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認親記1

認親記

是不是真的去一趟北京呢?

喜子這麽問自己時,已經來到火車站售票大廳,但他並沒有加入到那條購票的長龍之中,望著眼前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喜子的腦海裏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像,就是那位近兩年正如日中天的電視主持人。本來,一個是京城的名主持,而另一個,則是幾百裏外的鄉下人。按說,他們兩人是毫不搭界的,然而像有一條有形的繩子,將他們連在了一起。

這事兒還得從那天晚上說起。那天晚上,他們一家吃過飯,像往常一樣,坐在堂屋沙發上看電視,看的是那檔頗受歡迎的綜藝節目,這時喜子突然扭過頭問香菊,你看這主持人,和我長得像不像?

香菊覺得好笑,一撇嘴說,唷呀,你怎麽能像人家呢?人家是誰?你又是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

喜子全然沒有理會香菊的這番挖苦和嘲諷,接下來他又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這個主持人,是他們的一個本家!

這無疑是在屋裏爆響了一枚炸彈。香菊的目光迅速地從屏幕上移開了,臉上的神情不是用驚詫能形容的,而是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喜子,看他是不是和她說著玩呢,或者突發高燒,把腦神經燒壞了。

就是在香菊驚詫得近乎傻了似的目光裏,喜子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事兒還得追溯到抗日戰爭時期。有一天,從西邊大山裏下來一支八路軍,要在這一帶打日本鬼子的伏擊。喜子有一位堂叔,那年剛滿十五歲。待八路軍打了勝仗,往山裏開拔時,他這位堂叔就穿上軍裝,跟隨著隊伍走了。誰知這一走,就再沒有一點音信。村裏人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死是活,但在那烽火連天的年月,估摸著是凶多吉少。直到解放後,喜子的堂叔突然回來省親。堂叔十來歲時,父母相繼離世,喜子的爺爺奶奶看他可憐,就經常接濟他。這次回來,因為沒有其他近親,他自然住在了喜子家,把他們當作最親近的人。走時還沒有槍杆高,黑不溜湫的像個大泥鰍,如今卻長成個英武壯碩的黑大漢,要多威武有多威武。人們也終於知道了他離開家鄉後的一些情況。因為作戰勇猛,人又機靈果敢,第二年他就當上了班長。後來,又當排長,連長。誰知,把小日本趕回了東瀛老家,還沒消停幾天,又和國民黨的部隊接上了火。他參加過著名的孟良崮戰役,後來隨著南渡大軍,橫渡長江天塹,一直打到蔣介石的老巢南京。因為戰功卓著,而且又有非凡的指揮才能,渡江勝利後,就由營長擢升為團長。

堂叔回家省親,是縣裏派專車把他從火車站送回來的,那是村裏人第一次見到吉普車,一色的綠,像個大綠哈蟆。一按喇叭,嗚嗚嗚,聲音那個脆,那個亮呀,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引來了。父親當年對喜子講述這些時,臉上掛著自豪的神色。就是聽著父親這一遍一遍的講述,喜子在腦海裏勾勒出了這位從未謀麵的堂叔形象的。

自打那次走後,堂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早年些,還時常給喜子家寄信,一年來好幾封,非常惦記家裏的情況。問村裏成立高級社沒有?地裏的收成如何?還有,家裏那棵老杜梨樹是不是開花了?當然,最後還不忘囑咐他們:一定要和村幹部搞好關係,不要因為他在外麵做事兒,就在村裏擺臭架子,牛皮哄哄,那是讓人戳脊梁骨的。他們也知道,自那次回來省親不久,喜子的堂叔就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落了腳,幾年後,脫下戎裝,轉業到一家大型企業當了黨委書記。在村裏人眼裏,這就是一個非常大的官了。也知道了喜子堂叔的愛人是部隊文工團的一位演員,是唱著那首“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和他相戀的。如今,也隨著丈夫轉業到那座城市,在一個宣傳部門工作。喜子的堂叔還寄來了他和女人的合影。那女人麵如滿月般嬌美,一雙歡實俊氣的大眼睛,溢著盈盈笑意,兩腮還有兩個小酒窩,和當時正走紅的電影明星白楊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自從喜子的父親亡故後,他們家就和這位堂叔漸漸失去了聯係。剛開始,每年還是有信來的,隨信還寄來他們的全家福。隻是,次數少多了。“文革”開始後,就徹底斷絕了聯係,想必那堂叔也受到了衝擊,自顧不暇。“文革”結束後,喜子也按著從前的地址,試探著給堂叔寄過信,但都石沉大海。猜測堂叔一家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那座城市,抑或堂叔早已辭世了,不得而知。於是,這位堂叔就從他們的言談之中,漸漸的消失了。但對堂叔家裏的情況,喜子還是記得一些的,知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兒子,和他年歲差不多大。

