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困惑

宋域沉從沉睡中醒來時,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坐在床邊為他縫製冬衣的昭文。窗外日光明亮,房中寧靜溫馨,仿佛什麽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但是昭文的臉色憔悴,眼底青黑,顯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宋域沉張開雙臂,昭文無言地將他抱入懷中,輕輕搖晃著,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阿沉,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真害怕阿沉就這樣睡過去。

宋域沉伏在她懷中,悶悶地道:“姆媽,他們都要殺我。”

他越想越覺得迷惑、委屈、後怕,終究放聲大哭起來。昭文沒有辦法對他解釋個中緣由,隻能低聲安慰,輕輕撫著他的後背,讓他哭個痛快淋漓,一直哭到噎住了自己,這才換成有一下沒一下的抽泣。

門外忽然有一陣小小的**。

昭文剛轉過頭去看,烏朗賽音圖便已踏入房中,身影遮住了門口,房中立時暗了一暗。氣氛和光線的變化讓宋域沉也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痕,睜大了眼看著烏朗寒音圖。

在他的記憶中,這似乎是烏朗賽音圖第一次走進他和昭文的房間。

昭文抱緊了有些走神發呆的宋域沉,默然以對。

烏朗賽音圖沉著臉撥開昭文的手,將宋域沉從**拎了起來,一路拎到了將軍府的後山上,方才將他丟下,簡截了當地說道:“山上有一窩狼,你好好看一看。同古拉噶會照看你。有什麽事情可以問他。”

同古拉噶正是前幾日負責領隊的那個十夫長。

對上宋域沉疑惑的目光,同古拉噶微一欠身,算是行了個禮。

待到烏朗賽音圖離去後,宋域沉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呆,忽而抬起頭來看著同古拉噶,認真地問道:“他們為什麽要殺我?”

同古拉噶的回答很簡單:“因為你是將軍的兒子,也是昭文夫人的兒子。”

所以對立的雙方陣營裏都有不少人想除掉這個礙眼的標誌。

宋域沉想起那些帶著血跡的人頭,門縫後帶著恨意的目光,昭文偶爾不小心說漏的一些話,至此雖然還不能清楚地道出前因後果,到底還是有些明白了。

然而他仍舊覺得委屈:“可是我什麽壞事也沒有做過!”

同古拉噶答道:“狼要吃羊,可不管羊有沒有幹過壞事。”

他示意宋域沉噤聲,牽著他慢慢走了一段路,然後爬上一株老樟樹,坐在樹椏當中,透過樹枝,居高臨下,正好可以望見對麵山坡上嬉戲的三頭小狼和一頭母狼。

略略轉過視線,公狼嘴裏叼著一隻血淋淋的野兔,正輕快地跑過來。

同古拉噶慢慢說道:“小公子,你若是狼,哪怕野兔再恨你,也不敢對你怎麽樣。”

宋域沉默不做聲。他記得自己麵對城門洞裏那個假瘸子、麵對那名行刺的衛士時的軟弱無力,連逃跑都得靠運氣。

若不是韓迎在那一個月裏給自己打下的底子,隻怕自己早已經死在密林之中,再也見不到姆媽了。

生與死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催人成長。

仿佛又一扇窗戶在麵前打開,許多從前理解不了的東西,現在卻若有所悟若有所得。

宋域沉默然許久,問道:“為什麽是你來和我講這些?阿布為什麽不親自來給我講?”

同古拉噶沒有料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麵前這個孩子,敏感銳利的簡直不像一個孩子。

宋域沉又道:“有人要殺我時,我沒有哭也沒有害怕,躲得比野免還要靈活,跑得比馬兒還要快,可是為什麽阿布不誇我,反而要……要……”他想了一會,才想出一個合適的詞來:“要冷落我?”

同古拉噶答不上來。

宋域沉一問接著一問:“被抓住的那個衛士在哪裏?為什麽不讓我去聽他的口供?究竟是什麽人指使他來殺我?阿布為什麽提都不提這件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個假瘸子的殺意和恨意,但是那行刺的衛士,卻隻讓他感受了濃重的殺意。那個人不是因為恨他所以才來殺他的。

對著宋域沉咄咄逼人的追問和嚴肅認真的眼神,同古拉噶開始明白,為什麽將軍不親自來開導小公子了。

他猶豫了一會才答道:“小公子,那一窩狼崽子,本來有五隻。”

現在卻隻有三隻了。

宋域沉意識到這一點,不覺轉過頭去打量那三隻小狼崽。

同古拉噶說道:“母狼養活不了那麽多幼崽,所以,最強壯的三隻幼崽,將另外兩隻擠出了窩,讓它們死在了外頭。”

他這番話一說出來,宋域沉便想到了那格爾和那箭頭上的寒光,恍然明了。

而因為這明了,宋域沉更加憤怒:“所以阿布不肯管我了?”

