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關於李凱楠

當李政讓我說說與李凱楠的關係時,我撿起了床頭櫃上昨晚未抽完的半支煙,並且連續地吸了幾口。我覺得,在回憶一個人時,應該有種儀式感。

在李政臉上即將出現厭惡的表情之前,我跟他解釋說我在寫作或者與人密切談話時,有吸煙的習慣。他或許會認為我不是一個好女人,畢竟很多人不能接受女人抽煙,比如我姐許小年。不過,這沒有關係。因為在這場算得上采訪的談話之後,我與他不會再有什麽關係。他認為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根本就不重要。

我有想過當別人問起我與李凱楠的關係時,該如何回答。可真要說起的時候,卻不知如何起頭。其實,我可以直接說李凱楠是我的姐夫,簡單明了。可我又不甘於此,畢竟不可否認,我對他又摻雜著一些其他的情緒。如何解釋這情緒,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猜測。自從六年前與我姐“斷聯”之後,我也不避諱這些。喜歡過一個人,並不丟人。畢竟那時候,我隻是個小女孩而已。

我並沒有向李政點破“喜歡”這個關鍵詞,隻是挑選重點,說了兩件事。當然我猜測李政應該可以從我的用詞以及情緒中判斷出來。

那兩件事前後間隔不超過一個月,都是在十八年前的夏天。那時候我十歲,他十七歲,我姐十七歲。

那天是周日,大晴天,很熱。我姐將李凱楠帶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風扇下吃一毛錢一根的白糖冰棍。爸媽對突然出現在家裏的男同學並不意外,甚至我從他們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做出判斷,他們早就知道這個男同學的存在。直覺上,我懷疑這個男同學是我姐的男朋友,畢竟我姐快滿十八,已經是可以談戀愛的年紀。如今回想,我都無法理解,僅僅十歲的我,如何會懂得這些,心思會如此不可理喻。甚至我無法理解,在猜測我姐與李凱楠的關係後,我對我姐生出的敵意。是出於嫉妒嗎?好像不能完全說不是。

趁著我姐進房間換衣服時,我問她外麵客廳裏吃西瓜的是不是她男朋友。我姐白了我一眼後,將我推開,並且去我房間將風扇搬了過來。肯定是因為她搶了我風扇的緣故,我才想盡辦法要在他們進房間做作業時靠近李凱楠。

在我姐驅趕我三次後,我仗著自己小孩的身份請求李凱楠放下功課與我一起玩遊戲,並且遞給他一包小熊餅幹。

我以為李凱楠會拒絕我,畢竟像我這樣煩人的小孩,挺不招人待見。在我姐準備提著我脖子將我扔出去時,他接受了我給的餅幹,並且問我要玩什麽遊戲。我掙脫了我姐,輕聲說:“葬禮遊戲。”

我觀察到他嘴角**了一下,卻沒有表現厭惡之色,因此我猜測他會點頭同意。可他還未開口,我姐先開了腔並一腳將我踹倒在地上,直接拎起我丟到了門外。當門在我眼前關上的那一瞬間,我有種極為得意的興奮。尤其在聽到李凱楠替我說話,指責我姐不該這麽對我這麽惡劣之後。我姐甩了他一句:“我們家的事兒輪不到你管,趕緊寫作業。”

在與我姐的戰爭中,我從未贏過,卻從未哭過。轉身向客廳去的那一瞬間,我記得自己是笑了的。我笑是因為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甚至我認為,我姐和李凱楠會因為此事持續不斷地吵架,直到最後分開。想著他們分開的場景,我姐哭得像下水道裏斷了糧的老鼠,心裏滿足到發笑。

也許是我太過得意,故而忘記了門外存在的危險。我都不知道我媽的巴掌是什麽時候甩過來的。沒有追問原因,我就嚎啕大哭起來。我爸聽見聲音,從書房裏將我拉走,並且用了接下來的半小時向我解釋我媽甩我耳光的動機和目的。那時候,我聽不大明白,但還是點頭說知道了。小孩子不可以說與死亡有關的話題。當我止住哭之後,我爸問我這個“葬禮遊戲”是從哪裏學來的。我沒有告訴他這是我自己創造的遊戲。我也沒有告訴他,我想拉著李凱楠玩這個遊戲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跟我玩這個遊戲。

我後來逐漸理解“成年人大多避談生死”,而這句話是李凱楠告訴我的。那是第二天下午,我爸媽還沒下班,我姐去市場買菜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李凱楠來了。他說約好了與我姐複習功課。昨天他在場的情況下,我嚎啕大哭了一場,有些丟人,所以我縮在沙發裏,不想理他。可他似乎不在意這件事情,反而問起我:“什麽是葬禮遊戲?”

