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 門

回 門

小夏一進門,看到姐夫明珠正叼著煙,站在院裏。明珠噴出一口藍瑩瑩的煙氣,笑嗬嗬地問小夏:“小夏,就你自個嗎?”

小夏點了點頭:“媽叫我來接姐姐!”

忽然,小夏看到西屋的窗玻璃後麵有一張紅撲撲的臉閃了一下,就不見了。眨眼間,姐姐花妮笑盈盈地從屋裏迎了出來,向他招手:“小夏,快屋裏來吧,外麵冷!”剛過臘八,天的確很冷。有心急的人家開始蒸年糕了,一股饞人的大棗香隨著冷風飄過來。

姐姐的婆婆也聞聲從廚房迎出來,當她看到麵前隻有小夏一人時,臉上的笑紋就像寒流襲來的河水一樣凝固住了,兩手在花圍裙上擦一把,問小夏:“咋,就你一個人?”

花妮忙向婆婆解釋,一臉的歉意:本來嘛,今天母親讓妹妹花榮來接她,可早晨突然接到了花榮的電話,說今天同學們在城裏聚會,因她是班長不能推辭,就讓弟弟小夏代替她。花妮說著,手在小夏的頭上拍一下,對婆婆笑了笑:“媽,你可別把小夏當小孩子看,他人不大,心裏的窟窿眼兒不少,是個小機靈鬼!”

婆婆勉強地笑了笑,從客廳茶幾上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往小夏的手裏塞:“來,先吃瓜子吧!”嘩啦啦,幾粒瓜子落在了亮光光的地板磚上。

花妮將小夏按在沙發上:“看電視吧,想看什麽就自己找。”

說完,扭身隨婆婆去了廚房。

小夏哪有心思看電視,他肚子裏的饞蟲開始往上爬了,一直爬到了嘴裏,在他的舌頭上不安分地蠕動。於是,尖尖的舌尖開始舔舐嘴唇,像靈動的蛇信子,腦海裏也浮現出一桌豐盛的大餐。

兩隻玻璃球似的大眼珠子轉了兩下,他就悄悄地朝廚房走來。

這時,花妮正對婆婆說:“媽,中午飯咱就簡單點,一個小孩子家能吃多少哩?”

原來,這裏新媳婦回門是一件大事,不管娘家來什麽人,一桌豐盛的酒席是必不可少的。酒席的規格不僅代表著婆家的生活水準,更體現了對新媳婦娘家人的看重程度。

而新媳婦通過這次回門,還可體察出自己在婆家的地位——雖說隻有短短的三天,可給人留下的印象足以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

這個花妮,因她在家裏是老大,因此父母自小就不把她當小孩子看待,剛長到八九歲就成了母親的好幫手——小小的人兒,窩在大蒲團裏,單薄的身子幾乎貼俯在風箱的拉杆上,一探一仰地拉風箱幫母親燒火做飯。冬天,兩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裏,洗衣洗菜,轉瞬間兩隻手凍得就像剛出土的紅蘿卜。

除了做家務,她還幫母親照看小妹妹。因為對兄妹謙讓慣了,她不但性格溫和,對人也是知疼又知暖。按說,這樣的兒媳婦婆婆能不喜歡嗎?的確,婆婆對這個兒媳婦打心眼裏滿意,除了懂事又能幹,模樣也俊俏可人——一張白淨的鵝蛋臉,兩隻明亮的眸子透著聰敏和機靈。按理說,今天對花妮的娘家人她應該熱情接待才對。她的確也是這樣準備的,昨天一大早她遣明珠去鎮上買了雞,魚,火腿,臘肉,還有各樣青菜,她要體體麵麵地辦一桌筵席。

令她想不到的是,今天親家竟然派一個小毛孩子來接花妮回門,這不是打她的臉嗎?按這裏的風俗,接閨女回門要派閨女的哥嫂;沒有哥嫂的派成年的弟弟妹妹,如果沒有親哥嫂和親弟妹的,本家的也可。可花妮家咋就派了一個小孩子呢?她不是還有叔伯哥嫂嗎?

