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舊愛新恨5

離婚了,南建設一會兒覺得解脫,一會兒覺得孤單,就像被切了半個身子似的,連走路也不穩了。想到女兒回來再不能在同一間房子裏見到父母,建設真是心如刀絞!渾身的皮膚也莫名其妙的疼痛,臥倒家中,晝夜不分,滿腦子都是聲音:她清脆的笑聲,她的哭鬧反複的在建設腦子裏播放,從前往後的事,一個又一個片斷地在腦子裏不停地運轉。麗娜帶走了他整整二十年的歲月。

二十多年的牽扯,兩個人之間有了那麽多的難以割舍,哪怕互相的傷害也是曆曆在目、點滴在心的不忍割舍;離婚了,那個人再不可以傷害他了,卻一點沒有擺脫的輕鬆與快意。二十多年,即使他心如冰,身如玉,也已經是兩相浸染,難以分得清楚。剪得斷,卻理不清!這肌膚相親愛、相憎恨,這錢財疊加、相侵占的這緣分太深,一個凡夫南建設怎麽能分得清爽?連同他心愛的女兒,在他眼裏可愛到完美的女兒,那眉眼身形裏還是他再也無法容忍的那個女人的影子。

這百般不饒人的生活,這一重一重的苦澀,這一片一片混合著體溫、血液的記憶糾纏堆積,讓建設毫無辦法!建設挨了生活的打,像一隻疼痛的狗,躲在角落裏哭不得叫不得,隻有暗自舔舐傷口。這多麽孤單的疼痛!

建設自作主張選擇放棄舊生活,比十年前被迫選擇放棄官場進升,更叫建設心裏不是滋味!他沒有想到自己心裏會苦到不能平複,不能言說!隻是不斷頭的吸煙。

麗娜暫時住娘家,等著南建設搬完東西滾蛋。其間,麗娜回來過兩次,說是看南建設找到房子了沒有,搬完了沒有。神情哀哀,並沒有逼迫限期的意思。

也許,從理智上看,建設滿可以和麗娜再過下去,像開初的選擇麗娜一樣,但是,過去的那種種傷害像個惡性細胞一樣在不斷的長大,有著它獨立的生命,在訴說著他們之間的仇怨。麵對她的示好,她的祈求,建設理智上原諒,可是從情緒上、從生理上建設再也無法接受麗娜了,一見麗娜的麵,建設就有一種生理上的反應,覺得愁苦、煩悶,全然忘記了她是一個女人。

建設幾年前在城郊慧澤小區買了一套三室兩廳,本是想接父母來城裏住,這套房子他一直沒有告訴過麗娜,如今房子剛好交了鑰匙。

書籍、衣服、南楠小時候的照片等等東西全部搬過來了,麗娜從此與他的生活再不相連。在四壁未加粉刷、東西淩亂的新房子裏,建設進入一種可怕的思緒懸空狀態,建設不但是覺得麗娜完全陌生了,而且,所有的親人、工作,事業,一切都像列車窗外的風景一樣模糊地向後淡去。建設的列車要開向哪裏呢?

列車啊,行駛在茫茫的黑夜,建設得讓列車停下來。

東西未加歸整,建設決定去看女兒。

來到車站,見候車室裏人來人往,建設一點也應對不了這雜亂,向售票窗口瞅了一眼,見有十來個人等在窗口。建設一轉身走出候車室,穿過車站,徑直打車前往木千葉辦公室。

下午三點一刻,南建設走進了清川師院302室,之前並沒有一絲想過要到這裏來,但腳步卻如此堅定、快速地來到這裏。還是那間窯洞,還是門開著,建設掀簾走進去,還是人在,一首低低的二胡曲裏,那人還是眼在電腦上、手在鍵盤。

“是你呀!”那人還是手眼不離電腦。

建設問:“又在寫什麽呢?”

千葉一抬眼,臉上是一個明亮的笑容“隨邊寫寫,隻剩幾句了,你先坐。”

她帶笑看他,那笑容,就像一個家!

建設也笑了,但他笑得太不像了。

千葉立刻調低了音樂,去倒茶。

“不想喝,口裏苦。”建設突然散了架似的枕在沙發上靠背上。

“怎麽了,感冒了?”千葉說著關了音樂,屋裏是全然寂靜的了。多麽知人心意的女人,建設心裏正響著波濤,瀉著洪水,建設不需要任何音樂。

“我想喝酒,喝個大醉。”

“怎麽了,遇到什麽問題了?說出來好些!”

