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亮明光光1

月亮明光光

我喜歡有月亮的晚上。

有月亮的晚上,吃過晚飯後,媽媽就坐在院裏望著月亮呆呆地看。我知道,媽媽在想我們的爸爸。

爸爸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打工,離我們這裏非常遠。爸爸臨走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麽亮,這麽圓,像個大白瓷盤子。我問爸爸在那裏做什麽?爸爸說,當建築工,蓋大樓。我說,我要去看你蓋大樓,還要看看城裏的高樓,還有汽車。

爸爸說你還是個小孩子,長大後再去吧。再說,路太遠得坐一天火車。我說,我還沒坐過火車呢,就是坐幾天我也坐不煩。

爸爸還是不答應,他抱起我親一下,胡茬子紮得我臉生疼,我沒有躲開,心裏反而暖烘烘的。

爸爸一走就是一年,過年才回來一趟。一過初五爸爸又走了,爸爸走時,媽媽拎出臘肉、炸豆腐等等年菜,把爸爸那隻大帆布包塞得鼓脹脹的。

爸爸拍拍帆布包,問媽媽:“你怎麽讓我帶這麽多好吃的?”媽媽笑一笑說:“讓你別忘了我們唄。”爸爸說:“我怎能忘了你們?”

爸爸走後,我問媽媽,為什麽爸爸要跑那麽遠去打工呢?媽媽回答我:“傻孩子,你爸爸是給咱們掙錢哩。”我不明白掙錢幹嘛非要跑那麽遠,一年才回來一趟。在家就不能掙錢嗎?媽媽不就在村裏一個家具廠上班嗎?

看我一副懵懂的樣子,媽媽笑了笑,說:“要想掙大錢就得到大城市去做工哦。你看看我,一天幹十多個小時,一天不耽誤一個月才能掙一千多塊。你爸爸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塊呢。”

我不明白同樣是做工,爸爸怎麽掙那麽多?怪不得村裏的大人,尤其是男人們大都背上行李,拎上包,就像我爸爸那樣去城裏打工。原來城裏遍地黃金——我記得大人們說過這樣的話。

自從爸爸去城裏打工後,每當月亮升到天上,媽媽電視也不看了,就坐在院裏望著月亮發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想爸爸了。這不,一晃,爸爸離開家都有大半年了。爸爸是正月走的,中秋節一過,一年不就過去了大半嗎?

我也想爸爸了。

爸爸在家時,他下地回來,時常給我帶幾隻螞蚱或者鵪鶉什麽的。有一次還逮到了一隻黃鸝鳥。他用高粱秸編了一隻鳥籠,將黃鸝放進去,掛在院裏的槐樹上。於是,我每天都能聽到黃鸝唱歌了。非常好聽,比什麽都好聽。

如今,這些都變成了夢,一個五彩的夢嗬。

我喜歡做夢。有時在晚上做,有時又在白天做。比方說吧,我望著藍天就會想象自己變成一隻小鳥,拍動著翅膀在上麵飛,隨意地飛,飛得又高又遠,一直飛到天那邊。天那邊是什麽呢?我真想去看一看。有時,我又想象自己開著飛機在天上跑,又好玩又過癮。

一進臘月,媽媽就開始朝我和姐姐念叨,說爸爸快回來了。當媽媽開始準備年貨時,我就掰著手指數天數。十二,十三,到了臘月十四,該買豬肉了,媽媽就騎上自行車往集上趕——往年,這都是爸爸幹的活兒呀。二十那天,媽媽蒸了幾鍋幹糧,有饅頭,棗糕,還有糖包。我頂喜歡吃棗糕了,聞著它甜滋滋的香味,仿佛連清冷的空氣都是愉快的;二十三,灶王爺升天,媽媽一大早就準備供品,說要先把灶王爺的嘴堵住。我問她,堵灶王爺的嘴幹嘛呀?媽媽說,免得他上天後說咱家的不是。我拍著巴掌嚷嚷:“哎哎,灶王爺又不是小孩子,怎麽也貪嘴吃呀?”媽媽白我一眼,說,別瞎說,一邊玩去!她一邊在灶王爺畫像前擺供品,一邊念叨著每年都要說的那句話:“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時媽媽的眼神裏閃出一絲渴望,她是在牽掛爸爸吧。想象著爸爸似在高高的天上幹活兒,我也捏著一把汗,害怕有一天他會從上麵掉下來。

