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傳奇警探圖根
圖根在這個夏初的早上,遭遇了人生最大和最後的一次轉折。
他年逾四十,在警界第一線浴血奮戰超過了二十年,從國際刑警組織調職到Z國國家安全局時已經享有傳奇警探的盛名。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主動要求來到L城這個中等城市的警局當探長,他不像是來養老的,仍然兢兢業業上班,很多懸案在他手裏告破,新出現的罪犯也總是會在最快時間內栽在圖根探長麵前。
即使偶爾會被同僚們在背後戲謔為洲際導彈打蚊子,他的工作態度和能力卻著實令所有人拜服。警察們將他視為導師、領袖和兄長,盡管圖根從不多說話,也不在業餘時間和大家一起喝酒。他人生中除了工作之外,最大的樂趣就是回到他和太太兩個人的小家,安然度過一個不用查案的夜晚。
L城唯一給他造成過困擾的就是著名的連環匕首殺人案,而這個謎題,突然在三月底的某個清晨被一個送到咖啡館的包裹破解了。
這件事沒有太多後續,警察搜查了凶手的房子,找到了更多證據,也在地下室發現了凶手妻子愛麗絲的屍體——她和其他受害人一樣,死於匕首的亂刺,此外一切都非常幹淨,找不出任何人來過的蛛絲馬跡。
是誰幹的不知道,怎麽幹的也不知道,大多數人覺得這種替天行道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好事,但有些人則憂心忡忡,甚至覺得作為執法者,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
最被人關注的是圖根的想法,但他什麽都沒有說,技術上和文書上都幹脆利落地收掉了這個案子的尾。
就在那個人頭包裹被送過來的同一天,圖根的妻子阿摩爾失蹤了。他在阿摩爾失聯的第三天飛往金市,生平第一次因為私事動用了自己的警界關係,他過去的上司、同僚、朋友,甚至被他抓過又對他心悅誠服的犯人,都紛紛出手幫忙。
誰都找不到阿摩爾的蹤影。她最後的影像資料是在金市的機場,從出租車上下來,打著電話走進出發大廳。
大城市的機場是攝像頭最密集的地方,理論上來說她的行蹤能被全程記錄,直到她登上某一班飛機。但她就那樣消失了。
圖根在金市待了十一天,然後獨自回到了L城,仿佛老了十歲。
他繼續每天去車與象咖啡屋吃早餐,繼續勢如破竹地查案子。從他看報紙的姿態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情波動,隻是如果有人足夠仔細,就會發現他常常盯著最無聊的房地產分區廣告那一欄,一盯就是十幾分鍾。
五月第三個周五的早上,圖根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是一位麵相敦厚、身材矮小的亞裔年輕人,穿著毫無特色的西服,看上去是那種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在辦公室度過的文職員工。
但圖根第一時間注意到的就是對方的眼神——犀利得像一根針。
他對圖根的態度十分謙和:“警長?”
圖根沒有說話,隻是和平常一樣坐在自己的桌子後麵,靜靜地看著對方。
無論來者是誰,目的何在,既然來了,就必然會交代,自己既不需要急著發問,也不用急著回答。
“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國際刑警特別行動B組協調專員,你叫我賓格就好。這次來,是想請圖根警長為最近發生的一係列重大案件擔當顧問。”
圖根默默地看著這位年輕的男子。
特別行動B組,賓格。都不是特別有存在感的名字。如果真的打電話到國際刑警組織去查,多半會一無所獲。
“ABCD的那個B?還是Beyond的那個B?”他慢吞吞地問。
賓格平靜地說:“有什麽區別嗎?”
“國際刑警組織有兩個B組,一個是內部分隊的簡稱,另一個超越國際刑警組織之上,一切行動,根本不受管轄,隻是掛個名而已。”
賓格微微一笑:“您是故人,那我也不必藏著掖著了。老爺子讓我來,請探長幫忙,您有什麽要求,盡管跟我提。”
“老爺子身體好嗎?”
賓格恭敬地低了一下頭——不是對圖根,而是對他們正在談論的那個人。
“托您的福,沒有什麽變化。”
圖根點點頭,然後他決定敘舊就到此為止了。
“你們找我具體做什麽?”
“不知道探長有沒有聽說過奇武會?”
圖根說:“以前沒有。”
以前是以前,現在他想不知道都不行。自打據說三位大人物被奇武會逐一殺害之後,這個神秘組織已經成為媒體的絕對焦點。
圖根和其他吃瓜群眾知道得一樣多——恐怖組織,在全世界範圍內發動暴力襲擊,追殺他們認定需要殺或該殺的人,不擇手段,不受任何國家或機構的法律管轄。
無法無天,富可敵國,組織嚴密,神秘莫測。
盡管報紙與網絡上這樣不斷翻來覆去地念經,所談論的謀殺案也是圖根的本行,但他並沒有把這一切在任何程度上和自己聯係起來。他現在隻是L城的警長,自從他開始執掌重案組,整個城市的治安明顯好轉——能夠讓民眾恐慌的謀殺案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他以置身事外的語調問賓格:“我應該知道嗎?”
