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搭上這趟車3

銀花的婆家小李莊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山上長滿了一人來高的棗樹。棗樹發芽晚,那光禿禿的枝丫,在這綠意蒙蒙的早春裏,流露出幾許執拗和沉著。鐵頭是第一次走進大山裏,更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棗樹,待棗花開了,那一定是漫山遍野的棗花香呀。

村口坐著幾位曬太陽的老太太,告訴他,聽說銀花和大黑離婚後,在省城租了個門市做窗簾。兒子判給了大黑,銀花回來看過兒子一次,是在孩子姑姑家見的麵。

從新城縣回來,已是傍晚時分了。

大巧將晚飯擺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問他:“你今個兒去哪了?” 鐵頭的門市開張後,因生意不錯,看他忙不過來,她就主動趕來幫他。剛開始她晚上還趕回家,後來,幹脆就在這裏住下了。對外人,她就說已經和鐵頭登記了。

“我不是對你說了嘛,讓小波幫咱攬點生意。”鐵頭拿筷子挑幾根麵塞進嘴裏。

“你真找他了?”

“那還有假呀。”

“好啊鐵頭,你真是說瞎話不臉紅!”

鐵頭心裏咯噔一下,為了不讓大巧看出什麽,又裝模作樣地呼嚕嚕吃一口麵條:“我哄你幹嘛呀?哄你是小狗兒!”

“哼,自作聰明!”大巧冷笑道, “嗨,我明說了吧,你根本就沒去小波家——”

“你跟著我來呀?”

大巧在鐵頭對麵坐下,望著鐵頭:“你今個兒到底去哪了?你把我當傻子了!”

大巧眼裏已經汪出了淚花,不等鐵頭答話,又說:“你說,我哪對不住你呀?我把什麽都給了你,你連一個實心眼都沒有!你的良心喂狗了吧?”那滿腹的委屈衝擊著她的胸腔,她幹脆放了筷子,起身爬到**哭起來。咋就那麽巧呢,偏偏小波今天進城辦事兒,順便來看看鐵頭。上中學時,他們關係最好。

鐵頭哪還有心思吃飯呢,他來到床前坐下,掏出煙吸一口,望著大巧,他問自己:我做了對不住大巧的事情嗎?沒有。我去打聽銀花,隻是想親口對她說聲對不起!是的,他越是得到這麽多人的幫助,生活越是幸福,他就越覺得愧對銀花!上天對她太不公平了!自己的一時衝動竟然害了她一生。如果說有過錯,那就是事先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大巧。

“我,我不該瞞你!”

他這麽一說,大巧的哭聲更響了,那滿腹的委屈像開閘的河水般在一瞬間傾瀉了出來。這些天,她和顧客談價錢,收錢,記賬,又給鐵頭洗衣做飯,成了他生活和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因此,她怎麽受得了這個?

鐵頭安慰她:“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大巧止住了哭,坐起來,一雙淚眼盯住鐵頭,質問他:“那你為嘛瞞著我?你說呀——”從鐵頭的話中,她捕捉到了一線希望——也許鐵頭真的沒有做下對不起她的事情。這個直率而坦誠的女人,她對鐵頭付出了一切,因此內心就變得格外脆弱,像一張風化得厲害、一觸即破的紙片。她害怕受到傷害。她想到了銀花。自從鐵頭對她講了銀花的情況,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就時常浮現在她眼前。

鐵頭把大巧攬在懷裏,輕撫她的秀發。之後,起身坐到了沙發上——那是他和大巧從舊貨市場花幾十元錢買來的一隻棕色的舊沙發,大巧用花布做了一個沙發罩,蒙在原來的皮子上,如不細看還以為是新買的。

他歎口氣:“我是不願意對你提到這件事——”

大巧擦擦眼角上的淚珠,定定地望著鐵頭。

“我找銀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親口對她說聲對不起!是我害了她——”將自己的心事說了,鐵頭終於舒了一口氣。

望著一臉誠懇的鐵頭,大巧竟然不知說什麽好了。但她覺得鐵頭這種做法是荒唐的,她無法理解他。而且,能相信他的話嗎?莫非,他就真的隻是對銀花說一句對不起?有那麽簡單嗎?再說,他那時候還不是為了阻止劉鵬再糾纏銀花呀。他有必要向銀花道歉嗎?

但很快她就諒解了鐵頭。難道銀花後來的不幸遭遇,真的就和鐵頭沒有一點關係?他是無意中,也就是間接地傷害了那個女人。而他這樣做,又是因為愛她,想得到她。如今,他不但心存悔恨而且還要去安慰人家,這也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因為,他要把銀花和自己心上的那個疤,再生生地撕裂開。由此看來,鐵頭是個多麽善良的人呀。銀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銀花了,在各方各麵,自己都比她有優勢!何況,自己和鐵頭已經住在了一起。

一想到這個,她就暗自慶幸。當初為顧及麵子,父親責怪她:“你,你就不怕人笑話?”她母親反駁道:“老封建,如今就時興這個!”是的,如今鄉下年輕人婚前同居已不稀罕了,未婚先孕也是家常便飯,如果誰家的閨女和男友同居懷上了孩子,女方家大人就說:“嘿,哪管得了他們?如今時興這個!”是自我解嘲,還是無可奈何?“時興”倆字,儼然成了一種掩飾和托辭。