“不是遇到問題了,是解決了一個問題。千葉,我離婚了,就兩個星期前領的證。你知道麽,就是在領結婚證的那個地方領的離婚證!”

“你!?”千葉長長喘了一口氣,正像建設心裏那一聲長長的歎氣。

“孩子呢,孩子能接受麽?”

“會接受的,已經大二了。”

“婚,也許不是不能離的。”她低著頭,沉吟一樣念道。

建設笑了,笑得很像。

“千葉,說句造次的話,隻有到了你這裏,隻有坐在你的身邊,我才覺得生活還是原來的樣子。我都不認得生活是個什麽樣子了!”

千葉神色低沉:“這對你,打擊大太了吧!”

“打擊,倒也談不到;要說沒有受到影響,也是假的。”

“超脫些吧,慢慢就會得到解脫。”

“超脫,解脫!千葉,再不要提什麽佛呀禪呀的事,人活著連情緒也沒了,那還活得有個什麽勁!如果你真的一心向佛,我會覺得這個生活更沒意思!那還有什麽意思!”

“我隻是打個比方。人總是很容易陷入一種關係網,積極的說法是穩定的關係網,消極的說法是執著的關係網。無法掙脫,其實還是因為心執的緣故,若不能掙脫這一處心執,身入了佛門,心又如何逃呢?我才不會去過那身心兩分離的日子。”

“身心兩分離!”建設默念著,定定看著千葉,為什麽她口裏說出的詞兒,就像是他在說話一樣!一句話嵌入他的心腸,使得他無由的鼻端發酸。

“真想喝酒,很想有個人陪我大醉一場,千葉,你敢和我一起去喝麽?”

“你又不是什麽海量,那不是故意傷自己麽!”頓了頓,偏過頭不看建設,輕聲道:“那有什麽敢不敢的,我敢到北山來,還不敢和你去喝酒。”

建設豪放大笑,笑得舒心暢意,笑完了,眼裏卻滲出一滴淚來。

“你就是我的酒,好酒!”一離婚,說話就如婚前一樣的恣意起來;一旦麵對千葉,用詞就那樣妙起來。

“原來才是一杯酒啊,我還以為是鴉片呢!”還是帶笑輕言,一雙眼睛似看他,非看他。建設就在這個女人一句話一個眼神裏心情漸漸安適。一切情形恍如二十多年前,這之間好像沒有任何的間隔,他又成了在這間房子裏留戀的、與她巧語妙對的那個年輕人!再一細想,就想到了眼下的事,眼下太陽快落山了,千葉該回家了,千葉是有家的人。

就在他沉默時,聽見屏風後一陣悉索,千葉端出一碗蛋湯來,黃白嬌嫩的層層雲縷飄浮著。建設一見,便覺餓了,想起自己好幾天裏都沒有認真吃過飯。

“喝點吧,比酒好些。”千葉將湯勺柄轉向他,好像他還是孩子。

建設喝了一口,是淡淡的甜,湯裏加了蜂蜜。濃稠清甜,蛋絲如雲縷,一吞就可以咽下去,碗太小了,建設一連喝了三碗。

腸胃裏有了熱氣在走動,建設又回到了現實中,懶懶的坐著,不想說話,更不想離開。雖然知道,夜色裏再坐在這裏會給千葉帶來很多的麻煩,但建設突然瞌睡了,困倦不堪了,就想留在這裏,就想在有千葉的屋子裏好好安睡。

“我走了。我現在的所有財產隻剩下一套空房子,什麽也沒有,就在西郊慧澤小區二號樓一單元五零一室。”

事後他才問自己為什麽要說得這麽詳細,一邊說,一邊還拿過桌上的一疊稿紙,在紙上寫下了住址,還在房號底下劃了兩道橫線。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的,就如同他們過去無數次在一張白紙上筆談時候那樣。

“我還是走吧,謝謝你!”建設像是醉了,用那種醉了的眼光看千葉。

千葉望著他說:“過段時間就好了,有想不開的,找人說說,別老是悶著。”

“說什麽呢,一切已經過去了!”建設又歎氣,渾身無力的樣子。

“你要保重,好時光還長著呢!”。

隔著茶幾,兩人道別。

是初夏夜了,樹下走過一隻貓,喵唔了一聲,膽怯似地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