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車禍

我與李凱楠除了都姓李之外,還能從兩個層麵扯上關係。與我同在沙海新聞網工作的同事許小年,是李凱楠的妻子。正月初四下午,答應與我相親的女作家許小悠,是李凱楠的姨妹,是許小年的親妹。大概是因為這兩層的關係,才將我卷入這整個案件中來。

“卷入”這個詞或許不太貼切合理。當我將案件的前後經過附上許小悠的口述整理成小說稿,交給李凱楠時,清醒地意識到其實從頭到尾,我都隻是一個旁觀者和記錄者。畢竟,從頭到尾,他們的目標是警察李凱楠。

整個事件的起點,應該從我與許小悠未完成的那次相親算起。許小年在我們單位年資最長,在主編的職位。我是社會新聞板塊的一名記者,大多時候都帶著攝像在外麵跑新聞。許小年雖是我老板,但她把我當弟弟,我把她當姐姐。

春節之前,許小年在多次確認我單身並與其他女性無發展戀愛關係的打算之後,準備介紹她那與我年紀相當的妹妹許小悠與我認識。我曾讀過許小悠寫的小說,看過她編劇的電影,也從網絡上見過她的照片,對她有一種天然的好感。故而在許小年提起此事時,我當即就同意了,盡管我知道或許沒有成功的可能。也是在我整理完小說稿之後吧,我終於明白,我已然將那種天然的好感,轉化為類似於許小悠對宗孟的迷戀。所以我想,大概人世間的情愛,都是有可遵循的模式的。

正月初四下午一點,許小年給我電話說許小悠已經出門時,我已經到了黃興南路的某家咖啡館。對於這次見麵,我是抱著平常心的,內心裏覺得許小悠應該是看不上我。或許,我將會麵當成采訪了解作家的內心世界是最合適的心態。所以,在我等了三個小時,許小悠還未出現之後,我並沒有感覺到失望。而許小年得知情況後,在電話裏對我連連表示抱歉,還說她此刻也聯係不上許小悠。

第二天上班時,許小年見到我時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許小悠可能失蹤了。我很意外,並表示很擔心,她會不會出了什麽事情。許小年表現的神色更多是無奈,她這妹妹經常這樣的,習以為常。我想這大概就是作家的作風,挺讓人好奇但又無法觸摸。盡管她沒有說出其實她們已經六年沒見麵隻是偶爾通過電話聯係的事實。

許小年和李凱楠邀請我元宵節晚上去他們家吃頓飯,當做是因許小悠爽約的歉意。我不認為這有什麽好抱歉的。不過我還是借著這次機會去赴了宴,最要緊的目的是給許小年拜個年,感謝她這幾年的提攜和照顧。當然了,我也想認識李凱楠。

李凱楠父母早逝,許小年父母在六年前移居國外,他們夫妻至今未育,所以他們家裏就隻有他們夫妻二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凱楠,已經三十五歲的他還與許小悠在小說裏描述的年輕時的他,相差無幾。屋內開著暖氣,他隻穿著一身秋衣,一雙粉色的拖鞋。他比許小悠小說裏描述的要高些,健壯一些。棱角分明的臉,硬朗而帶著柔情,像是有人花了功夫雕刻出來的。他有一雙讓人不敢直視的眼睛。眼神裏的透徹,就如一台測謊儀。

那時,李凱楠正盤腿坐在沙發上,玩著手機遊戲。他見我來,隻是朝著我微微一笑,繼續玩著遊戲。我瞥見他玩的是消消樂。這讓我有種奇特的落差感,與我想象中或者許小悠文章裏描述的形象,並非那麽相當。

見他有些沉迷的樣子,我隻是坐在一邊,有些局促。許小年從廚房出來,見李凱楠這個樣子,大聲責罵:“天天捧著手機玩那麽弱智的遊戲,真是服了你。客人來了,也不知道招呼。”

李凱楠聽到許小年的責罵,立即放下手機,露出孩童似的微笑。許小年見了,無奈搖頭,轉身進了廚房。李凱楠立即起身,開了冰箱,問我要喝些什麽。我隻說喝杯熱水就好。他關了冰箱,給我倒了一杯開水,然後很熟絡地問起了我的工作。我一一作答。隻不過,我始終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怕他一眼將我看穿,讀出我內心裏的隱藏的秘密。

