十五、大道三千

鷹奴這一次闖入鬼穀,計劃周詳,由無盡十二弟子中的影奴與暗奴先行潛入穀中探查地形,並在鷹奴他們入穀破陣之際,由影奴假扮成宋域沉,由暗奴挾帶著由囚室附近向穀外奔逃,造成混亂並引開了不少守衛。在此同時,鷹奴以虎奴與蛟奴為兩翼,自己為前鋒,各率十二名屬下,帶了丹奴煉製的五百枚霹靂雷火彈,闖入了鬼穀的護山大陣,逢關破關,遇將殺將。鬼穀沒有料到他們不是在夜裏偷襲,而是大白天以堂堂正正之師直接殺入穀來,一時間難免手忙腳亂,兼且不少守陣衛士酣戰之際毒性發作,死傷頗多。

鷹奴帶來的人手,也戰死五人,重傷七人,其餘輕傷者不計。

退出穀外,等候不多時,宋域沉便拖著金城之下山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名鬼穀衛士,金旭之則遠遠地跟在後麵。

留守在穀外的針奴和藥奴,帶著滑竿和藥物,還在山下備了船隻,準備周到。

宋域沉敷了藥,包紮好傷口之後,才將翻天印最可能的所在之處,低聲告知金旭之。

那位明先生留下的劄記中,並未寫明,翻天印放在何處,但是推敲阿竹的為人,他既然得意洋洋地說還回去了,就必定是還給了鬼穀,而且,很可能還會放到原處,好昭示自己的神通廣大。

鬼穀翻遍天下,也不會去翻查原本放置翻天印的地方。

金旭之急切地想要回去查看究竟,顧不得宋域沉這邊了,揮手放行,隨即急匆匆地往觀星台去了。

上了船,宋域沉這才有閑暇坐下來,解開金城之的啞穴。

金城之憋到現在,又委屈又憤怒,眼淚汪汪,瞪著宋域沉,心中亂糟糟的各種念頭撞來撞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怨恨有窮,畢竟,換了是他,也會那樣做,隻是怎麽也止不住內心的委屈和眼中的淚水。

宋域沉歎了口氣,懶得理會這個養得太過純良的死小孩,閉目盤坐榻上,掐了手印,靜靜調息。

三個周天過後,宋域沉睜開眼。

讓他有些驚異又不無讚賞的是,這期間金城之一直沒有開口打擾他,現在,雖然仍舊眼眶通紅,但顯然已經平靜下來。

仆役送上茶水點心,金城之也很順從地按照宋域沉的示意端起了茶杯。

雖然極力讓自己鎮定,金城之端著茶杯的手,還是有一點兒微微的顫抖。

宋域沉又歎了口氣:“你擔什麽心?我又不會將你關起來,三個時辰一到,那兩個人,就會帶你回去。”

金城之怔了一怔。

是了,有窮要走了。

而那個有窮為他描繪的大千世界,也將隨之而去。

他的委屈與憤怒,不知不覺之間,變為了另一種讓他更難過更失望的複雜心緒。

金城之垂著頭看著茶杯中沉沉浮浮的葉片,繚繞的霧氣撲在他麵上,直到茶杯在手中慢慢變涼,這才抬起頭來,慢慢地說道:“有窮,你為什麽能夠打開七巧鎖?”

宋域沉“哦”了一聲:“也沒什麽。七巧鎖共有七個鎖片,我計算了一下,七個鎖片,能夠排出五千零四十種鎖式。我將每一種都試了一遍,自然就能找出開鎖的辦法來。”

金城之瞠目結舌:“五千零四十種……要是弄混了怎麽辦?”

宋域沉奇怪地看他一眼:“怎麽會弄混?我當然記得自己試過了哪幾種,沒有試過哪幾種。”

金城之怏怏地垂下了頭。好吧,他早就被有窮的聰明打擊得信心全無了,也不差這一次。

因為沒有親身嚐試,金城之忽視了另一件事:宋域沉後背上的七巧鎖,扣緊的位置很巧妙,不是簡單地反轉雙臂就能夠摸得到的。宋域沉其實還用了不需內力的瑜珈術,才能夠將雙臂和身體扭曲成某個方便用力開鎖的形狀。

當然,宋域沉絕不會主動對金城之解釋這一點。

過了一會,金城之忽而又道:“可是,你身上的鐐銬,鎖孔都是用鐵汁灌死了的,你怎麽出來的?”