爸爸終於回來了。除了給我和姐姐帶回來許多好吃的,又給姐姐買了個漂亮書包,給我買了幾樣玩具。我最喜歡那架遙控飛機了,安上電池,一摁搖控板,它就嗡嗡地飛起來,像大肚子蜻蜓一樣在院裏轉圈,讓它爬高就爬高,讓它什麽時候落下來,就什麽時候落下來,非常聽話,可比蜻蜓聽話哦。又神奇又好玩。爸爸真好。爸爸在家真好。

晚上睡覺,我就把飛機摟在懷裏。姐姐笑話我,我說:“我怕它半夜飛跑了。”

爸爸在家的日子,媽媽的臉頰紅撲撲的,像夏天我家院裏的雞冠子花,話也多起來,一天到晚都能聽到她的笑聲。有時,她還哼一首歌兒,這讓我想到那隻會唱歌的黃鸝。媽媽還說,今年她要多做點年菜,讓爸爸多帶走一些。

爸爸給我們做了薰魚,是他從南方學來的,用鋸沫薰,非常好吃。

我多少希望爸爸不再離開我們嗬。

然而,一吃過初五的餃子,爸爸就要走了。

臨走這天晚上,媽媽卻和爸爸吵了一架。

是因為媽媽看了爸爸手機上一條短信。媽媽把手機用力摔到**,媽媽發火了。

爸爸向媽媽解釋:“我和她隻圖互相有個幫襯,你別想多了。”

“你還繼續騙我呀,是不是?你還好意思說?” 媽媽衝爸爸吼道。

“這是真心話,蘭蘭。”爸爸有些討好般地說,“她對我再好,在我心裏也代替不了你。唉,沒法兒的事兒——”

“哼,你光想你自個兒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接下來,滿屋都是媽媽嗚嗚咽咽的哭聲。爸爸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上,隻是垂著頭不停地吸煙,屋裏煙味大得嗆人。

我和姐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們從來沒有這麽爭吵過。那麽溫和慈愛的媽媽,這會兒竟然變得像咆哮的獅子一樣可怕。

雖然他們的話我大多不理解,但明白爸爸在外麵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

再後來我困得受不了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是伴著媽媽的啜泣聲入睡的。

我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止住哭的,更不知道她是否原諒了爸爸。我感到這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我又多麽希望這真的是一場夢呀。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我覺得爸爸一下子陌生起來了。我不知道從前那個他和現在這個他,哪一個才是我的爸爸?我愛他,又恨他。我想,這個世界怎麽竟是這個樣子呢?

我心裏難受極了。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還有淚痕。

爸爸這天就要走了,媽媽依然來到廚房給我們做早飯。

看到媽媽忙碌的身影,我心裏又快樂起來。莫非,媽媽和爸爸和好了?是媽媽原諒了爸爸呢,還是爸爸答應她不再和那個女人好了?我自然往好的方麵去想。我甚至還想,也許,昨晚上的確是我做了一個夢。

早飯後媽媽拉著我,把爸爸送到了村北的馬路邊上。爸爸從這裏坐公交車去縣城,再從縣城坐火車去南方那個遙遠的城市。

汽車駛過來了。爸爸抱起我,又在我臉上親了幾下。我再一次享受到了那種癢酥酥的感覺。我真想一直拉著爸爸的手,不讓他離開我們。可我做得到嗎?

回到家,媽媽就爬到**,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起來,她哭了許久。

媽媽為什麽哭,是不是還在生爸爸的氣呢。或者,她不忍心讓爸爸離開吧。我希望是後者。

一出正月,地上就很難見到雪的影子了,暖風吹來了泥土複蘇時那種好聞的氣味。到處都是小鳥的鳴叫。春天真的來了。我們這裏的春天非常短暫,當杏花桃花一凋謝,夏天就樂嗬嗬地來向人們打招呼了。

夏天裏,每當有月亮的晚上,媽媽自然就對電視不感興趣,扯上小板凳,坐在院裏望著月亮出神。

這時,我也喜歡在院裏玩耍。我不明白月亮為什麽那麽討人喜歡;月亮總是一聲不響地陪伴著一茬又一茬的人。我聽爸爸說過,世上的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就像菜畦裏的韭菜,割了還長,總也沒個完,沒個了。

“媽媽,你在想爸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