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女子

擁有狂放不羈之名的人,膽子往往很大。

此刻王徽之嘴裏念叨著自己的父親與大哥,仿佛真的在瞬間得到了他們的庇佑,膽量更是遠超尋常時刻。

隨著他的身體翻滾入地縫之中,布匹破碎與石屑紛飛的聲音幾乎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地底下有碎石,原本不是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

可那破碎的布匹……

微微愣神之後,王徽之猛然反應過來。

“難怪我之前往地底下看,除了一片灰暗什麽也瞧不著,原來是早就有人埋伏在此,用灰色的布匹形成一道屏障,光線昏暗的情況下,自然很容易混淆視聽……”

王徽之若有所悟,接著卻又想到一個問題。

“先從這裏摔下去的是那黑衣後生,他的人與劍幾乎是同時下墜,為何沒有穿透這層灰布?那時候我也沒有聽到一點多餘的聲響……”

想到這裏,王徽之心中驚訝隻增不減,但還不等他多加思考,他的身體在穿過那層巨大的灰布屏障,並滑行出數十丈的距離之後,就猛然撞到了一塊石壁。

好在那塊石壁像是被人刻意打磨過,表麵極其光滑,沒有一點突出和尖銳的地方,否則就他這副身子骨,瞬間就會掛彩。

即便如此,他也來不及高興。

因為方才他下墜和翻滾的速度很快,撞到石壁的刹那,就因為慣性使然,又被彈飛出去了一段距離。

好在最後他是屁股著地,並且精準地落在了一處茅草堆上,否則今日建康城內金瘡藥的銷量絕對會因為他的傷勢猛然上漲!

“哎呦,這叫什麽事兒?你說我運氣不好吧,我又能精準地摔在茅草堆上,你說我運氣好吧,今天出門的時候又忘帶火折子了……”

王徽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臉懊惱的神色。

在這種昏暗的地下空間,若是沒有火折子之類的東西用來照明,光憑肉眼能夠看出些什麽?

此刻他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除了感覺自己快要瞎了一樣,完全沒有別的收獲。

戲劇性的是,正在他為之黯然的時候,一個火把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將附近的空間照亮。

驚喜之餘,王徽之連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再順著火把的方向看去。

刹那光華,一男一女,在這地下空間之內完成了四目相對。

“嗯?怎麽是個姑娘?”

發覺拿著火把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並且臉上還塗著一層彩墨,像是剛從某個戲台上下來,還來不及抹去臉上的妝容,王徽之又是一愣。

“姑娘怎麽了?姑娘就不能出現在這裏了嗎?”

年輕女子高舉著火把,說話的時候還不忘踮起腳尖,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壓過此刻根本站不直身子的王徽之一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地方很古怪,我有兩個剛剛認識的朋友,都先後在附近消失,縱然我的膽量很大,不會被輕易嚇跑,可武功跟不上,難免會變得有些狼狽。你一個柔弱的姑娘家,在這種地方晃**,豈不是更危險?”

王徽之一邊揉捏自己身上酸痛的地方,一邊對眼前的年輕女子做出解釋。

“你好像忽略了一個問題。”

年輕女子笑了笑,口中說出的話突然讓王徽之感到一絲不安。

“什麽問題?”

“倘若你那兩個朋友的消失都跟我有關,那此刻最應該感到危險的並不是我,而是他們,又或者是你。”

“……”

王徽之怔了怔。

轉念一想,還真的是這麽個道理!

亂世之中,女子大多謹小慎微,有本事混跡江湖的始終是少數。

眼前這女子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他最需要火光的時候出現,若非真的巧合,就是蓄謀已久。

看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王徽之已經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此刻的情況明顯是屬於後者那一類。

”你……你把他們怎麽了?”

“也沒怎麽樣啊!就是讓他們去跟我的小夥伴好好玩耍一陣。”

“你的小夥伴?你指的是什麽東西?”

王徽之滿臉狐疑,對麵的年輕女子則是笑容更甚,接著晃動了一下手中的火把,示意他抬頭向上看去。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他這一抬頭,直接與一個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四目相對。

即便周圍火光明亮,也依舊無法驅散那副陰森鬼麵蘊藏的幽冥之氣。

縷縷飄散,當真是如同冰窖般寒冷!

瞳孔緊縮的時候,王徽之猛然張嘴,似乎是想要發出幾聲大叫,可那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速度明顯更快,當即伸出右手,以雷霆般的速度朝著王徽之的口中塞了一個饅頭。

“嗯?饅頭?”

