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故鄉的雲(2)

從參軍入朝算起,孔正雄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已經盼望和等待了足足39年。

開赴前線,不幸被俘,關押折磨,運至台灣……一切都恍若昨天。時年23歲的孔正雄坐在台灣派來的運輸艦上,心緒如同眼前波濤洶湧的大海。陌生的台灣越來越近了,熟悉的故鄉越來越遠了。父母、兄弟、無數的親人,還有參軍出發前塞給他5雙親手納的花鞋墊兒的那位已經定親的美麗姑娘翠翠,他們何年何月才能重新見麵啊?

孔正雄感覺自己就像這無邊無際的海麵上的一葉小小浮萍,隻能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浪,否則就會遭受滅頂之災。在運輸艦上,孔正雄想跳下大海,泅回大陸的港口,最好一口氣就能泅回家鄉的花溪河。然而滄海茫茫,四周的軍警戒備森嚴,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

來到台灣後,孔正雄同部分“投誠”的難友一起被編入國民黨工兵部隊,整天在外麵修碼頭和工事。風吹日曬雨淋不算,仍然跟戰俘營裏一樣被嚴格看管,飯都吃不飽,他感到徹底被騙了。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無盡的思鄉之情匯同著悲傷與悔恨,充溢並咬噬著孔正雄年輕孤寂的心靈。

好不容易熬到了退役,孔正雄隻拿到夠買5條香煙的生活補助金。身無積蓄,舉目無親,連吃住都成問題。他不得不接受台灣安置退役兵機構的安排,到花蓮“榮民”醫院農場做苦力,一幹就是3年。在這期間,沒有工資,隻給一點生活零用費。在台灣,沒有身份證就寸步難行。醫院扣著身份證,他想走也走不成。

孔正雄千方百計找到一個保人,要回了身份證,終於脫離了苦海。他先後做過建築工、包裝工、清潔工、超市送貨工。

在給台北市區20多個超市送貨的過程中,孔正雄被“劉記”超市的劉老板看中,聘用他做了本店的員工。

孔正雄聰明靈活,很快學會了進貨銷售、收支記賬等一整套管理流程,成為了“劉記”超市的業務經理,也是除老板、老板娘外的第三號人物。

人有禍福,常在旦夕之間。身胖體壯的劉老板突發心肌梗塞猝死,遺囑也沒留下一句。不過,他的超市連同他的老婆孩子自然有人接手和管理。5個月後,孔正雄就和年過半百、他一向稱作“喬姨”的老板娘結婚了。“劉記”超市更名為“鴻福連鎖經營有限公司”,孔正雄成為了新老板。

20世紀70年代中後期,適逢台灣經濟起飛。“鴻福”公司發展迅速,陸續又在台北、台中等地辦起來30幾家連鎖超市。不過10多年光景,公司的總資產已經達到了6億多元新台幣。

1987年,台灣開放台胞赴大陸探親。比起那些解放前夕敗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老兵,孔正雄還多一份顧慮,所以不敢貿然成行。他先後走訪了10幾位回鄉探親歸來的老兵以及同樣背負“叛國者”精神枷鎖的昔日難友,又多次寫信給清源縣台灣事務辦公室谘詢政策,心中才漸漸有了底。

經過兩年多的反複探詢和躊躇不定,孔正雄終於決定繞道香港回鄉探親。由於他同時是以台灣富商和投資者的身份回來的,因而受到了清源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的熱情款待。在縣委統戰部李部長、縣台辦文主任的陪同下,孔正雄坐著縣政府特派的專車,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家鄉。

當晚,孔正雄在林家飯店宴請縣鎮領導及眾多親戚鄉鄰。6時許,賓朋雲集,鞭炮齊鳴。李部長、文主任、魯誌海熱情致辭後,一身米黃色西裝藍花領帶的孔正雄答謝敬酒。但見滿堂歡聲笑語,好一派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

林三虎、賈苞玉穿梭於大廳和廚房之間。他們從沒這麽忙活過,嘴上直喊“熱死我嘍”、“累死我啦”,臉上卻笑開了花。

喝酒正酣,孔正雄猛然聽到有人喝問:“孔正雄,你還認得我嗎?!”