我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副真誠的樣子,便解釋說:“就是一個人扮演死者,另外的人扮演來參加葬禮的人,然後說一些讚美或者懷念死者的話。”

他聽了之後,笑了笑,說:“難怪你姐會生氣,你媽會打你。”

“隻是一個遊戲,我不也不懂他們為什麽那麽生氣。”我說。

他又笑了笑,笑起來很好看,就像一個溫暖的兄長。他說:“成年人大都避談生死。”

我似懂非懂,反問他:“那你呢?”

“我還未成年。”他說,“明年上半年才滿十八。”

我隻是點了下頭,沒有多想。可他卻站起來說:“趁著你姐還沒有回來,要不我陪你玩一局?”

刻意地壓製了興奮,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喊著:“我先來。”

我躺在了地板上,雙手交叉,自然地放在胸前。這個姿勢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大意是接受這個世界與我做最後的告別。我努力地想象自己現在就是一個死者。李凱楠站在那裏,隻是看著我,並且發出了笑。

我說:“你別笑。”

他止住笑:“好,我不笑。”

我又說:“現在我死了,你可以說話了。”

他說:“我該說些什麽?”

我其實也不知道他該說什麽,於是隻說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好了。他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說了一句話:“我會永遠記得你,懷念你,我親愛的小孩。”

然後,他沒有發出其他任何聲音。我以為他悄無聲息地走了。睜開眼一看,他閉著眼睛,似乎真的在懷念我。那一刻,我心裏極為觸動。我一直認為如我這樣的小孩,在死了之後,我的老師會鬆口氣,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姐都不會再記得我。而如今,眼前這個比我大十歲的男孩,已經開始懷念我了。

“就這麽多嗎?”我說。

他說是的,他能說的也就這些了。我爬起來,然後說換他來吧。他卻說他現在還沒有做好死的準備,所以下次吧。我試圖勸說他玩一把的時候,我姐回來了。他即刻轉身,去了我姐房間。我衝著他輕喊:“我會永遠記得你,懷念你,我親愛的大男孩。”我姐聽了之後,又責罵我在胡說八道。

這是我第一次玩這個遊戲,也是最後一次玩這個遊戲。因為我認為與其他人玩這個遊戲已經失去了這個遊戲本身的意義。

“感覺你像是在編故事。”李政聽了之後說。他語氣裏的質疑,我並不反感。畢竟,我最擅長的就是編故事。可他似乎忽略了一點,許多人的過去,拎出來任何一段,就是一本小說。我的過去,更是如此。

我並沒有與他糾纏於這個問題,而是繼續說我與李凱楠的第二件事。這件事,我至今引以為傲。假如他能破獲接下來或許會發生的一件大案,應該能收獲不少讚譽。這份還未得的讚譽,我應該有足夠的資格分得一份喜悅和榮耀,因為是我成就了他。他也有可能失敗,並且一敗塗地。畢竟,他將麵對的對手,並不是一般人所能看透的。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那天早上,我們家裏亂成了一鍋粥。我姐對著我發脾氣,幾乎是揪著我衣領讓我交出她的準考證。我媽在旁邊助威,順便責罵我這不懂事的孩子,姐姐要去考試,如果參加不了考試,就是耽誤她一輩子。我將是個罪人。我爸裏裏外外翻找有可能藏著我姐準考證的地方,唯獨沒有進我房間。

我很平靜地跟我姐說:“我沒有拿你的準考證。”

“那它還能自己長腿跑了?”我媽急了,比我姐還著急。

“它有沒有長腿我不知道,但我確實沒拿。”我還是平靜地說。我這話說得坦**,因為我真的沒有動過她的準考證。有些事情,我還是知曉輕重的。

見我還不鬆口,我姐急的跺腳,轉而又低著頭求我別鬧了。看著她這副樣子,我有點後悔,我應該將她準考證藏起來的。當這種快感上頭,我竟然笑了,然後說:“確實是我藏起來的,但我不會告訴你我藏在哪裏。”