其實,喜子早就發現自己和那個主持人長得有些像。而且,又是一個姓氏。這讓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個曾在外麵做了大官的堂叔。他懷揣著興奮和好奇相交織的心情,翻箱倒櫃地找出堂叔家那張已經泛黃的全家福,從堂叔小兒子充滿稚氣的臉蛋上,隱約地找出了這位主持人的影子。於是他就認定,這位主持人,就是堂叔的那個老生兒子。

不會錯的,哪會錯呢?見香菊用懷疑的眼神盯著他,他就非常肯定地向她解釋,你看看,姓氏也對,模樣兒也像,沒錯!

然而,無論喜子如何解釋,香菊哪裏肯信呢。這能說明嘛呀,就是同名同姓的,全天下多的去了,你咋就認定人家就是你堂叔的兒子呢?喜子有些急,就拿出那張合影指給香菊看。你看,你看,他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哩。香菊手捧照片端詳了許久,說不像吧,真是不像。說像吧,也倒有點像——一個人,要想從童年照片上找到今日的影子,談何容易?何況,天下所有的小孩子看上去模樣都差不多少,都是圓嘟嘟的娃娃臉,清澈到極致的眼睛,翹翹的小嘴兒。見香菊不吭聲,喜子趕忙說,你看,是像吧,你還不信!是的,隻有他堂叔的兒子才會這麽有出息。接下來,他又一臉喜色地說,看他長得比我年輕點,那就是咱堂弟吧。第一次,香菊沒有和喜子爭執,破天荒了。

那幾天,向陽溝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主持人,竟然是喜子的堂弟。這個消息把小小的向陽溝,震得幾乎掀了個底朝天。——哎呀,這老張家還真能耐呀,竟然出了這麽一個人物頭。不得了,不得了。這時,老輩子的人,又想起了喜子那位戎馬倥愡又在外麵做了大官的堂叔。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人們早把這位最值得向陽溝人驕傲和自豪的人給忘記了。——這並不是說向陽溝的人有多健忘,實在是因為和喜子堂叔一塊光腚長大的人,大多已經作古。就是依然健在的,也大都成老糊塗了,哪還會記得早年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晚輩後生,也隻是聽說過村裏曾經出過這麽一個大人物,因為沒有親眼見過印象就不深,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從記憶裏淡去。而如今就是因為這個話題,喜子的這位堂叔再次浮出了水麵,在向陽溝人的腦海裏複活了。哎呀,向陽溝真是好風水,竟然出過這麽了不起的英雄!這樣一聯想,也就認為那個主持人出在向陽溝,出在他們老張家,倒是合情合理。

既然出了這麽個大名人,那就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必須要有更實際一些的聯係。於是人們就攛掇喜子,嗨,咱離北京這麽近,又不是隔了千裏萬裏,幹嘛不去找他認親呢?起先喜子有些作難,主要是有顧慮,雖說是堂弟,但兩家多年不聯係了,如今去冒昧地找人家認親,怕不大合適。人們卻不這樣認為,說,怕嘛哩,再沒聯係過,他畢竟也是你的堂弟。抓起一把灰就比土熱,他的根就在咱向陽溝,莫非,成了大名人了,連老祖宗也不認了?名氣大咋了,就是當了國家主席,還不忘故土鄉鄰哩。就連過去的皇帝爺,不是還有幾門窮親戚嘛。更何況,他的根兒就埋在咱向陽溝的黃土裏頭。話又說回來,沒有咱向陽溝,能有他爹嗎?沒有他爹,能有他嗎?說這話時,人們口氣裏自然也是欣喜而善意的,就像一個大人在教訓自己的小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