因為心裏不舒坦,當花妮和她謙讓時,她就一口答應了。

其實花妮是在試探婆婆。

她心裏可不是這個意思——她不希望婆婆真這麽了草地就把弟弟打發了。起初她也不理解母親,怎麽就派弟弟一人來了呢?花榮來不了,就讓她們的叔伯嫂子來呀。

很快她就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原來父母生小夏時都年愈四十,那是人生的秋天嗬。花妮依然記得那天的情景:父親高興得簡直像一個小孩子,將正下蛋的老母雞宰了,親自下廚房為妻子燉了一鍋香噴噴的雞湯。對於這個晚到的弟弟,花妮的疼愛一點不亞於大人。偏偏小夏又生得機靈乖巧,非常招人喜歡,因此眼瞧著父母那麽偏愛小夏——平時,家裏有了好吃食,兩個姐姐隻有過眼癮的份,可花妮卻一點不嫉妒。誰讓小夏是父母的獨生子呢?又是期盼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弟弟是這個家延續香火的“根”,更是將來的主人!因此她和父母一樣,滿心歡喜地維護著弟弟在這個家至高無上的地位。

沒錯,今天母親是有意安排弟弟來接自己回門的,花妮恍若瞥見小夏一下子長成了魁偉挺拔的男子漢!心裏悄然生出一絲豪邁,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娘家!

她多麽希望婆婆用招待大人的規格,來招待弟弟嗬。

誰知婆婆卻順坡下驢,甚至連最起碼的客氣也沒有。

“嗵!”一塊冰坨砸進了花妮的心窩裏,讓她渾身上下涼了個透。蘿卜不大,可長到畦背上了,弟弟再小,也是代表俺娘家人呀!這不成打發叫花子了嗎?

小夏呢,本來他是被肚裏的饞蟲引領著來到廚房門口的,想不到,眼瞅著他的期待就落空了。那張圓圓的小臉蛋騰地變紅了,像讓人狠狠擰了一把。她生姐姐的氣,你幹嘛那樣說呢?更恨姐姐的婆婆。

心裏不高興,伸手撥弄著噘起老高的嘴唇,蹀躞著朝客廳走。他感覺今天的風蝕骨般的冷,像長滿了利刺一樣,在他臉上亂抓亂撓的。太陽忽地讓一片雲彩遮住了,天暗下來。

臘月天短,像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工夫,天就晌午了。飄在天上的那幾片像棉絮一樣的雲彩,不知被風吹到哪兒去了。太陽像開在天上的一朵黃燦燦的大葵花,院子裏鋪滿了淡淡的醬黃色,空氣裏也飽含了陽光的味道,這是臘月裏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明珠推開東屋的房門,招呼母親:“媽,吃飯吧。”

那會兒,當明珠趕到廚房,對她說,媽,中午飯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來張羅吧。邊說,邊搶了母親手裏的菜刀。她呢,哪裏去理會兒子臉上露出的詭譎的笑意,她還巴不得那樣呢,誰樂意去侍候一個小孩子呀?

可當她走進客廳,一桌子花花綠綠的菜肴橫在她麵前時,她呆住了,像是讓人劈手打了一個耳光,馬上恍然大悟:哎呀呀,怪不得明珠去搶我的菜刀哩!原來這是給我下的套呀。一種威脅像外麵的冷風一樣將她籠罩了,這種威脅來自花妮!

這個看似和善柔順的女人,想不到剛過門就把明珠降服了,這還了得!

然而,菜都擺上桌了,她隻有打掉門牙往肚裏咽,按捺著心裏升騰的怒氣,臉上還得擠出一絲笑,一個勁地勸小夏吃菜。心裏卻和花妮較著勁:你個小妮子,別得意得太早了,咱騎著毛驢看唱本,看我逮機會不給你個下馬威才怪!

