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吳顯龍最近喜歡跟趙輝提過去的事。逼仄的小弄堂,一戶戶人家緊挨著,像蹩腳的兒童玩具,不規則的圖形,胡亂貼在做工粗糙的硬紙板上。完整是完整,色彩也繽紛,卻禁不起細看,那種熱鬧裏流露出的落拓,逃無可逃的廉價和蕭瑟,讓人難以承受。他說小時候是覺察不出的,即便沒有父母,一直與孃孃(上海話,姑姑)過活,也依稀隻是些影子,像發酵前的麵粉,散落得不成氣候,及至懂事後,碎片式的東西在腦海裏積聚起來,濕潤、發酵、膨脹……才一點點清晰了。他說他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世上有些東西,往往要藉別人的口,才能看得更分明些。孃孃也不是親孃孃。隻是母親的陪房,他的保姆。“大戶人家的少爺——”那時他常聽人這麽說,口氣裏帶著些許暖昧。他生父生母解放後沒幾年便去了香港,兄弟姐妹四、五個,唯獨留了他一人。當時情形並不是那麽篤定的,不像現在自由行,雖然早有人在那邊鋪路打點,到底是有些倉惶的,丟三落四顧此失彼。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再三權衡,便留他坐下一班船。誰知再也沒有成行。他與“孃孃”依然住在老宅,沒幾年老宅充了公,樓上樓下劃成十幾戶人家,原先那種一絲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圍,陡然間變得雜亂得可笑。再後來,“孃孃”生了病,臨死前告訴他,原來她竟是他的生母。生下他時,便被交待不能聲張。也是好摒功,這些年一直瞞著他。彌留之際,她伸出瘦削的手,去撫他的頭發。“毛頭——”她喚他的小名。他怔怔地,不知該怎麽反應。那年他21歲,練得一筆好字,墓碑是他親手寫的:母親大人劉綠芽之墳。早習慣了無父無母的境況,這當口才是真正坐實了。北方人叫“二茬罪”。好在是成年了。再怎樣悲傷,終究有限。

吳顯龍教東東練字。王羲之的《樂毅論》,小楷拿來練鋼筆字,勁道、架勢都再合適不過。東東學東西其實挺快,唯獨練字靜不下心。吳顯龍說自己也是從小被逼著練字,“肘子下麵放塊海綿,插滿縫衣針,一掉下來就被針紮。毛筆字比鋼筆字難得多,光握筆的姿勢就要練大半年,看著輕巧不著力,旁邊人偷偷過來拽筆,卻無論如何拽不掉。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現在練字,忒功利,就為了把字練漂亮,高考作文能加點印象分。”吳顯龍與東東親近,說話便也隨便。與當下的教育理論也是背道而馳,勸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學業上,“高考狀元又有幾個真正優秀的?倒把腦子讀僵了,成不了大器。”趙輝聽了笑道,“他已經興趣夠廣了,阿哥你這樣講,保不準他明天就曠課去西藏。”吳顯龍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飯。吳顯龍自己帶酒,通常是兩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給趙輝留下。紅酒或是白酒。趙輝本來沒有喝酒的習慣,這陣子陪吳顯龍喝得多些。吃完飯,周琳帶孩子們進房。兩個男人繼續。說些閑話。吳顯龍問趙輝,“好不好?”趙輝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蠻喜歡她。”吳顯龍笑:“孩子是‘喜歡’,你是‘愛’。”趙輝也笑:“一把年紀了,當不起這個詞了。”吳顯龍道:“楊振寧八十歲都找到真愛了。”趙輝問他:“八十歲還能找到真愛,阿哥你怎麽不找一個?”吳顯龍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說也沒心思。”趙輝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賺錢上了。”吳顯龍停頓一下:“不賺錢,我就什麽也不是。你該懂的,我最怕‘什麽也不是’。”趙輝沉吟著:“那邊又寫信過來了?”吳顯龍搖頭:“那倒沒有。這一陣也不怎麽聯絡。兄弟間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況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聽著就汗毛倒豎。馬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叫我‘叔叔’,都比這自在些。”