賓格凝視著他:“您,曾經多次和奇武會打過交道。”
“什麽意思?”圖根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衰老了,但遠遠不至於老到忘記大事的程度。回到幾天前,他從未聽過奇武會這三個字。
賓格站起來,從他略顯古怪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包的文件夾,裏麵是打印出來的照片和文字資料。
這些東西有著上個世紀的氣味,沿襲的是已經被革除與厭棄的習慣,年輕人早就不再用了。
圖根是屬於上個世紀的,那些能夠觸摸、閱讀、劃線的東西,和電子版內容一樣,但天然更有存在感。
他接過來,在資料裏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以及在過去的警探生涯中督辦或親自偵查過的一些案子。那些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謀殺案,有的是連環案件,有的是單一案件,但是情節極為複雜或者惡劣。地點遍布歐洲、東亞、北美,甚至非洲。時間橫貫過去十年。
他不需要細看那些資料,隻要看到案件名,腦子裏就有一扇門轟然洞開,經曆過的一切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如果說圖根的傳奇警探名聲是一塊高高架在金字塔頂的金字招牌,那麽他破的這些或慘烈或離奇的謀殺案,就是砌成這座金字塔的一塊塊石磚。
他合上文件夾,什麽都沒說,不必說。賓格一定會解釋的。
果然。
“探長,這些案件都是您親手破的,你記得那些案犯的下場嗎?”
圖根記得。這個文件夾裏一共有二十三個案件,其中十七件在沒有死刑的國家發生,案犯被判了終身監禁,有的因為患有精神疾病或被確診反社會人格,的確一直在牢獄之中,另外一些卻通過各種手段得到減刑,可能坐牢十年左右就能回歸社會。
另外六件是在有死刑的國家接受審判的,卻也隻有兩個人被成功定罪,分別都拖了接近四年時間才執行死刑。其他四個人加起來一共殺了十多個人,卻隻需要各坐十五年左右的牢。
圖根對很多犯人得到的懲罰並不滿意,但他知道自己的責任隻是破案和抓人,怎麽判,人們隻能、也必須尊重法律的規定。法律未必是絕對公平的,因為並非每個人都站在同一個立場。
他點點頭,賓格說:“每個犯人您都記得嗎?”
圖根還是點點頭。
賓格收起了那個文件夾,拿出另一個。這個文件夾裏隻有一張紙。上麵列了二十七個人的名字,都是剛才那些案子裏的罪犯。大部分是主謀,有幾個是共謀,二十三樁惡性案件,二十七個犯人。每一個名字,都被黑色的邊框框著。
圖根第一次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什麽意思?”
“所有案犯,都在案件告破後的三年內死於非命,大部分人死在自己服刑的監牢裏,有幾個死於從一個監獄到另一個監獄的轉運途中,有一個在二審等待出庭的時候,在法庭的關押室被殺,最後有一個死於外出度假期間。順便說一句,重刑犯還能度假這個製度,簡直是一種黑色幽默。”
圖根瞬間明白了賓格的意思。
“奇武會做的?”
“是的。”
“證據呢?”圖根保持著自己的職業習慣。
賓格似乎完全預料到了他會問這個問題。
“奇武會有一個秘密站點,多年以來一直在暗網運行,叫作無複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簡單來說,如果有人認為自己遭遇了不公的悲慘遭遇,可以登錄這個網站,實名請求他們代替自己報複,奇武會就會展開行動。”
“這個網站上有這些案子的受害人家屬的申訴記錄。”
圖根沉默了。他望向窗外,一股奇異的激流從心底湧起。
這些人,個個該死,他卻不能殺。這既是原則,也是束縛。現在有人做了他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想做的事。圖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羨慕還是傷感。
賓格繼續說:“您經手的案件一直是奇武會跟進的重點,這跟您出色的專業能力有關,畢竟圖根探長是破案率的紀錄保持者。”
圖根什麽都沒說,事實而已,他過去聽過太多這樣的評價了,已經不覺得喜悅或激動。最多隻有欣慰——沒有被完全忘記的那種欣慰,帶一點兒微妙的滄桑。
“此外,其實您是親自調查過奇武會的,隻不過當時我們沒有人知道那是奇武會。”
賓格拿出了更多的文檔。
這一次圖根甚至不需要他的解說。全部都是謀殺案,圖根開展調查之後發現,受害人都是罪犯,而且是被自己慣用的手法所殺,連留下的標記都一樣,就像過去的自己穿越時空來殺現在的自己。
這些案子是圖根職業生涯中的遺憾頓點,都無法偵破,唯一一次抓到嫌疑人,第二天該人就在臨時監牢裏死於心髒病發作。
現在來看,這些都是奇武會的傑作。
往事像被處理過的畫冊,遺憾的色塊總是格外突出。他這一刻忽然頓悟,為什麽當年在查那些案子時,總覺得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或者一群凶手,而是深不見底的狂潮,永無天日的暗夜,或者在對付一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史前巨獸,指爪就能遮蔽天日。那不是他的錯覺。
圖根默默看完那些卷宗,抬眼望向賓格。
“你要什麽?”
賓格露出格外謙卑的笑容:“老爺子希望您能協助我們追查奇武會,包括應對接下來還有可能發生的一係列謀殺案。”
“什麽意思?”
“老爺子認為奇武會將繼續追殺更多大人物,以此來威脅懸賞通緝他們的財團首腦。您不但是頂級警探,也對要員安保非常有經驗,老爺子認為您是這個任務的不二人選。”
賓格身體前傾:“老爺子說,隻要您願意加入,任何條件都可以提。”
圖根沉默了一會兒,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幫我找到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