王徽之本能地嚼了幾下,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口中被塞入的是何物。

但他總感覺這饅頭好像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雖然不像包子那樣帶有肉餡,仍是傳統的形狀結構,可口感明顯豐富了許多,並且越嚼越覺得甜。

甜得發膩,甜得發腥……

此刻王徽之的手腳並沒有被束縛住,察覺到不對的他很快將口中的饅頭取了出來。

火光映照之下,他十分清楚地看見上麵有一層紅色的東西。

那本應該是某種**,但因為跟饅頭同處於蒸籠之中,早就改變了形態結構,化作了最表麵的一層染料。

“這……這玩意兒不會是人血吧?”

“你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咯。”

年輕女子嘴角掀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度。

接著她袖袍揮動,那名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就快速消失不見,好似一團虛影遁入無盡黑暗之中。

“嘔……”

強烈的嘔吐感瞬間襲來,奈何幹嘔半天怎麽也吐不出去,情急之下,王徽之隻能將自己的手指塞入喉嚨之中。

年輕女子也不阻止他,隻是緩緩來到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的後背:“你的反應是不是誇張了些?”

“呸!”

把手指伸進嗓子眼,可依舊沒有把剛才吃下的幾口饅頭給吐出來,王徽之驚怒之下,隻得朝地上狠狠吐了幾口唾沫,隨後又把手上的饅頭扔了出去。

”人……人血饅頭這種東西,你也敢拿來給我吃?”

“瞧你這話說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不是每天都在吃人血饅頭嗎?我隻是把那種比喻具象化了一下而已,你就支撐不住了?琅琊王氏的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弱了?”

“你……你知道我是誰?”

“披頭散發,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現如今琅琊王氏之中,除了你王徽之,還能有誰?”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複姓慕容,單名一個淺字。”

“慕容淺?”

得知女子的姓名,王徽之的表情忽然變得更加古怪:“你不會剛好就是燕國餘孽的一份子吧?”

“呸!”

這次慕容淺直接朝著王徽之的側臉啐了一口,隨後她單手攥住王徽之的衣袖,猛然將半蹲的他扯了上去。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什麽叫燕國餘孽的一份子?那叫皇族分支!”

“燕國都滅亡多久了,還皇族分支?等你們慕容家出了個驚世人傑,完成複興大燕的壯舉再說吧。”

“你真是……”

慕容淺俏臉冰寒,銀牙緊咬,一副想要打人的模樣,可她蓄勢半天,卻並沒有真的下手,而是反手將王徽之推了出去。

“看在你爹是王羲之的份兒上,我不跟你計較那麽多。”

“說的你跟我爹有什麽交情似的……”

“沒有交情,就不能充滿欣賞嗎?王羲之筆墨入道,驚才絕豔,怎麽偏偏生了你這麽個不成器的兒子?我也不要求你能跟他一樣,寫出《蘭亭集序》和《快雪時晴帖》這樣的名作,你要是能學到他的一半本事,有他的一半人脈,我就算你沒有辱沒琅琊王氏的名聲!”

王徽之原本還在為誤食人血饅頭的事情而心神不穩,此刻聽到慕容淺這般言語,竟有了怒極反笑的趨勢:“好,很好,你是第三個這麽說我的。”

慕容淺好奇道:“前麵兩個人是誰?”

王徽之道:“我二哥王凝之,還有我二嫂謝道韞。”

慕容淺微微一愣:“我還以為你對謝道韞念念不忘,壓根不想承認她是你嫂子呢,看來我還是小覷了你。”

王徽之聳了聳肩:“別在這種事情上恭維我啊!我現在叫她一聲二嫂,不代表忘記了跟她青梅竹馬的那些日子,隻是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我守著一種稱呼不放,倒也沒有太多的意義。”

“這還像點樣子。”

慕容淺點了點頭,臉上冰寒消退了許多,轉而笑道:“如此看來,你會被秦大哥說動,為的不是在謝道韞麵前表現,而是為了讓謝安高看你一眼?”

“秦大哥?”

王徽之目光閃動:“你口中的秦大哥,不會是跟我一起坐馬車來的那位秦兄弟吧?”

慕容淺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王徽之當即麵露驚訝之色:“你看上去可比他大了幾歲,怎麽反過來稱呼他為秦大哥?況且你之前不是說,他的消失也跟你有關嗎?”