吳顯龍是說美國的那些親戚。偶爾信件來往。父母早過世了,大哥也病逝了,兩個姐姐沒消息,剩下一個二哥、一個三哥。也隻是看過照片,大半倒是網上查的資料。一個是律師,另一個從政,當過議員。都退休了。下一輩的子侄,好幾個在經商,祖上底子擺在那裏,家訓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個,排到世界五百強。有私人飛機。現在過了黃金期,但聲勢還在。吳顯龍不太談這些,偶爾跟趙輝聊起,也是一筆帶過的口氣。唯獨一次,“最艱難那陣,孃孃想問他們討一些,我死活不肯,說寧可討飯,也不找他們。實在過不下去,大馬路上搶錢包,就算關進去,至少也餓不死。”那樣惡狠狠地,都不像他了。趙輝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遺棄的感覺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得沒名堂。童年時,他是孩子王,後麵跟著一堆小弟小妹,對他服服貼貼。他坦言喜歡這種感覺,被人圍繞著,又踏實又窩心。成年後卻是隻戀愛,不結婚,“我怕看見兒孫繞膝,”他半開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種諷刺。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沒人要的家夥。子孫滿堂,我沒那種福氣,也不想要。”趙輝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偏頗,但也沒法勸,畢竟不是當事人,說什麽都是虛的,站不住腳。

吳顯龍誇讚周琳。“是個能幹的女人。”趙輝知道是指以周琳名義開的投資公司。顯龍集團旗下好幾家子公司都與之關聯,一方麵提供擔保,貸款方便些,另一方麵互相運作,以現金支取方式掩蓋信貸資金的走向,還能協助籌集搭橋還貸資金。用途多,又靈活,是個百寶箱。“也隻有周琳這樣八麵玲瓏的個性,才吃得住。”後麵這句其實不該提,但都是自己人,又正得意,便也漏了出來。趙輝聽了,隻是笑。

“到哪裏還不是一樣幹活。”他幾次問周琳。周琳都這麽回答。末了加上一句,“幫你做,感覺更好些。”趙輝細辨這話,公司是吳顯龍出資的,他一文錢未投,何來“幫你做”?她自是知道吳顯龍的用意。套住她,便是套住趙輝。麵上,她是幫吳顯龍,其實是不讓趙輝為難。是在幫他呢。趙輝連抱歉的話都不知該怎麽說。倒有些大恩不言謝的意思了。公司的事,她說得不多,隔一陣挑幾樁重要的拎一拎。分寸拿捏好,交待清楚,讓他心中有底,卻又不加評述,免得給他壓力。他看在眼裏,便愈加愧疚。周琳挑個日子,又搬回他隔壁。趙輝道:“其實,租出去倒可以多筆收入呢。”周琳懂他的意思。是邀她搬來家中同住。心裏暖意融融,嘴上打趣:“距離產生美懂嗎?女人貼上門,就不值錢了。等著吧,我要吊足你胃口。”

許久不曾碰的舊玩意,趙輝這陣又撿起來。家裏沒人會下圍棋,便自己一個人,左右互搏;二十年前有一陣迷上邁克爾?波頓,老唱片從箱底翻出來,抹去浮灰,坐在沙發上聽,音質性感得起一身雞皮疙瘩;花盆空了許久,以前種過不少植物,唯獨蘭花從來沒有,金貴難養,又耗時間。前幾日吳顯龍送了兩株過來,一株十三太保,一株綠墨,都是名種。他放一株在家,另一株在辦公室;書也是許久不曾看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擺在書架上厚厚一撂,泡杯咖啡,隨意抽一本。時光是會打結的,這片刻鬧中取靜,幾乎能聽見流轉的琴弦似的聲音,清透澄明。倒不完全是消遣的意思。心境也是有節奏的,一張一弛。愈是往裏收的節奏,愈是要調得舒緩些。讓每一步都看得清晰。太快的話,容易錯過。

那天,在電梯口遇見苗徹,聊了幾句。說到那樁案子,趙輝道“有人促狹我”——這便是承認了。苗徹不吭聲。趙輝又說了句“身不由己”。猜想接下去的局麵會令人難堪。都做好準備了,誰知竟沒有。電梯先到25樓,苗徹說聲“再見”,在他肩上一拍,下去了。電梯鍵上的“39”閃著幽森的光。趙輝按下“關門”鍵。兩扇門緩緩合成一麵鏡子,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臉。一顆心沒著落,渾然使不出力,像此刻懸在半空的電梯。