“你是哪個?”他眯縫著雙眼,望著眼前牛高馬大的不速之客。

來人語驚四座:“我是魯兵孫,你原來的戰友。我替你背了30幾年的叛徒黑鍋哇!”

“魯兵孫?你是……魯兵孫!我……我……”孔正雄依稀想起了這個當初一起跨過鴨綠江的戰友,他的腿不自覺地篩起糠來。他看見魯兵孫右手攥著根爆破筒般的大木棒,知道來者不善,魯兵孫明擺著是找他麻煩來了。

李部長強作鎮定:“不許胡來,孔先生是我們尊貴的客人!”

“對對,是很尊貴的客人!”文主任、魯誌海等人紛紛附和著。

“狗屁尊貴客人!他是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真正的叛徒!”魯兵孫怒發衝冠,舉起1米多長的木棒直指著孔正雄說。一大桌人懾於“爆破筒”的威力,再不敢出聲。

林三虎聞訊跑了過來,氣急敗壞叫嚷:“魯兵孫,你罵哪個是叛徒?全鎮人都曉得,你魯兵孫才是大叛徒,狗叛徒!給我滾,滾出去!”顯然,他沒留意到魯兵孫手裏有根木棒。

“狗叛徒?我是狗叛徒?哈哈,我是狗叛徒!哈哈嘿嘿,嘿嘿嘿嘿……”魯兵孫突然嗥出了一陣陣怪異得瘮人的笑聲。

“哐當!”孔正雄所在的主賓桌被掀了個底朝天。隻聽得稀裏嘩啦一通碎響,桌上的盆缽杯盤紛紛墜地。

孔正雄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後門。人們見勢不好,也紛紛向外邊突圍。剛才還凶神惡煞的林三虎,嚇得屁滾尿流地緊跟著賈苞玉,慌忙躲藏到了廚房的潲水缸後麵,聽任大廳內的魯兵孫揮舞著那根手腕粗的青木棒,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地橫掃著店內的壇壇罐罐。

賈苞玉聽到玻璃、瓷器破碎的聲音不斷傳來,心痛得要命。外頭的動靜稍有停歇,便慫恿神情緊張的老公前去察看一下財物損失情況。

“不……不……不……要去你去!”林三虎煞白著臉原地不動。見賈苞玉撐起身真要出去,連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褲腿。

林三虎已經作出判斷:魯兵孫瘋了,他肯定是瘋啦!

好端端的一場盛宴被魯兵孫攪了個不歡而散,孔正雄驚魂甫定後惱怒不已。李部長、文主任、魯誌海等人不停地向他賠禮道歉。

李部長心情沉重地雙手握住孔正雄的手說:“孔先生,我們已經通知派出所,把魯兵孫這個尋釁滋事的違法犯罪分子抓獲歸案了。您放心,我們一定依法辦事,從重從快地打擊處理。決不能讓魯兵孫這樣的害群之馬破壞了全鎮乃至全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破壞了統一戰線和招商引資工作的大好環境,損害了我們大陸民眾與台灣同胞親如兄弟姐妹血濃於水的深厚情誼。相信孔先生也不會因為這樣一個意外事件影響您的投資助學計劃的,是吧?那好,在您結束探親和考察行程後,縣委統戰部、縣台辦還將為孔先生設宴送行,也是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正式為您壓驚致歉,表達我們最誠摯的謝意,熱忱歡迎孔先生隨時回來!”

鎮派出所所長洪飛走了進來,對魯誌海耳語了一陣。魯誌海隨後悵然道:“唉,魯兵孫關押不成了!”

“為啥?”李部長才坐下,這時又霍然站了起來,臉色和語氣都異常嚴厲。

“魯兵孫瘋了,他成瘋子啦!”魯誌海道。

“真的還是假的?”李部長似乎不相信。

文主任也追問:“不會是裝的吧?越王勾踐,還有《紅岩》裏頭的華子良……”

洪飛見眾人都望向自己,非常肯定地說:“真的瘋了,我們請醫院的幾個醫生來看過,都說是的。要不,你們去看看?”接著,描述了魯兵孫打胡亂說,還有隨身拉屎拉尿、衣服褲子上弄得肮髒不堪的樣子。

“不去了,不去了!”李部長連吐了兩口唾沫。

孔正雄說話了:“魯兵孫要是真的有病,那就快些送醫院吧!唉,他咋成這個樣子啦?”