小夏呢,望著一桌美味,兩顆大眼珠子亮得似要鼓出來,想吃哪道菜,筷子早伸了過去,毫無顧忌。而且因吃得暢快,小嘴發出叭叭的響聲。

望著狼吞虎咽的小夏,花妮的婆婆心裏就樂開花了。小夏越是這樣,她越感到開心,伸出筷子,指向一個菜,笑著,說:“小夏,再嚐嚐這個呀!”小夏吃了一口,又把筷子伸向另一個菜,那是一條清蒸草魚,上麵頂著幾根香菜,幾隻紅辣椒,鮮豔奪目。一股魚香,早已撲進了小夏的鼻腔裏。他搛一塊放到嘴裏,滿口的魚香,於是又把筷子伸過去。姐姐的婆婆抿嘴笑起來,那笑沒有一點聲息,卻盈滿了豆莢一般狹長的眼睛,很吝嗇,不肯溢出半滴來,那張像經霜打過的茄子般鬆塌塌的臉上,卻平靜得出奇。“吃吧,吃吧,隨便吃!”嘴上呢,仍是熱情地勸著小夏,心裏卻早把花妮看扁了:你娘家人不就這副德行唄!嗬嗬,屎克郎爬到了花骨朵上,別以為自己有多美哩!

此刻,花妮從內心裏感激明珠,是他巧妙地給了她這個麵子。可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認為不該和婆家計較這個,隻有七歲的小夏可不就是個小孩子唄!偏偏,小夏又這麽不爭氣,望著弟弟的醜態,她的肺差點氣炸了,恨不得上去賞他一個嘴巴子!今天,小夏的大方的確行過了頭,就像真在自己家裏一樣。是的,他們全家都喜歡看小夏這種肆無忌憚的樣子,因為小夏的快樂,也正是他們全家人的快樂。而小夏呢,後來竟然有意這樣做。這樣不但自己能得到實惠,還能逗大人開心,何樂而不為——小夏是個頂聰明的孩子!

按說,以小夏的聰明,莫非他就不知道今天不是在自己家嗎?就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環境發生了改變嗎?不知道這是在給新婚的姐姐丟醜嗎?何況,臨來時母親就差去揪著他的耳朵告誡他了。母親說,小鬼頭,吃飯時菜再好吃,也不能不放筷子,像個饞猴兒一樣,給你姐姐丟臉!然而,當小夏麵對著這一大桌子的美味,肚裏的饞蟲早爬出來,把他的腦子攪亂了,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不但痛快淋漓地享受滿桌的美食,他還要做出大快朵頤的樣子逗大人開心。

“小夏!”花妮終究忍不住了,兩道細細的眉毛皺起來,狠狠地剜了小夏一眼。

這時的小夏,嘴裏正含著一塊魚肉。本來,按正常的咀嚼也不會發生什麽意外,然而由於驚詫和委屈,他的咀嚼方式就發生了改變,因失去耐心,匆匆而慌亂地嚼了幾下,就囫圇吞棗地咽下去。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

他扭著頭,伸長脖子放聲地咳,小臉漲得通紅,身子也像發擺子一樣抖動著。

花妮放了筷子,伸手扶住小夏的肩膀,一隻手拍著他的脊背:“看看,吃個飯也慌,看卡住了不是?”又扭身向婆婆道歉:“媽,真不好意思呀,這都是大人把他慣壞的!”

“小孩子家家的,哪個不饞嘴?你這不是見外了?”婆婆嘴上客氣著,臉卻陰得似要擰出水來了。

花妮忙把目光從婆婆臉上移開,低下頭,說:“是哩,真不是在外人家。”說著,讓自己強擠出一絲笑,但那笑轉瞬間就僵住了,像冬天凝在瓦楞上的白霜。

花妮這副尷尬的神情,讓婆婆看著很受用——一種勝利者的感覺頓時湧上她的胸腔。接下來,她要打掃戰場了。她起身,去廚房拿來了醋瓶子,遞給小夏:“來,喝口醋吧。喝口醋,魚刺就下去了。”

不知是被魚刺卡的,還是被醋嗆的,咕嚕嚕,一口醋下肚,小夏那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汪出了亮閃閃的淚花。