“江湖之中,自然是以實力來論資排輩,我在他手上連一個回合都走不過,哪來勇氣當他的姐姐?”

慕容淺並不羞於承認這一點,甚至提及秦行雲時,她嘴角掀起的弧度還潛藏著些許驕傲。

而對於王徽之的另一個疑問,她更是差點忍不住大笑出聲:“自然是騙你的,我哪有本事對秦大哥布置陷阱?事實上,這裏是一個臨時建立的秘密據點,他來這裏,是跟秘聞堂的某位長老見麵。無論是我,還是你剛才看到的鬼麵人,都是在這裏履行護衛之責,周圍還有十幾人,這會兒依舊在潛伏著呢。”

“什麽?這裏麵還有秘聞堂的事?”

王徽之撓了撓頭:“為什麽他並未對我提起過這件事?你們又是什麽時候取得聯係的?”

慕容淺道:“你們不是坐馬車來的嗎?秦大哥去雇馬車的時候,肯定是讓你與他的另一位朋友在外麵等候,自己去跟商會老板交談吧。其實那名老板也是我們的人,你們前腳離開,後腳飛鴿傳書就送到了,馬車再快,那也是在地上奔跑,哪有飛的迅速?”

“原來是這麽回事……秦兄弟,你這開玩笑的本事真是一絕……我們兩個都被你給擺了一道啊!”

王徽之雖然還不知道許龍的身份姓名,但此刻卻是忍不住對他抱有一絲同情。

畢竟看許龍當時的表情,明顯是被嚇壞了,就算此刻已經平安無事,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可當時受到的驚嚇卻是實打實的。

“咳咳,既然這都隻是玩笑,那麽剛才那個鬼麵人喂給我的人血饅頭應該也不是真的吧?”

“不好意思,那確實是真的。”

慕容淺的聲音突然帶著幾分戲謔和嘲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國破家亡的可憐人,想要在江湖上穩穩立足,除了要尋求靠山之外,自己的訓練也不能夠落下,甚至可以說是半分都不能夠鬆懈!秦大哥劍法通神,我多次懇求之後,總算是從他那裏學到了幾招,奈何小女子天賦有限,練劍之時總是容易傷到自己。劃破手指和被劍氣反噬,受到嚴重內傷都是常有的事,為了不讓自己的血浪費,所以……”

“所以你就把自己練劍時流的血拿來蒸饅頭了?”

王徽之的眼皮猛然一跳。

天下廣袤,他也不是沒有見過所謂的奇女子。

譬如謝道韞,以才學聞名,足可稱奇!

至於這慕容淺,練劍時流的血都不願浪費,居然能想到用來蒸饅頭,奇是奇了,可也是真的變態啊!

像這種另辟蹊徑的奇女子,真要到談婚論嫁的那天,有幾個男人可以經受的住?

除了讓慕容淺心服口服的秦行雲之外,一時半會兒,王徽之還真想不到有哪個合適人選。

“喂喂,你那什麽眼神?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以氣補氣,以血養血之法嗎?我自己的血,難道還不能夠任意處置了?”

見王徽之看待自己的眼神愈發怪異,如同盯著某個怪物,慕容淺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可以隨便處置,但你自己消化不好嗎?非要給我也喂一個……”

言至此處,王徽之就倍感無奈。

慕容淺冷笑道:“這不能怪我,我原本隻是想嚇唬一下你,誰知道你還真的咽下去了?這隻能說明,你對血液的味道並沒有那麽敏感,骨子裏也很奇怪。”

“這反倒成我的問題了?你……你……你簡直……”

興許是因為太過震驚,此刻王徽之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見狀,慕容淺立刻單手叉腰,臉上笑容更甚:“不錯,看來我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功力又提升了!”

“你……你到底什麽意思?”

“行了,不逗你了,饅頭上的紅色部分是朱砂粉,而你之所以會在其中感覺到與人血相似的味道則是因為這附近有引人致幻的迷香。”

說著,慕容淺就指向了她斜上方的一處石壁。

那裏果然有一爐熏香,隻是釋放煙霧的速度很慢,香味也很淡,不易被人察覺。

按理說被欺騙之後,王徽之應該很生氣。

但此刻弄清楚前因後果,他一點躁鬱的想法都沒有,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同時他也真的想靜一靜。

奈何慕容淺完全不給他靜下來的機會,隨手打翻那爐熏香之後,她就用戲謔的語氣說道:“怎麽?你現在很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