許小悠曾這麽描述:“他不經意間看你一眼,你慌張地抹去手上的沾著的一點水漬,拍拍胸口餘下的灰,然後不自覺地看著陽台的空白處。他腦子裏已經閃過一個畫麵,你晾衣服時不小心將他養了三年的觀音蓮打破。”

我不與李凱楠對視,但免不了他觀察我。他在稍微打量了我之後,跑去了廚房,大聲與許小年說:“這孩子其實挺適合小悠的。可惜了。”

提起她妹妹,許小年瞬間就來了氣。他們二人當著我麵,以許小悠無故失聯為引爆點,爭吵了一番。他們爭吵的話題從沒有照顧好這個妹妹,到他們二人的工作,再到他們至今未生孩子。如果我有心,仔細聽著,就可了解他們夫妻之間的所有秘密。李凱楠在爭吵的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跟你說過很多次,小悠這幾年肯定發生了什麽。而且我猜測,應該與某個男人有關。所以,不管如何,你得去找找她。至於過去發生的事情,過去得了。再說了,也沒發生什麽事不是?”

許小年直接將手中的筷子甩在了李凱楠身上,很是嚴肅地說:“第一,是她與我斷了聯係,所以她不來找我,我不會主動找她。第二,我再次警告你,你分析你的嫌疑人查你的犯人我不管,但千萬別分析我妹。”

李凱楠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說:“她也是我妹。”

許小年回說:“你的姨妹!”

李凱楠明白了許小年話裏所指,無語搖頭,不再與他分辯,算是他投了降。許小年也不再繼續話頭,將盛好的菜端到我麵前,招呼我吃飯。李凱楠開了一瓶白酒,問我要不要喝一點。我說酒量不好,還是別喝了。許小年勸我,能喝就和李凱楠喝一點,他一個人喝酒沒什麽意思。說話間,兩人恢複常態,好似方才未曾爭吵過似的。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夫妻之間相處模式。結婚多年沒有孩子,隻能靠著鬥鬥嘴增進情趣了。

喝了幾口酒之後,李凱楠的神態表現得更為鬆快,話多了起來。回想起他在許小悠小說裏冷峻並有幾分邪性的樣子,眼前的他幾乎就是“神仙下凡”。他談及生活家常,眼睛裏隻有笑意。就連他與許小年爭吵拌嘴時,也是帶著笑的。他們當著我的麵爭吵,我這個外人也不會覺得尷尬,反而心裏暖暖的。於是我猜測,這或許就是許小悠曾被李凱楠吸引,並且形容“任何髒東西都侵襲不了他”的原因。

許小年順手打開了電視。電視裏在播著沙海廣場焰火晚會的盛況。現場人山人海的,都隻為抓住春節的尾巴,感受春節的殘餘氣氛。李凱楠囑咐許小年將我的事兒放在心上,給我物色合適的對象,又同我說許小年也是我姐,所以不管我和許小悠有沒有結果,我都可以叫他姐夫。許小年附和著,並起身替我盛湯。她燉的參雞湯。

我喝了口湯,準備稱讚許小年的手藝時,李凱楠進屋接了個電話。幾分鍾之後,他換了毛衣披了件長款羽絨服出來,並且跟我說:“抱歉,有急事,你們慢慢吃。”他在門口換上皮鞋拉門出去時,又是另一種狀態,許小悠小說裏描述的辦案時的狀態。

許小年突然記起什麽,急匆匆拉開電視櫃,摸出了兩包小熊餅幹追了出去,丟給了正在等電梯的李凱楠。

我聽見李凱楠笑著說:“忘了這個了。”

“你喝了酒,不能開車。”許小年邊說著,邊進來。

“大靖在樓下等我。”李凱楠已經進了電梯。

許小年關上門,走回餐桌並跟我解釋,應該突發了案子,李凱楠得趕著處理,並且讓我繼續吃。我喝著湯,問許小年:“她消失不見,你們也不擔心嗎?”