同古拉噶注視著他,緩緩說道:“將軍不會插手太多。狼崽是不能抱在手裏養的。”停一停,同古拉噶又道:“小公子,昭文夫人像菩薩一樣慈善又聰明,她一定會保佑你平安長大的。”

宋域沉怔了一怔,對上同古拉噶鄭重的眼神,似乎可以看到對方也必然會全力保護他的決心。

也許他的確可以信任這個跟在他身邊已有半年多時間的十夫長?

從這一日開始,昭文漸漸察覺到,阿沉身上那種文雅柔和的特質,日漸褪去,不再喜歡那些優美空靈、飄逸灑脫的神仙故事,反倒對曆朝曆代的興衰成敗、帝王將相的生平事跡,大感興趣;常常會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裏,連她也不許偷看;練習騎射的熱情,幾乎開始超過他習字讀書的熱情;將軍府中的仆役,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對這位氣質神情變得凜然不可犯的小公子多了幾分敬畏。

昭文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她希望阿沉快快長大、快快變強,這樣才能夠平安活下來;可是又害怕阿沉會變得如同那些殺人如草的胡虜一般野蠻殘暴,變得連她也認不出來。

初冬時,宋域沉出城打獵時,又遇到了一次刺殺,行刺者偽裝成一個賣唱的瞎子,殺了宋域沉身邊十名衛士,但是被同古拉噶射成重傷後被擒,宋域沉下令將那個刺客五馬分屍——他在書上見過這種刑罰,很有威懾之力,所以他決定照搬一次,狠狠還擊那些欺負他年幼的刺客。

不過他也知道,昭文一定不會樂意見到他做這件事情,所以隨行衛士都被他勒令不許張揚,對外隻說是同古拉噶下的命令。

隻是傍晚時分回到小院中後,宋域沉表現得比前些日子要溫順乖巧得多,並且第二天早上主動將習字的時間加了一刻。

昭文欣慰之餘,並未發覺他的心虛。

成功地瞞過這一次之後,宋域沉忽然覺得,似乎又有一扇窗戶在他麵前打開了,對前赴後繼、越挫越勇的刺殺者,下起手來,少了一層顧忌,越發狠絕起來。

宋域沉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可以瞞過昭文,辛夫子卻頗有所聞,授課之際,態度變得尤為惡劣。宋域沉算完一道複雜的均輸題之後,抬起頭來盯著辛夫子道:“我知道夫子為什麽不喜歡我。不過,隻要你不像那些人一樣來殺我,我也不打算計較。”

辛夫人子怔忡了一下。

宋域沉的出眾天資與敏捷應對,讓他常常忘記,麵前其實隻是一個幼童。

他是不是對這個孩子太苛求了?

宋域沉抿了抿嘴,接著說道:“他們不過是欺負我年紀小,殺起來輕鬆,所以都衝著我來。等我殺到他們都怕我了,就不會再有人死了。”

到那時,不論是刺客,還是他的衛士,還是他自己,都可以平安地活下來。

他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死亡。

辛夫子默然良久,不再提及這個話題。不過此後的態度,明顯溫和了許多。

隻是,宋域沉對辛夫子,已經有了失望與隔閡。他的態度仍然恭敬,但也就此止步了。

與此同時,宋域沉不知不覺之間,便與同古拉噶親近起來。

毫無疑問,同古拉噶是極其盡心盡力的侍衛,而且宋域沉能夠感受到他對於昭文的敬意和對自己的善意,這敬意與善意,因為宋域沉的親近,而越發明顯,這又令得宋域沉情不自禁地更親近同古拉噶。

隻要離開昭文的小院,同古拉噶總是會緊跟在宋域沉的身邊。

出獵之時,夜宿於野外,宋域沉的帳篷,偏處一隅,遠離主帳,難免有些冷清。幾名衛士提了酒圍著火堆就著烤兔慢慢吃喝,另有一名年長的衛士坐在旁邊默默拉著馬頭琴。酒到酣處,幾名衛士隨著琴聲唱起了長調。