宋域沉:“縮骨術啊。要不是金穀主看得太緊,我早就丟掉鐐銬逃出來了。”

他看看一臉震驚、滿眼敬佩的金城之:“當然,倘若我再一次落到令尊手裏的話,這些法子,肯定不會管用了,令尊多半會想個一了百了的保險辦法,讓我再也逃不出來。”

金城之的臉垮了下來:“家父怎麽會……”

這件事情,不是已經揭過去了麽?有窮在那個寒冷陰暗的石室之中,被鎖上琵琶骨,關了三個多月,流了那麽多血,喝了那麽多藥,而實際上,有窮成為無盡道人的弟子時,昌之叔叔已經死了五年了,這件事情,根本與有窮無關。

而且,金城之現在也想明白了,父親後來,根本是縱容著自己去向有窮求教。

他以為,即使有窮挾持他從囚室中逃走,也不妨礙他仍然像從前一樣,視有窮為師為友。

父親會和從前一樣,默許他這樣做。

宋域沉吩咐仆役進來換茶,一邊說道:“我不想再和鬼穀打交道,想必令尊也是這個意思。剛才的話,隻是說說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旭之現在想必已經在頭疼,如果喬空山找上門來算帳,該怎麽辦。

金城之茫然地道:“可是我想跟著你……”

宋域沉手一抖,捧在手中的剛剛斟上的熱茶幾乎濺了出來。

金城之繼續說道:“我不想再被關在山穀裏,哪兒都不能去,隻能靠著書冊還有叔伯們的聊天,知道外麵是什麽樣子。”

七歲正式入了族學之後,金城之一直比同輩的兄弟們表現得更聰明更能理解鬼穀的傳承秘術,叔伯們不吝讚語,就連父親也常常用讚賞的目光看關齒。

認識了有窮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一隻井底的巨蛙。

外麵的天地,如此寬廣,如此精彩,他已經窺見那個天地的一角,怎麽甘心再回到井裏去?

宋域沉將茶杯一放:“這件事情,我不會插手,你回去後,自己同令尊講。而且,令尊應該明白,你若是跟隨在我身邊,你所學習的鬼穀秘術,對我都將不再是秘密。當然,我也會盡我所能,教導於你。”

金旭之放任兒子接近他甚至於討好他,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

當年那位明先生,以善於識別和造就人材而聞名。

無盡道人,便是由明先生一手造就;而無盡道人網羅和造就的弟子門人,同樣是一時俊傑。

金旭之無論是否相信無盡的轉世長生之說,是否相信有窮就是明先生,他也必定會因此而心動。

鬼穀能夠傳承千年,靠的不是固步自封敝帚自珍,而是兼聽則明海納百川。

所以,金旭之為了道門正統,在講經會上,與被視為異端的無盡道人爭執不下;但是一有機會,卻不憚於讓自家子弟向無盡的弟子請教,甚至於教學相長。

當然,對於金旭之來說,最好的辦法是:將無盡的弟子,關在鬼穀十年八年甚至百年,榨幹他頭腦中的東西。

關不住,退而求其次,將兒子送出去也行。

以金城之的年紀,真正接觸到的鬼穀秘術,畢竟有限,就算讓無盡的弟子套出去,也無傷根本,較之金城之明顯的長進,還是很劃算的。

宋域沉看得清金旭之的用意。

不過,他仍然打算接受。

無盡道人固執己見,與道門各派,鬧得太僵,多年不相往來。

其實,大道三千,各有其奧妙之處,大可以都借來一看。

將滿心不情願的金城之,交到那兩名鬼穀衛士手中帶走,宋域沉一行依舊順流而下。

宋域沉洗浴之後,又換了一次藥,仆役整理好床榻,悄然退下。

鷹奴進來,坐在對麵榻上。

宋域沉一怔:“鷹奴,你要看著我睡?”

鷹奴道:“這是當然。”他決定再不讓小觀主離開他眼底。

宋域沉歎了口氣:“你這樣做,會讓其他人,更加認為我無德無能接無盡師父的衣缽。唔,鷹奴,這次你費了不少力氣,才將這些人手湊足吧?”