“誰?”許小年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你妹妹。”

許小年苦笑著說:“其實沒什麽可擔心的,畢竟這些年,她與消失了沒差別。”

許小年說著,又給我盛了碗湯,讓我多吃點。可這時候,我與她的手機同時響起。我打開手機一看,是有同事傳來一段小視頻,在繞城高速上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幾輛車連環撞。

“我也得走了。”我說。

許小年送我出門時囑咐我多拍些素材,最好今晚能將小片剪出來,趕明早的《新聞早報》。在路邊攔出租車時,我撥通了搭檔何衝的電話。電話裏傳來陣陣嘈雜以及尖叫聲,何衝扯著嗓子喊說:“我已經到了現場,李政你趕緊來。”

上了出租車後,我問何衝:“現場怎麽樣?”

何衝猶豫了一下說:“挺亂的,也挺離奇的。總之,你來了就知道了。”

去案發現場的路上,心裏有種詭異的心慌。路上車多,每一個路口都堵。我催促司機繞路並快一點,司機說他也沒有辦法。困在一個高架橋下,司機打開車窗,抽起了煙。聞著這煙味,心裏恍惚至極,更是恐慌。工作群裏,不斷有人發出現場的小視頻。反複翻看那些視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佐證什麽。從那些視頻裏,我能看到,有警察已經到了現場並且疏散人群。圍觀以及拍攝視頻的人關注的焦點在於最前方,依舊冒著火和濃煙卻根本看不清的肇事車。也沒有聽到現場的人喊救人。

好容易過了那個高架橋,前方的來車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堵。翻看地圖,離案發現場不到一公裏了。何衝來電催促我快一些,人太多,他一個人有些扛不住,也打聽不到什麽。我讓司機停了車,下車後一路狂奔。我腦子裏反複重複一個詞:千萬不要。千萬不要什麽,我不知道。

一輛急救車從我身旁飛馳而過。我跟在它後麵,竟在五分鍾之內到了事發路段。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疏散路過的車輛,擺出了警示的標誌。無數的路人在附近觀望,打探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聽到有人在說:“這車禍發生的離奇。我聽剛才從裏麵出來的人說,有一輛藍色的奔馳,跟鬼車一樣突然就出現在高架路上,橫衝直撞,撞在路邊之後就爆炸了。”緊接著有人接話:“我剛也聽說了,那車爆炸前,車裏根本就沒人!”

我大概理解了何衝與我在電話裏說的“離奇”了。又接到何衝電話,我告訴他我已經到了高速入口,並且向警察設好的警戒線走去。一個中年警察立即攔住了我,告知我不可接近。我掏出記者證,解釋說自己是來采訪的。而這時候,何衝從裏麵跑出來,說我和他是一起的。警察聽了之後,打了個電話獲得許可之後才放我進去。

離案發現場就幾十米的距離。遠遠看見前麵,人已經不多了,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挪動事故車輛。何衝邊走邊跟我說:“基本的畫麵他都已經拍了,能采的目擊者他也大概采了。”

我聽了之後說:“那其實不需要我來了是吧。”

何衝猶豫著說:“做條普通新聞是可以了,但是少點東西。”

“什麽?”我說。

何衝又說:“事發的原因,想必你在外麵已經聽說了,挺離奇的。我問過裏麵的警察,他們都三緘其口。”

“難道真是鬼開車?”我說。

何衝咬了咬嘴唇說:“是不是鬼開車,得拍了肇事車才知道。”

“你還沒拍?”我問。

何衝點點頭說:“封了,不讓拍。所以才需要你。”

已經有被撞的車被拖走。十輛車連環撞在一起,中間的破損極為嚴重。隻有涉事的司機留在現場,他們一邊關心自己車損傷程度的同時,都關心著前麵的情況。比我早到的救護車上,下來幾個救護人員。他們做足了準備,卻沒有傷者。我讓何衝再拍些細節畫麵,穿過被撞毀的車,走向被封鎖的另一個現場。

一個持槍的高個子警察,見到我靠近,立即打出切勿靠近的手勢。但我還是走向了那條圍著的警戒線,並試圖往裏看。從我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前麵發生了什麽。我告訴阻攔我的警察,我是記者,想拍攝下裏麵車禍現場的情況,他卻冷冷地說不可以。

我知道與警察打交道有些難,我也很難說服他。也是在這時候,我看到李凱楠就在警戒線裏麵。我見他撕開了一包小熊餅幹,對著肇事的車,一口一口吃著。那樣子,更讓我讓難於與他的形象畫上等號。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麽多,朝著他大喊:“姐夫!姐夫!”