錢斌隔一陣便過來,也學乖了,“匯報工作”,進門便是這句。聽這人說話有些費力,別人三言兩語說完的事,他要繞上半天。找不準重點。臉上還不能顯得不耐煩,否則他見了更慌,說話便愈是牽絲絆藤。眉一直蹙著,放在女孩臉上,添些意韻。男人這副表情,多少有些別扭。這次是說蔣芮的事,“我跟他不熟——”趙輝道:“誰一見麵就熟?”他道:“也談不到一塊兒。”趙輝心裏嘿的一聲。蔣芮前幾日去支行業務部報到,趙輝事先叮囑錢斌,照顧著點。其實也是順口一說。他自己也是新來乍到,性情又那樣,便是照顧也有限。況且這“照顧”有兩層意思,除了字麵上的,更要緊的是“看住”。蔣芮的個性有些張狂,聰明人要“看住”、“吃牢”,不然容易出事。錢斌是那種很容易給自己壓力的人。但也有好處,至少很重視趙輝的話。老關老馬的情況,若沒有他,分行和支行到底隔了幾條橫馬路,趙輝也挺被動。總體來說,這孩子做事還是仔細的。所以說薛致遠眼光不差,身邊放這樣一個人,自有他的用場。老薛入獄後,錢斌去探過幾次。趙輝隻當不知。對老東家這樣,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到底是老師的兒子,再怎麽庸庸碌碌地長大,身體裏流的血是不會騙人的。趙輝有時候想,便是為了老師,也要好好栽培這孩子。一個他,一個陶無忌,趙輝是願意花心思的,一步一步,扶他們走得更穩當些。前者是道義,後者是緣分。相比之下,對陶無忌更喜歡些。就像老師當年,那麽多學生裏,唯獨對他最是器重。應該就是緣分。

蔣芮的那30萬消費貸,沒到期,被陶無忌逼著先墊出來。上午說的,下午就要。沒辦法,找了家小財務公司,把錢先填上。利息是按天算的。每天手機上都有短消息,金額用大寫的紅字,看得心驚膽戰。問陶無忌借了三萬塊,也已是兜底了。本想再問程家元借,到底是不好意思開口,自己當年也追過胡悅,算小半個情敵,拉不下臉。家裏人也指望不上。走投無路,竟跑去找趙輝。也是豁出去了。實話實說,錢都在股市裏,拿不出來,裸照被高利貸捏在手裏,利上滾利,拖一個月就是翻一倍,到時候就算股票天天漲停板,這世也是還不清了,光屁股遲早被人抖出來,沒麵孔做人,隻好去跳黃浦江。趙輝聽得倒有些好笑了。火急火燎的情節,到這青年嘴裏,抑揚頓挫,竟像在說書了。逗他,“男生也拍裸照?”蔣芮涎著臉,說自己練過一陣健身,體型不錯,“掛到網上,有的是下作胚喜歡。”趙輝更是好笑。問他是哪幾隻股票。蔣芮說了代碼。趙輝網上立查,清一色攔腰一刀。更是好笑:“你怎麽還?幾時還?”蔣芮嚅囁半晌,說不出話。趙輝一揮手,“算了——賬號給我。”

蕊蕊去配了眼鏡。裸眼視力是0.6,戴上眼鏡就完全不成問題了。眼鏡的款式是蔣芮挑的。蕊蕊問父親:“好看嗎?”趙輝點頭:“好看。”他開始給女兒報一些補習班。基礎英語、計算機入門、普通邏輯學、名著賞析。蕊蕊表示不太感興趣,但被他硬逼著去了。逍遙快活一陣,現在是時候回到現實了。將來的路還長。趙輝對女兒沒什麽要求,不必很出色,但至少要過得像正常人。該上的課、該看的書、該懂的道理,一樣樣都要補上。趙輝問女兒:“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這問題竟是從未有過的深遠。蕊蕊想了半天,回答:“和爸爸一樣的人。”趙輝摟著女兒,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瞥見她手機屏保上與蔣芮的合照,“寶貝,你應該多接觸社會,多認識一些朋友,”趙輝對女兒鄭重道,“你慢慢就會曉得,這世界上有意思的人,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老關老馬出事後,一些客戶到浦東支行鬧,貸出的錢拿不回來,原本是私人關係,走地下通道,現在見情況不妙,便賴銀行,說自己不知情,是被誑了。更有一兩個難纏的,仗著有些背景,竟鬧到分行,橫幅在門口一拉,“國有銀行侵占私人資產”。雖是無理取鬧,但卻有殺傷力。服務性行業最怕這個。便是惹不了大事,終歸難看。顧總把支行劉總一通臭罵,地下錢莊哪裏都有,金融圈的灰色地帶,本來算不得什麽,但若被人拍下傳到網上,小問題搞成大麻煩,那便棘手了。好說歹說,將這幾個客戶安撫下來,分別了解情況。等於是把那案子又重提一遍。其中一筆1億,正是趙輝拜托老關,貸給顯龍集團下屬的一個子公司。20萬現金,裝在一個小箱子裏,直接交給老關。起初他還不收,趙輝硬塞在他手裏,“親兄弟明算帳,有來才有往。”因是私下交易,相關資料文件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那人是老關一個二十多年的老客戶,剛入行便認識的,稱兄道弟的關係,個性有些馬大哈,貪圖利率高了五倍不止,想著又是大銀行的人,還能出什麽岔子。1億元直接打過去。誰料到底是出了岔子。事後聯係那家公司,說要提前解約,把錢拿回來。對方自然不肯。這客戶便有些慌了,再聽身邊幾個朋友嚇唬,說這樣的事常有發生,到後來雞飛蛋打血本無歸,溺水的人都要抓根稻草,你還不趕緊抱棵大樹?他這才一咬牙,賴上了S行。“業務跟S行沒關係,但人總是你們S行的吧?兒子在外麵犯錯,我找老子評理,難道不應該?”