鷹奴很嚴肅地解釋道:“師弟們雖然對小觀主有些不滿,認為師父偏心,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師父指定的衣缽傳人落入鬼穀手中,然後讓天下人笑話無盡門下的無能。”他們看不上有窮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師弟是一回事,讓不讓別人欺負這個小師弟,又是另一回事。

鷹奴接著又道:“小觀主今天露了這一手,師弟們以後都不會不服氣了。”

宋域沉被鬼穀捉走,無盡門人與弟子們,私下裏不知說了多少風涼話,話裏話外,無非就是抱怨有窮丟盡了無盡門下的麵子,商量著救回來之後用什麽法子整治整治這個丟臉的小師弟。

但是當宋域沉挾持著金城之下山來時,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覺之中,都有了變化。不是什麽人都能夠從鬼穀之中逃出來的,更不用提能夠挾持穀主的兒子、讓他隻能無何奈何地跟在後麵。

想到金城之,鷹奴不免笑道:“小觀主,你不會真的答應,將那個鬼穀弟子帶在身邊吧?”

宋域沉沉吟不語,好一會才道:“鬼穀能夠曆經千年而不倒,其實也因為。他們於傳承一道,別有心得。所以,哪怕被尊為國師,鬼穀也從來不會將所有弟子,都放在穀中教養,每代之中,總有那麽一兩個或者福緣深厚、或者天資傑出、或者性情隱忍的弟子,被暗中送走,待到鼎革之後,作為前朝國師的鬼穀本家,哪怕被一掃而空,總也有分枝別宗的弟子出來,表明身份,依附新朝,重建鬼穀。”

金城之應該就是這一代中因為他的機緣而被選出來的那名弟子。

鷹奴詫異地道:“小觀主從何得知此等秘事?”

宋域沉道:“我自然知道。”就好像他自然而然便知道翻天印之事一樣。

鷹奴不再追問。他跟在無盡道人身邊多年,早已習慣了種種匪夷所思之事。當下轉過話題提到那個出賣宋域沉、勾結鬼穀設下陷阱的應郎中。

應郎中當日匆匆逃走,鷹奴忙於召集人手營救宋域沉,還來不及追捕他。

而且,鬼穀醫堂,或許也能夠解去他所中之毒。

宋域沉並不在意這個人:“不必太費力氣。這個人即使還沒有死,大約也是生不如死。”

因為喬空山很是鄙夷那些隻能毒死人的同道,推崇的是細致入微、準確無誤,讓人啞三天絕不會弄錯一刻,讓人頭疼七分絕不會變成六分或八分,故而宋域沉所製之毒,也向來留有餘地,輕易不肯致人於死。但也正因為此,中毒者往往會陷入比幹脆利落的死亡更痛苦萬分的境地。

即使應郎中能夠從鬼穀自宋域沉身上搜走的那一堆藥丸中尋找到正確的解藥,沒有相應的針法配合,也隻會讓毒性越發深入骨髓。

天亮時分,船至德清縣城,宋域沉猶豫了一會,他是否應該轉道向西,去宣州看一看母親?

雖然離上次相見,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但是在鬼穀的囚室中度過的這幾個月,漫長得仿佛幾十年一般。

然而,此念方生,幾乎在同時,又生出了莫名的恐慌。

每一次相見,隨之而來的,似乎都是漫長的分離。

也許他不急於相見,反而會有更長久的相聚機會。

怔忡片刻,宋域沉終究還是下令,隻派人給昭文縣主送去平安信,一行人轉道向東,取道杭州,走海路回閩中。

鷹奴表示讚成。時已入秋,西北風起,海路正是一帆風順。

宋域沉微笑不語。

他怎麽說,自己完全是因為,想要見識一下海上風光,這才堅持要走海路?

也或者是因為,他想要克服心底深處隱約的陰影?

畢竟,峽江的驚濤駭浪,和灌入鬼穀囚室中的水,都幾乎要了他的命。

海上的航程十分順利,宋域沉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完全抹平了那隱約的陰影,同時更生出對無邊大海的感慨與讚歎,麵對這樣的景象時,似乎整個人都會變得自由自在,仿佛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約束和羈絆自己。

作者按:鬼穀穀主金旭之,其子名為金城之,借用的是王羲之與王獻之父子的命名方式。論者解釋說,這裏的“之”字,是天師道信徒的徽記,王羲之家族信奉天師道,故而子不避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