沒有了這方麵的顧忌,大巧心裏一下子變得坦然了,衝鐵頭點點頭:“你為嘛要瞞我呀鐵頭?人家銀花那麽遭難,你去看看也應該!”她又替鐵頭擔心,“隻是,萬一銀花不給你麵子咋辦呀?說不定,人家心裏還在恨你——”

“我不在乎銀花咋對待我!隻要我把那句話向她親口說出來,心裏也就好受些!”大巧的話讓鐵頭很感動。

暮春的一個黃昏,鐵頭終於找到了銀花。

這是個位於省城一條小巷裏的布藝店,十來平米大小,卻擠擠挨挨地堆滿了各種顏色和花紋的布料。一麵牆上,掛滿了窗簾的樣品。也許天晚了,店裏沒有顧客,一縷橙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銀花鵝蛋型白潤光潔的臉頰上。她正坐在縫紉機前埋頭縫製窗簾,束在腦後發髻上的紅綢布,像隻躍躍欲飛的蝴蝶。

突然,門口一暗,進來一個人。

“是你,鐵頭!咋的是你呀?”是的,銀花又見到了那張稔熟的方臉,和幾年前相比,上麵增添了幾分老成和滄桑。

“我來看看你,沒想到吧?”鐵頭躲開銀花的目光,綻出的笑很快又僵到了臉上,“找你真不容易,費老大勁兒。”他用舌尖舔一舔幹燥的嘴唇。幾年不見,銀花依然那麽嫵媚,隻是那雙水杏一樣的眼睛裏,透出和她年齡極不相符的蒼涼和憂傷。還有一些憔悴。是小螺告訴鐵頭銀花在這裏的,有一次小螺來市裏無意中看到了銀花。

銀花的嘴唇顫動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鐵頭狠勁地咽口吐沫,用幾近懇求的語氣說:“就為出那口氣,也把你害了。我,我不該那麽衝動。其實,應該還有別的辦法,讓你擺脫那個畜生,唉——如今說嘛也晚了。”

淚花在銀花的眸子裏打著轉轉,然後順著臉頰噗簌簌掉下來,落在她手上,也落在那塊暗紅色方格子的布料上。當年,她去看守所裏探望鐵頭,曾向他發過誓,說她一定等鐵頭出來。鐵頭何嚐不願意如此呢,心裏感動著,也幸福著。想不到,後來發生的事情將他們的美夢擊碎了,這成了銀花心中一個永遠的“痛”。銀花推開布料,眼睛慢慢移向鐵頭:“別說了鐵頭,你都是為了我。我,我其實也很後悔——”見鐵頭不懂,又說:“我,我該等著你,可又拗不過我爸媽,還有,我,當時怕你嫌棄我——”是的,那是一場夢。噩夢倏忽而去,剩下的隻有無邊的痛苦。

鐵頭感到自己的心開始滴血。他苦笑著搖搖頭:“別說了銀花,這不怪你!隻怪狗日的劉鵬,我還想再捅他一次!”

“隻要你過得好!”銀花突然改換了語氣,“我在報上看到對你的報道了。有那麽多人幫你,你不但有了自個兒的門市,還有了女朋友——”鐵頭說:“唉,越是有那麽多人幫我,我就越覺得老天對你不公!”他的聲音很沉,像患了重感冒。

“唉,當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我嫁給大黑,隻想湊湊和和打發這一輩子,可那個不成興的畜生,偏偏把那個事當成把柄,後來,他經常去城裏找小姐,染一身病,還傳給了我。我說他,他就往死裏打我——”銀花極力克製著,沒再讓淚水淌下來。

鐵頭不知如何安慰她,隻那麽呆呆地站著,傻子一樣。此時,他想到了一個詞——“紅顏薄命”。銀花以後怎麽辦?自己能幫她什麽?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人像抽空了。

兩人就這麽愣怔著,彼此懷揣著各自的心思。鐵頭不想再呆下去。是呀,那樁心願得以了卻,他該離開了。他不想再往銀花的傷口上撒鹽,應該讓她平靜下來,讓時間,去療好她心靈上的創傷。

“等一下!”鐵頭剛走到門口,身後響起銀花的聲音。他回過頭,看到銀花正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

“鐵頭,你,你現在是不是還——”銀花那火一樣的目光裏分明有一種期待。

鐵頭點點頭:“是的,我沒有改變,和從前一樣。”

突然,銀花俯身趴到縫紉機上,哇地一聲哭起來。她纖弱瘦小的身子隨著哭聲抖動著,一頭柔韌的秀發有節律地顫動。發髻上紫紅色的布條,也劇烈地抖著,成了一隻斷翅的蝴蝶。

“銀花,你冷靜一下——”鐵頭走近她,伸手要扶她的肩膀,就像從前那樣,但伸出的手忽又停在空中。停頓一下,才喃喃道:“銀花,我後悔從裏麵出來沒有馬上找你,我,我更不該去——”他把“相親”倆字又咽回去,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銀花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鐵頭:“不,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銀花了。我配不上你。隻要你心裏記得我,我就滿足了。這輩子,我,我還有嘛好念想呢?”

又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