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作主張和自作聰明

這句悠閑,似乎咬牙切齒,直戳人心骨。雨鬆青剛要解釋,一道黑色的影子便敏捷的撲了過來,“汪汪——”

大黑吐著舌頭,在她麵前跳來跳去,一時嗅著她的裙擺,一時撲哧甩著它被雨水著打濕的毛發。

“乖啊。”

雨鬆青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它便乖順的蹲在她的腳邊,又叫了兩聲。

對於近日興師動眾的情況,她心底有一絲愧疚,看著李熾陰沉如朽木的臉,多了幾分小心,“我……”

“跟過來。”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一團暗青色披風將她和大黑罩住,“嗷嗚!”大黑低聲嗚咽,鑽了出來。

雨鬆青拿著李熾扔來的披風,看著左右錦衣衛想看又不敢多看的模樣,小臉一紅,急匆匆跟著李熾往東閣走去。

他走的很緩,額頭上已有汗珠滾動,脖頸勾著頭上的青筋分明,嘴唇青白,像是頭風發病的征兆。

“大……”

話堵在嘴裏,雨鬆青剛一進屋,便看到屋外半跪半撲著一位纖弱嬌俏的姑娘。

月澤不停的磕著頭,嘴裏念念有詞,宛如黃鸝一般莞爾低轉,“奴婢錯了,爺,奴婢真的錯了……”

“您不要……”

她一邊爬,一邊想扯著李熾的衣擺,但大黑“撲通”一聲跳到李熾身前,給她露出一張尖銳的白牙,月澤小臉一白,顫巍巍往後退。

李熾的頭微微俯下,施舍的遞給她一個極冷的眼神,表情森然,“本座身邊,從來不留自作主張的人。”

她聽到這句話,抖得更厲害,“大都督,奴婢再也不自作主張了!奴婢隻是怕雨姑娘打擾您休息。奴婢在您身邊多年,自是比您更心疼您的身子……是奴婢蠢笨……雨姑娘……姑娘……我求求你,您大人有大量,要奴婢受罰、做粗活、給您賠罪磕頭都可以……”

“拉下去!”

冷不丁的,這一聲淒寒透骨,毫不留情。李熾像是看見什麽髒東西一般,半絲憐憫都沒有。

月澤小臉被嚇得蒼白,嬌俏的少女一臉梨花帶雨,兩個小廝頓時押住她的肩,反身撲在地上,掙紮之中,她的皂靴遺落在原地。

當雨鬆青抿著嘴,解氣之餘,總覺得此法過於粗魯。正當不知要如何開口時,月澤忽然高聲道:“大都督,奴婢是太後娘娘給您的人,您處置奴婢,就是打太後娘娘的臉!”

“太後娘娘讓奴婢照顧您的飲食起居,奴婢自認盡心盡力,無不疏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日,您為了一個女子懲處奴婢,奴婢願意。可您不能讓奴婢走!奴婢生是大都督你的人,死是您的鬼!”

瞧著她嬌滴滴哭哭啼啼的模樣,但凡是個男人,今日也會心軟,她掃視周圍的錦衣衛,果然,已經有人麵色不忍,卻不敢求情。

可偏偏李熾的麵色冷得可怕。

雨鬆青忽而感覺事情沒那麽容易,果然,一聽到“太後”二字,李熾麵色森然,眼底腥風血雨。

他抬手止住二人的動作,冷笑道:“本座原本認為,你是聰明人,知道審時度勢。”

“奴婢……”月澤恨不得切了自己的舌頭,她身份本來就敏感,剛剛又言辭不端,踩了李熾的逆鱗。自是是走投無路,便雙手雙腳並行爬過來,哭泣求喚,“爺……您不看僧麵看佛麵,奴婢服侍您數年……從無行差踏錯,多嘴一句,從來兢兢業業……您不要奴婢,奴婢隻有死路一條。”

四周靜悄悄,默契地將頭轉向另一側,無人敢擅動。可她依舊能感受到周圍人熱烈的目光,雨鬆青埋頭裹緊了自己,默不作聲。

她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睚眥必報之人。成年人做事都有自己的準則,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李熾今日要賜死她,她必定攔,可若隻是處罰打發她,她不會求情。

“僧麵,佛麵?”

李熾輕笑,譏諷道:“太後是佛,太子是僧,你是在警告本座,打狗還得看主人嗎?”