可我沒料到,這話說出口後,快感立即被疼痛取代。我媽甩了我一個耳光,指著我臭罵。幸好我爸及時阻止她給的第二巴掌。有我爸在,我有了安全感,於是還是很平靜,平靜到讓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最終,他們都拿我沒辦法了,我媽也低著頭求我。在我繼續享受再次出現的快感時,李凱楠來了。我姐向他說明了整個過程之後,他走到我麵前,就那麽看著我的眼睛。

被李凱楠這麽直視,我麵紅耳赤,繼而慌亂。看著他那雙眼睛,我覺得自己沒有撒謊的任何餘地。所以當他極為肯定地說我並沒有動我姐的準考證時,我順從地點了頭。

我媽並不相信,但我姐信了。我姐再次跺腳後,癱坐在沙發上,說這次完蛋了,本來就覺得考不好,這下更考不好了。我媽為她著急,追問她好好想想最後一次見到那準考證時,是什麽時候。我姐真的回想了,甚至記起她昨天在學校領到準考證之後,順手將準考證放在了錢包裏。

“那後來呢?”李凱楠追問。他很平靜,眼神很專注。

我姐又說:“放學後,就直接回家了,你送我回來的。”

“那應該就在家裏啊,能丟哪裏去?”我媽說著,翻出我姐書包裏的錢包,亂翻了一通。可任她怎麽翻,也翻不出準考證來。

我隻是坐在旁邊看著,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無法參與,隻能靜靜欣賞李凱楠如何查找線索“破案”。就在我姐幾乎放棄,並且說出不考了的氣話之後,李凱楠發現了新線索:錢包裏一張某超市的購物小票。

李凱楠仔細看了購物小票上的時間,是在昨天晚上,他送我姐到家離開之後。我姐這才記起來,昨晚大概七點左右,吃晚飯前,她寫作業時發現沒有筆芯了,於是下了趟樓,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我媽立即斷定準考證一定掉超市裏了,當即就拉著我爸下樓跑超市去了。

“所以,準考證最後在超市找到了。”李政問。

我說:“是的。”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激發了李凱楠查案的能力?”李政說。

我滅了煙,搖頭說:“不,他一直就具備這個能力。”

“那你怎麽能說,是你成就了他?”李政的語氣,大概是還未知曉我的用意以及無法擺脫的困境。我又點了一根煙,跟他回憶起在這件事後,我在李凱楠學校門口等到他,跟他有了一次單獨談話。

李凱楠以為我是找我姐的,於是他說:“你姐馬上就出來了。”

我說:“我不找我姐,我找你。”

他笑著說,“還想玩遊戲?”

我很認真地說:“謝謝你洗清了我的冤屈。”

他也很認真地看著我,然後說:“總覺得你不像個小孩。”

“我本來就不是小孩。”我說,“而且我強烈的建議你,別跟我姐考同一個大學讀什麽新聞係了。”

“為什麽?”他臉上有疑惑。

我說:“你應該當警察。”

他沒有再問為什麽,大概是因為他已經想過這個“為什麽”了。於是,他再次認真地告訴我他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我又問了一個積壓在心裏很久的問題:“如果我死了,我姐會不會傷心。”

李凱楠很幹脆地說:“肯定啊,誰不心疼自己的妹妹。”

一個星期之後,他再來我家時,他告知我他決定考警校了。他這個決定,我以為我姐會生氣,可沒想到我姐竟然十分支持。這讓我很意外。

一年後,李凱楠考上了警校。五年後,他從警校畢業,進了本市的警局。十年之後,他升職做了警局的大隊長。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你,他才做了警察。”李政說。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得出這樣的決定,但我還是說:“是的。”

李政又說:“他能因為你一句話去做警察,可見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果你死了,他能接受嗎?還有你姐。”

這個問題,我不知如何作答。滅了煙,走到窗口,我打開了窗戶。昨晚下過雪,濕冷濕冷的。我歎了口氣說:“能活著,誰不想活著呢!”

不久之前,也就是我姐強行安排我與眼前的這個李政見麵之前,我與李凱楠單獨會了麵,問過他一個十八年前問過的問題。

我說:“姐夫,如果我死了,你和我姐會傷心嗎?”

李凱楠給出了不同於十八年前的答案:“如果你死了,你姐大概會和我離婚吧!”

我心中一驚。

李凱楠又說:“是不是很嚴重?所以,你得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