趙輝把這事跟吳顯龍提了。吳顯龍表示問題不大。“白紙黑字,說好兩年本息歸還,現在才幾個月?告上法庭都是他輸。”又加一句,“這人交給我,掀不起什麽浪頭。”是寬趙輝的心。果然不出三天,這客戶便撤了橫幅,也不再提還錢的事。“蘇州一個餐飲業老板,做盒飯生意起家的,這幾年發展得很快,分店都有七、八家,”吳顯龍告訴趙輝,“越是這樣,越是花頭透。都不用細查,隨便撩幾下,都是一手腥。這朋友上個月新開一家蒸汽海鮮,海鮮這東西,好自然不用說了,倘若不好,不新鮮,吃下去是要送命的。”趙輝揣磨話裏的意思,心裏已猜了個大概。雖說跟吳顯龍幾十年的交情,但他的做事方式,也是近來才漸漸熟稔。上周市郊一塊土地拍賣,顯龍集團競標成功,打敗好幾家一線的房產公司,爆了個冷門。媒體爭相報道,“新地王麵世”。趙輝替吳顯龍算,外環邊的地段,以這樣高價拿下,真有些離譜了,樓板價也要四萬多一平米,將來造的樓盤,至少七萬才能保本。競標前,有意向的公司不少,但到正式競標時,隻剩下兩三家。顯龍集團是不戰而勝。關於內情,趙輝知道的也不多,有一家大公司,據說本來是勢在必得,結果在競標前一天,被國土資源局用央行大數據查出,買地資金中使用了杠杆。強製退出。相比前兩年,現在土地拍賣的條件愈來愈苛刻了,價格高,限製多,還要現場競報公司自持商品住房的麵積。拆東牆補西牆那套,在技術上已經很難過關。“小公司根本玩不起,要麽傍大腿,要麽搞點名堂。”吳顯龍話裏有話。央行大數據是係統自動排查,每天查出的狀況不在少數,未必全都較真,便是較真,也分輕重緩急。那公司在要緊關頭被揪出來,倒黴得有些蹊蹺。顯龍集團論規模,隻在一線與二線之間,台上硬拚成問題,便把精力都放在台下。該打點的、該孝敬的、該巴結的、該往死裏踹的……吳顯龍做事細致,連媒體的統發稿都親自過目,措辭分寸,標題是什麽,卡在什麽時間點。厚積薄發,一擊即中。前陣子分行在談某跨國主題公園的項目。顧總把這塊交給趙輝。S行與另一家銀行競爭得很激烈,都使了全力,前景不明。吳顯龍出麵,找到市裏分管這項目的一個副局長,一起吃了頓飯。“你隻管在前麵用力,後麵的事,我替你擺平。”吳顯龍這麽對趙輝說。果然不久,項目便定了S行。這是趙輝當上分行副總的第一場勝仗。眾人都說趙總果然是趙總,幹得漂亮。趙輝心裏明白,這樁與過去自是不同。力氣用在後麵,見不得光的。又問吳顯龍,細節如何,若有人情花銷,該他來才是。吳顯龍隻是微笑。他對趙輝說:“我從小便懂得一個道理,世事險惡,若不拚盡全力,便無路可走。”