那淚花漸漸膨脹,像玉米秸被斬斷後洇出的汁液,落在了他的臉蛋上。隨後,又淌下來,啪嗒,滴到了菜碟子裏。

這兩串晶亮亮的淚珠,像電流一樣將明珠的母親擊中了。她的心**了一下,小夏那兩隻含淚的眼睛早已幻化成了另一個孩子的眼睛。

明珠的父親去世時她才三十來歲。那時,她簡直成了一隻香饃饃,媒婆們差不多踏破了她家門檻,卻都被她謝絕了。她不願意拋棄這個她和丈夫含辛茹苦共同創建的家業,更不願意讓丈夫留下的這棵獨苗苗過寄人籬下的日子。兒子畢竟隻有六歲,正需要大人的百般嗬護,那可是一朵經不得風吹雨打的嬌嫩的花骨朵。然而,怎耐她年輕又有幾分姿色,每天晚上,她都會聽到從自家院牆外冷不丁傳來兩聲男人輕輕的咳嗽,其用意自是不言而喻;偶爾,她推開街門,不遠處牆角的暗影裏,總有煙頭在閃動,一眨一眨的像是鬼魅貪婪的眼睛,她被嚇得後脖頸上“嗞嗞”地直冒寒氣。後來經人介紹,一個來平原謀生路的山裏人入贅,做了她的上門女婿。這也正是她為何選擇以這種方式再婚的原因——她要讓兒子明珠自始至終都是這個家的主人!然而,一年後這個粗魯凶蠻的山裏人突然不辭而別了。原來此人在老家已有妻室,他是把她當作了不用花錢又衛生又可靠的臨時性伴侶。明知道自己受騙了,她也沒有去大山裏找那畜生算賬,從此打消了再招男人上門的念頭,默默地忍受著無法言說的屈辱,還有村裏大小光棍們的騷撓。明珠就是她的心肝肝兒,她盼著他長大後能立起門戶,成為一堵為她擋風遮雨的牆。有一次她做魚給明珠吃,極其細心地將魚刺一根一根地剔出來,夾一塊白白的魚肉,送到兒子的小嘴裏。可不小心,兒子的喉嚨還是讓魚刺卡住了,望著兒子眼裏閃動的淚花,那根魚刺就像紮在了她的心尖尖兒上。她喂了兒子幾勺醋,折騰了半天,魚刺總算下去了,但從那雙淚眼裏射出的那種求助般的清純到極致的目光,卻永遠定格在了她腦海的深處。

今天,同樣的畫麵又出現在她麵前。她被一種力量驅使著,忙伸出手來,擦去了小夏臉上的淚珠,安慰他:“孩子,別怕呀,來吧,再喝幾口醋,一會兒就沒事兒。”聲音是那麽親切而溫和,藏在眼裏的笑——應該說是鄙視,早已跑得了無蹤影,就像蒙上了灰塵的窗玻璃讓一場大雨洗滌幹淨了。幹淨得能映出藍天,白雲,還有人清晰的影子。

果然,幾口醋喝下去,卡在小夏喉嚨裏的魚刺被降服了,乖乖地滑到了胃裏。

花妮呢,她哪還有心思吃飯。小夏給她丟盡了臉麵,她感到無地自容,那鮮亮的臉頰竟然羞得像雞冠子花似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機靈的明珠,趕忙向小夏舉起了酒杯:“來,小夏,跟姐夫碰杯!”

一雙鬼精的眼睛,卻落在了花妮臉上,裏麵有憐惜,更有撫慰。

小夏咧開掉了門牙的小嘴,嗬嗬地笑了,他端起了盛滿可樂的玻璃杯,學著大人的樣子,挺直身子,伸胳膊猛地向姐夫的酒杯撞去。

意外發生了,“砰”的一聲,小夏手裏的酒杯碎了。“嘩啦啦”,玻璃片濺落到飯桌上,發出脆亮的響聲。

屋裏就像落下了一枚炮彈,大家都大張著嘴呆在那裏。

明珠突然拍起巴掌,大笑道:“哈哈,看小夏多有力氣呀,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正不知所措的花妮,卻驚詫地發現,有兩顆亮閃閃的淚珠正在婆婆的眼睛裏打轉轉。而婆婆的嘴角上卻又漾出一縷笑意,那笑卻是真摯的,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讓人感到無比的溫馨。

花妮一臉茫然,隨即她抿起嘴笑了,那是一種會心的微笑,一雙嫵媚的眸子也彎成了兩道明燦燦的月牙兒。

(原載《長城》2011年第4期,《小說選刊》2011年第9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