“奴婢沒有……”

“拉下去,打二十大板,賞十金,帶回原籍。”李熾不欲再跟她糾纏,“你便從原籍一路爬回你的金鑾殿,再威脅本座吧。”

雨鬆青倒吸了一口涼氣,此舉無異於當麵和太後叫囂,她本以為,李熾的處境算不上需要小心翼翼,也是要揆時度勢。

但好像比她想象的,要更加殺伐果斷。

屋內,有人帶著雨鬆青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她推開隔間的門,緩慢移動到李熾身邊。

燭台上氤氳的光華將內室照得足夠敞亮,她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熾闔眼倚靠在羅漢椅上,微微歪斜身子,右手邊的棋盤上,幾顆棋子隨意零落。

“我……”

“你……”

兩人異口同聲,雨鬆青趕緊閉上了嘴,聽著這廝冷聲諷刺。

“自作聰明。”

雨鬆青心中雖然不服,但還是點頭哈腰,她雖然是想整一整那月澤,可也沒想過會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今日一過,那些風言風語恐怕會將她包圍。

站在風暴中心的雨鬆青並不覺得此事自個兒判斷失誤,她倒是認為李熾有些大驚小怪。

李熾沉默著,一手執起桌案上的黑棋,一手執起白棋,自己與自己開始博弈起來。雨鬆青看著這爺頭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不停跳動,額間冷汗徐徐冒出,她的心髒像是被人揪起一般。

有時候,她實在是不願意去揣測李熾這深不見底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自己犯著頭風,卻還是在走廊上站了半宿;明明是在給自己出氣,卻用“自作聰明”四個字敲打她。

他說月澤“自作主張”他說自己“自作聰明”。

恕她直言,這兩個詞有什麽區別?

她鼓起膽子落座在羅漢椅另一側,抓住了李熾執棋的手。這雙手雖然修長精致,但依稀可見手背上的長長的疤痕,手心處厚厚的繭子。

攪亂了他的棋局,他並未生氣,倏而將手收了回去,但雨鬆青眼疾手快,又拽著他的手腕,冰冷的手指滾到手腕脈絡。

她的神色,由驚訝變得惱怒,最後頗有些敬佩。

“你這是痛得要死還在硬挺著?”

若剛才觀察他的神色還算是帶著幾分猜測,但現在手腕上的脈象才讓她確定,這大爺現在的頭像是一個挨近電烤爐的火油桶,不停的在爆炸燃燒,頭顱裏麵的經脈跳動的厲害,似乎是鑽進了風一般,又冷又烈。頭風病,痛起來幾乎是讓人毫無尊嚴。

偏偏這種病很難斷根,若不然,當年曹操也不會怒斬華佗。

可他今夜偏偏犯這病,還在雨幕走廊中等了她大半日,偏偏頭痛欲裂,還為了替她出氣處置了月澤。

雨鬆青此刻心底五味雜陳,也不顧李熾緊繃不悅的眼神,將羅漢椅上的小杌子拿到地上,從自己隨身攜帶的簡易藥箱裏溫了一套銀針。

她走到李熾身後,掀起裙擺,半跪在羅漢椅上,“你若是想死,也不必這般折磨自己。”

頭風患者,最忌諱生氣動怒,經脈瘀堵,血液不暢,若是再加上天氣一冷一熱便很容易複發,這種病,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都是一個極為棘手和漫長的過程。

李熾乖覺得由她按摩針灸,銳利的銀針一根一根紮在緩緩插入,由淺入深,從頭皮帶怒內的疼痛也在慢慢化解,像是冰凍的土破開嫩葉,旭陽照亮荒野。沒過一會兒,蒼白的麵色便恢複了一絲血色。

雨鬆青瞅著他眼下青黑,手中力道微微減弱,緩緩問道:“你今日到底為何發這麽大的火?”

李熾良久不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兀涼人。”

兀涼?

這個答案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沒想到李熾會將如此隱秘的事情跟她說,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倒是慢慢將今日審訊白俊的話簡單陳述了一遍。

李熾睜開眼,沉沉道:“越是縝密,越是疑點重重,他這番話倒是把自己撇個幹幹淨淨。”

“的確,從兩次進入章引府中的原委,到他手臂的鳳仙花痕跡,雖然看似無懈可擊,但我總覺得太過於巧合。”

但審訊拷打都一一都受過了,若是沒有新的證據,她還真問不出來個什麽。

“那是你沒本事,心慈手軟,豈能擔大事?”

李熾不屑笑道:“讓吳辭幫你審,他祖宗十八代都吐的出來。”

他主張刑罰審訊,師承上任刑部尚書,手中是很有些東西的。

嚴刑拷打固然可行,但雨鬆青卻依舊有些排斥。

這爺頭風略有緩解,精神也緩過來了,“要是將昭獄刑罰都上一次,還是吐不出來東西,那才是他真的無辜。”

雨鬆青低頭無言,將他頭上的針灸拔了,撚針消毒,“若是他真的無辜,白白受了刑罰,那我才是真的對不起閔柔。雖然他想利用閔柔,但畢竟是她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

李熾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冷笑一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古能成事者,血脈親情又算得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