周末,周琳約了蘇見仁吃飯。許久沒聯係,電話裏兩人都有些不知說什麽。便直奔主題,“日本料理好不好?”她征詢他的意思。蘇見仁沉默半晌,歎道:“我真不想吃這頓飯。”話雖如此,人到底還是來了。靜安寺一家出名的日料店,好不容易訂到位子。隻剩吧台。兩人並排坐著,她把菜單給他,“你點。”他推回去,“隨便。”她便隨意點了幾樣,又問他,“梅酒還是清酒?”他指指手裏的茶,“這個就行。”

“不用替我省錢。”周琳還是點了梅酒,把菜單交給服務員,“——我現在薪水不錯。”

“趙輝對你好嗎?”他看著她,忽道。

她笑笑,“你這是明知故問。”

他有些沮喪地,“沒錯。否則你今天也不會叫我出來了。”

進入正題前,周琳借用趙輝的一句話作為開場白,“他說,‘老蘇這人,我倒是小看他了’,”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來,好消減些話裏的棱角,“——這說明我們趙總還是不老到,我可是從來不敢小看你的。”抿嘴一笑,為蘇見仁倒上酒,“老虎不發威,是老虎的涵養和氣度,誰把他當貓,誰就是笨蛋。蘇公子,我說的對不對?”

“是啊,全世界就數你最老到、最聰明了。”蘇見仁無可奈何地,搖頭。

周琳建議他移民:“現在有錢人都往國外走。”蘇見仁苦笑:“我算有錢人嗎?”她道:“你不算有錢人,誰算?”蘇見仁停頓一下,“趙輝的意思?讓我走?”周琳又笑:“他什麽意思也沒有。今天跟你見麵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跟他沒關係。我是替你考慮,留在上海不見得會開心,倒不如移民去國外。好多國家都要坐移民監,你不缺錢,又有時間,哪裏不是一樣逍遙?為老婆孩子鋪好路,過幾年把他們也接過去,多好。”

“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我是怕你吃虧——”周琳遲疑了一下,朝他看,“在我心裏,你就像我親大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就是天生混日子的命,吃喝玩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別人都羨慕不來呢,可你非要去攪混水,和那些人玩心眼。大哥,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真不是這塊料,玩不過他們的,分分鍾被他們弄死。”

“他們?‘他們’是誰?”蘇見仁忽然抬頭,有些嘲諷地,“包括你的趙輝嗎?”

周琳停下來。

“某種時候,”她緩緩道,“——這個‘他們’有可能也包括我。”

兩人沉默著。蘇見仁把臉埋在掌心裏,繼而雙手順著額頭向上捋去,眼角吊起,帶動川字紋,熨鬥似的。臉有些變形。他連做幾遍這個動作,竟又笑了一下。隻幾秒,又低下頭。像在思忖什麽。片刻後,哀傷的聲音從他指尖傳出:

“我是個失敗的人。”

吃完飯,周琳替蘇見仁叫了出租,扶他上去,“沒問題吧?”蘇見仁搖手,“沒醉到那個地步。”看她一眼,想說“還會再見麵吧”——到底是打住了,說出來就太沒勁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抱歉,今天不能送你了。”他對她道。最後的紳士風度。

她微笑:“路上小心。”

趙輝的車等在馬路對麵。周琳走過去,上了車。“小心電子警察抄牌。”她道。

“抄牌也沒辦法。兩百塊錢買個心安,值了。”他替她係上安全帶。車子啟動。

路上,他問她:“剛才看見我沒?你們鄰桌的鄰桌。”她道:“我提前三天才訂到座位,你倒是運氣好。”他道:“剛好有人取消,讓我插了個空。”周琳問他:“味道不錯吧?”他回答:“隻顧查你的崗了,吃什麽都形同嚼蠟。”兩人相視一笑。

蘇見仁寫匿名信那事,趙輝自是清楚。也不在意,想這男人無非泄個憤,又何必與他計較。及至後來鬧到分行,拉橫幅的那人,是他朋友的朋友,耳根子軟,人又衝動。吳顯龍把蘇見仁給那人的短信截了屏,發給趙輝。哪裏鬧,幾時鬧,怎麽鬧,找誰鬧。蘇公子現在也是曆練了,技術顧問當得妥妥的。一門心思要把這事鬧大。周琳搶在吳顯龍前頭,說要找蘇見仁談談。“你阿哥袖口裏都是冷箭,發出去非死即傷,”她對趙輝開玩笑,“我當個先行官,把敵人勸退,不是更好?”趙輝便也順著她:“去吧,兵不血刃就靠你了。”周琳歎道:“人家好端端一個高衙內,被你們逼成林衝,嘖嘖,也作孽。”