李凱楠聽到了我喊聲,扭頭看見了我。我比劃著手勢,他將未吃完的餅幹塞進口袋裏,朝著我走了過來。我跟攔住我的警察解釋說那是我姐夫。攔住我的警察看到李凱楠向我走來,便掀起了警戒線。我立即穿過去,嘴上跟李凱楠打招呼說竟然在這裏碰見,手伸進了口袋打開了手機的攝像頭。

李凱楠看到我來,並不意外。為套近乎,我說了很多。他卻沒有說話。看著他的神色,剛才的慌亂再次生出,莫名覺得我腦子裏的“千萬不要”已經發生了。甚至,我看見他眼角有擦過的淚痕。這太反常了。我不顧一切地往裏走,要去看那輛肇事的自燃了的奔馳車。可李凱楠卻擋在了我麵前,猶如一塊推不動的石頭。

“姐夫,這車禍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外麵的人傳的可離奇了。”我裝作一個記者的語氣說。

他不給我半分麵子,說:“等調查清楚之後,我們會公布的。”

“我可以看看嗎?”我說。

他又說:“不可以。”

“為什麽?”我說。

他說:“就是不可以。”

我再要說什麽,他已經示意剛才攔我的警察將我送出去。我沒有放棄的意思,他卻冷冷地看著我。我回避他的眼神,下意識握緊了口袋裏的手機。一陣冷風吹來,一股類似於烤肉的焦味鑽進鼻孔裏,令人惡心。我不敢再說什麽,說了聲抱歉後轉身離開。

何衝扛著攝像機,氣喘籲籲地朝著我跑過來。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即鬆了口氣,與我一起往外走。

穿過外麵那層警戒線,入口的秩序已經如常。在入口外圍觀的人也幾乎已經疏散。上了何衝的車,坐在副駕駛,我突然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而這時候,何衝看見一輛警車進了入口,過了警戒線。

“好像是法醫。這麽多警察,這麽大陣仗,又來了法醫。這事兒不小啊。”何衝說。

我點了根煙,輕輕說:“應該是牽扯命案了。”

“命案?不是說肇事車上沒人嗎?”何衝說,“如果真沒人,這新聞才有爆點呢!”

我說:“先回公司。”

回到公司,已經十一點。辦公室還亮著燈,有許多加班的同事。我讓何衝趕緊把素材導出來之後,迫不及待回到自己辦公室翻出手機偷拍到的視頻。可因光線太暗,根本看不出什麽要緊的信息。唯一能模糊辨認出的,是那輛車冒著煙,幾乎已經燒毀。

何衝仔細看了許久,也沒能看出什麽花來。也幸好他機靈,將視頻導了出來,傳到了剪輯台。他又將視頻亮度調高,將畫麵放大。

“我操!”何衝嚇得手抖,手中的鼠標飛了出去。

“怎麽了?”我問。

他立即躲到我身後,讓我自己看。我好奇地湊了上去。當我看清楚的一瞬間,身體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濃煙中,熏黑的後備箱內,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具燒焦了的屍體。聯想起李凱楠眼角那擦拭過的淚痕,心如針紮,無意識癱坐在椅子上。而這時候,隻聽見外麵一陣驚叫。何衝再次被那驚叫聲嚇到,幾乎滑倒在地上。

“大半夜鬼叫什麽!”何衝爬了起來,瘋子一樣往外衝。一分鍾後,何衝也發出一陣驚叫,隨即扯著嗓子喊:“杭雪兒終於離婚,擺脫宗孟那死渣男了!”

外麵的聲音越大,越讓我恍惚。那一刻,我覺得身子周圍圍繞著一股寒氣。閉著眼睛,我眼前竟出現了一個影子,像極了失聯的許小悠。我試圖辨認清楚,卻被電話聲打擾。

我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今天晚上新保存的號碼:李凱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