魯誌海述說起魯兵孫的遭遇。孔正雄聽得心驚肉跳,他沒想到魯兵孫跟他一樣也有淪為戰俘的經曆,更沒想到當年應該受到厚待的魯兵孫竟被當作變節者和叛徒,遭到殘酷的批鬥和長期的歧視,難怪魯兵孫要說他背了30幾年的叛徒黑鍋了。

孔正雄心中五味雜陳:“魯兵孫治病的錢我來出。還有今天他砸壞飯店家什的損失,我也一起賠。李部長、文主任、魯書記、警察先生,你們就不要再追究他了!”

見大家滿臉疑惑,孔正雄道:“我們是……是鄉親呐,同一個村子的。”他本想說我們是一塊兒參軍的戰友,但不知是愧疚還是其他原因,他說不出口來。

孔正雄這次回鄉,除了到早已去世的父母墳前燒紙祭奠一番,也給眾多的親屬、鄰居等幾千、幾百、幾十元不等的見麵禮。對那位苦等他10多年最後不得不草草嫁人、如今佝腰駝背蒼老得不敢相認的舊日戀人翠翠,孔正雄一下就給了她5萬。

翠翠的兒子已23歲,跟他35年前茫然踏上台灣島時恰好同齡。女兒20歲,那是活脫脫又一個當年的翠翠。孔正雄另給他們各1萬塊。

是補償麽?是,又不是。說是,那也僅僅能表達他的一份深深的歉疚。說不是,因為這區區幾萬元,怎能償還當年被稱作村裏一枝花的少女翠翠蹉跎青春的高昂代價?

在兩個不是他的兒女的年輕人麵前,孔正雄滿懷傷感,給他們的錢就更不是補償所能解釋的了。

孔正雄捐獻給村裏小學30萬元,由他改名為“和平希望小學”。這寄托了一個經曆了戰爭滄桑的老人發自肺腑的祝願:家鄉的子孫萬代,再不要經受那般血與火、生與死的磨難,還有浪跡天涯有家難回、隻能在夢中跟父母親人和故鄉山水相見的悲傷與痛苦了!

此後,孔正雄每年春節前都要回大陸一次。既為探親,也有不少商務活動,每次都要呆一個月左右。他的“鴻福”公司成功登陸,在靜江、竹嶺兩市和清源縣都有了連鎖分店。

孔正雄熱心教育和慈善公益,5年裏捐資總額達到1000多萬元。不隻在玉屏和清源有名,在省市有關部門也都掛上了號,待若上賓。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孔正雄經常從大陸官員嘴裏聽到這句話。他們不計前嫌的熱情歡迎和款待令他深為感動。作為一個懷有愧疚與負罪感的遊子,孔正雄打算陪他在台灣的已80多歲高齡的老伴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安頓好那邊的晚輩們,然後就回大陸來幫助家鄉建設,促進國家的發展。

在台灣,在大陸,孔正雄用錢可以換來形形色色的人們包括各方頭麵人物的笑臉奉迎及尊重禮遇,獨有魯兵孫根本不買賬,形同冤家。孔正雄曾經跟自家兄弟一起上門看望這個曾經的戰友兼難友,魯兵孫一見便破口大罵“叛徒”,還操刀弄棒地向他衝過來,孔正雄隻得倉皇而逃。他托人帶去的錢,魯兵孫聽到他的名字就扔出了門外。

每次歸鄉,孔正雄心頭總有陰影籠罩,生怕魯兵孫冷不丁從哪裏冒了出來。魯兵孫發瘋不能歸罪於他,但每次發病都跟他有關。回來一次,魯兵孫就瘋癲一場。奇怪的是,孔正雄一離開,他就安靜下來,平日裏也不惹是生非。孔正雄回鄉前夕,他的瘋病又準時發作,似乎有種神奇的預感。鄉親們一見魯兵孫的癲狂症狀再度出現時,就會不假思索地斷言:“孔家老四快從台灣回來了,這回不曉得他又要撒好多錢來贖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