這樣蒼涼渾厚的曲調,與宋域沉在昭文小院中偶爾聽到的江南小曲,截然不同,卻又隱含著他無法言傳的某種相偕的韻律,仿佛天與地,晝與夜,日與月,烈火與流水。

主帳那邊,聽了這邊的歌聲,也三五成群唱了起來。

宋域沉默然聽了許久,忽而轉過頭說道:“同古拉噶,你出身的部落,似乎人數最少,力量最弱。”

同古拉噶錯愕地看著宋域沉。烏朗賽音圖的部屬,來自十幾個部落,彼此之間,多有過節,不過礙於軍法,不敢公然尋釁翻臉而已,人數太少的部落,在這樣的糾紛之中,向來最是吃虧,同古拉噶出身的部落,的確是人數最少、力量最弱的一個,他雖然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也屢受排擠,被安排到宋女所生、前景最為渺茫的小公子身邊——雖然這也正是他自己的願望。不過這樣的內幕,因為關係到軍心戰力,烏朗賽音圖一直都是盡量遮掩,年幼的小公子,根本無從知曉,怎麽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同古拉噶想了一會才謹慎地問道:“小公子為什麽這樣說?”

宋域沉的語氣,理所當然:“聽出來的呀!”

看著同古拉噶滿臉的困惑,宋域沉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不同部落的人,唱歌和說話的聲音,都不一樣啊!”

每一個部落都會盡可能地將自己的人送到烏朗賽音圖身邊,人數的多少,直接說明了各個部落實力的強弱以及烏朗賽音圖重視的程度。宋域沉方才暗暗數了一回,共計十三個部落,其中與同古拉噶口音相同的,連同他身邊的兩人在內,不過寥寥七人,除了同古拉噶,還都是普通士卒,完全不能與其他部落相比。

同古拉噶腦中有些暈,他很難明白,為什麽小公子能夠從聲音之中,分辨出每個人的來處和出身。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對眼前的小公子心生敬畏。

因此當宋域沉問起他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尺職盡責地呆在自己身邊時,同古拉噶的理解是,小公子已經知道,為什麽是他被派過來,所以,小公子問的其實是他的真正想法,如果不能確定他的忠誠,小公子恐怕不會真的信任他。

同古拉噶單膝跪下,正視著宋域沉,鄭重地道:“小公子,昭文夫人,是我們全體族人的恩人!”

他們的部落,因為人數太少、力量太弱,南下途中損失慘重,定居宣州以來又失去了僅餘的二十名勇士,新的勇士尚未長成,恰巧又遇上瘟疫流行,族中青壯大半染病,老弱婦孺難以維生,如果在草原上,這樣一場瘟疫過後,十不存一,幸餘的族人必然會被其他部落瓜分,而同古拉噶也將成為牧奴,再無出頭之日。

然而,為了不讓蒙古軍中流行的瘟疫,蔓延到整個宣州,昭文不得不向烏朗賽音圖進言,從被擄為奴的漢人之中,尋找出十餘位郎中和三位曾經任過州縣職的文官,將前朝一整套防治瘟疫的章程,盡數立起,總算在三個月內,將瘟疫控製住了。不過最初時烏朗賽音圖和他的部屬,對這一套繁瑣細碎的規章條文,極不耐煩,又並不信任昭文找出來的人,因此不少部屬都沒有照做,倒是同古拉噶的部落,生死存亡之際,無路可退,於是幹脆全盤照做,最後居然隻喪失了寥寥數名老弱,便捱過了那次瘟疫,也逃過了被吞並的命運。

同古拉噶將前因後果一一說來,末了感慨地道:“我們族中不少人家都為昭文夫人立了長生牌。”

他們都欠了昭文一條命。

宋域沉看著眼前認真得近於虔誠的同古拉噶,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他能夠體會得到,昭文是希望他變得強壯勇武、有能力保護自己;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柔弱者是如何被屠戮踐踏,隻有像烏朗賽音圖這樣的人,才能夠不畏懼他人的刀鋒。

然而那些文弱的官員與郎中,還有柔弱無依、不得不在宣州將軍府的後院隱忍蟄居的昭文,卻能夠從瘟神掌中,救出無數性命,讓同古拉噶這樣的勇士,甘願以性命相報。

即便是他自己,也無限依戀著昭文身邊的溫暖柔軟。

這樣的矛盾,讓他覺得困惑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