“林衝是歸降了呢,還是直接上梁山了?”車上,趙輝問她。

“老實人發強脾氣。”周琳道,“嚇唬兩下就縮回去了。”

“沒吃過苦,五十歲的人了,還是小孩子性情。”趙輝想說“衝冠一怒為紅顏”,覺得不妥,便笑笑,“——沒約你下回出去?”

“約了,金茂頂層喝咖啡。我說我恐高,還是老洋房喝下午茶比較好。”周琳俏皮地朝趙輝一笑。手機有短信,打開,是蘇見仁:“下午我叫人把老趙的輪胎軋了。不想讓你不開心,但事實是,你這頓飯白請了。比起薛致遠那樣的真小人,我更討厭偽君子。弄不死他,就讓他弄死我好了。”

“誰啊?”趙輝問她。

“一個閨蜜,約我去看通宵電影。不理她。”周琳回了條消息“你喝醉了”,把前麵那條刪了,瞥過手邊那張車輛保修單,“——今天修過車了?”

趙輝嗯了一聲,“換了輪胎。也不知哪裏軋了碎玻璃。”

“人沒事吧?”她跟著問。

“沒事。”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

苗徹在蘇見仁家樓下等著,一會兒,見出租車駛過來,蘇見仁開門下車。隔開幾米都聞到酒味。“小日本的酒,後勁足。”他身體晃了兩晃,把司機給零錢的手從車窗推回去,“不用找了——”苗徹走近,扶住他,“足足半小時。自從我和曉慧她媽離婚以來,二十來年沒這麽等過人。火都等出來了。”蘇見仁嘿的一笑:“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女人,這方麵你還需要鍛煉。”苗徹回擊:“那你的女人呢,我怎麽沒看見?”蘇見仁停下來,一臉嚴肅:“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觸人心境,不厚道。”苗徹又好氣又好笑,扶起他往前走:“還觸人心境呢,你這人就是欠罵,往死裏罵一通,什麽毛病都好了。”

“說吧,找我什麽事。”回到家,苗徹替他倒了杯水。問他。

蘇見仁沒吭聲,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換套衣服。再喝口水,清清嗓子。神情鄭重,行動間透著某種儀式感。拿鑰匙開抽屜,取出U盤,插進筆記本。一會兒,屏幕上出現吳顯龍和趙輝,並排坐著,畫麵有些抖,摻些雜音,應該是在車上。說話聲勉強能聽清:

“阿哥,去年上海就出了文,銀行貸款、信托基金,還有保險資金,一律不得用於買地。被人抓到,我倒黴不提,你的保證金當場沒收,三年內不能參加國有土地拍賣。”

“這我知道。”

“那你——”

“我嘉定有七、八幢辦公樓,可以拿來辦商用物業抵押貸款。你批給我,講起來錢是還給股東,不算違規。隻剩下這條路了。”

“10億——”趙輝沉吟著。

“11億。”吳顯龍糾正他。

“我再想想。”

……

苗徹瞥過屏幕上趙輝的臉,看不甚清,針式攝像機幀數不夠,畫麵時而卡殼。光線忽幽忽明,大塊顏色落在臉上不動。象馬賽克。詭異得有些好笑。看了一會兒,問蘇見仁:

“這次不寫匿名信了?”

“我信不過紀委那幫人。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尊敬你。”

“謝謝了——我跟老趙什麽關係,你不是不知道。”

“就算這樣,我也要試試。如果說這天底下還有最後一個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你。”

“公報私仇?”苗徹問他。

“又耍流氓了。”蘇見仁嘿的一聲。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半年前那回,忍不住笑了笑。苗徹腦子裏浮現出兩個老家夥趴手趴腳躺在車後座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語的互懟。狼狽又觸目驚心。下意識地朝身上的白襯衫看去——洗得發黃發毛,但筋骨還在。

“幫不幫我?”蘇見仁問他。

苗徹沉默著,神情肅然。“我不是幫你。”半晌,他道,“——我是幫我自己。讓我退休時還能夠坦然穿著一身雪白的襯衫,而不會有絲毫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