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作為青年的白癡4

白癡真的像自己預言的那樣,一天天地好起來,媧娘的日子又充滿了陽光。媧娘發現白癡在好轉的時間裏,嘴裏不停地沉吟著什麽。她細細地去傾聽,很多話似乎被她抓住了。可它們又在一瞬間強脫她的記憶,滑向沒有邊際的黑暗。有時,即使她聽得清清楚楚,可那話因為不連貫,讓她不明白它們究竟的意義。白癡在沉吟這些話語時,也從不回避媧娘,隻是他的表述更加含混不清,模棱兩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媧娘終於聽清了白癡的吟唱。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留存。這樣的人你豈能睜眼看他嗎?又叫我來受審嗎?誰能使潔淨之物出於汙稍之中呢?無論誰也不能!人的日子既然限定,他的月數在你那裏,你也派定他的界限,使他不能越過;便求你轉眼不看他,使他得歇息,直等他象雇工一樣完畢他的日子。

“海中的水絕盡,江河消散幹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來,等到天沒有了,仍不得複醒,也不得從睡中喚醒。誰願你把我藏在陰間,存於隱密處,等你的忿怒過去,願你為我定了日期,記念我。你呼叫,我便回答;你手所作的,你必羨慕。但如今你數點我的腳步,豈不窺察我的罪過嗎?”

白癡唱得累了,歇息一會兒,又會接著吟唱:

“人伸手鑿開堅石,傾倒山根,在磐石中鑿出水道,親眼看見各樣寶物。他封閉水不得滴流,使隱藏的物顯露出來。然而,智慧有何處可尋,聰明之處在哪裏呢?智慧的價值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深淵說:不在我內。滄海說:不在我中。智慧非用黃金可得,也不能平白銀為它的價值,貴重的紅瑪瑙,並藍寶石,不足與較量;精金的器皿,並美女,不足與兌換;智慧的價值勝過一切。智慧從何處來呢?聰明之處在哪裏呢?是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目隱藏,向空中的飛鳥掩蔽。神靈說:我們風聞其名,敬畏神靈就是智慧,遠離惡就是聰明,這就是神靈的指引。”

白癡在他沒日沒夜的吟唱裏,身體得到恢複。

媧娘在白癡的健康得到修補之後,精力更加充沛,性欲更加旺盛。她有時到了中午就把村莊裏的男人帶回家的地步。她又過上了快樂幸福的日子。直到白癡遭遇下一次死亡的降臨。

白癡在夜晚的吟唱,在贏得媧娘從內心深處對他的讚譽的同時,也驚動了白虎莊裏的山神野鬼。那些居住在故地和破廟的小鬼小神們,聽到了白癡對神靈的讚美之後,在歎服白癡超凡性靈的同時,心生了對他的憎恨。在白癡的心中,沒有它們的位置,這一點兒令他們非常惱火。更重要的是,因為白癡與生俱來的天性和才能,對它們現有的地位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於是,在以巴顏家族為首的野鬼的號召下,聚在白虎莊村口的巴顏空宅,密謀了三天三夜之後,白癡的災難又一次降臨了。

起初,在媧娘和白癡入睡後,白癡會聽到村道上滾動著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聲音,擾得他睡臥不安,整夜整夜無法入眠。接著,白癡緊靠的窗戶會被一些石塊和沙子,打得啪啪作響。而且這些物體還不時飛到樓頂的瓦片上,發出如暴雨降臨時的響聲。一切動靜都無法讓白癡安然入眠。白癡在失眠的蒼白裏,精神幾近崩潰。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媧娘往往會在半夜裏被一種轟然作響的聲音驚醒。有一天半夜時分,媧娘突然被輪椅碾過地板發出的巨大響聲驚得坐了起來,她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起身奔向聲音消失的地方。在“咚咚”的腳步聲裏,她看見白癡像飄浮在水麵的白色物體,沿著樓堂的門廊,向外飄去。她嚇得連聲音都叫不出來了,隻得赤著腳,緊緊地追了上去。白癡在朦朧的夜色裏,浮浮****地飄到村道上,然後沿著村道飄向村莊外的森林。媧娘跟著,奔跑著,當她大聲叫出聲音來時,白癡早就沒了蹤影。

當巴色帶著全村的男人到森林裏尋找白癡時,媧娘隻得把那雙被村道上的石子瓦片和瓷片劃破的腳,高高地擱在凳子上,等待白癡的消息。村莊的男人在森林邊上整整尋找到天亮,都沒發現白癡一根人毛。他們睡意迷朦地回到村口,在經過巴顏一家曾經生活過的,那間廢棄了多年的老屋時,巴色看見那座老宅的門

,被晨風輕輕一吹,便開了。巴色帶著巴桑,還有村莊裏所有的男人順著風吹開的門,進到宅子裏去。他們看見,白癡規規矩矩地跪在巴顏家的神龕前。他耷拉著頭,從後麵看去,隻看得見他那瘦高的脊背,紋絲不動地矗在那裏。巴色來到他的側麵,隻見他雙眼緊閉,嘴裏被塞了滿嘴的泥巴。巴色明白,白癡肯定是撞鬼了。他走上前,用食指挖淨了白癡嘴裏的泥沙,然後狠狠閃了他兩耳光,白癡才悠悠地緩過氣來。他躺在巴色的懷裏,咳嗽了一陣之後,才睜開眼睛。他看到了陌生的屋頂、陌生的神龕,陌生的牆院,最後他看到了巴顏和妻子那幅掛在牆上,發了黑的畫像。他靜靜地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對巴色說:“送我回去吧。”為掩蓋發生在白癡身上的怪事,媧娘對村莊的人說他患上了夜遊症。可事情並沒按媧娘預想的,很快就會結束。

白癡從此像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他的生活和生命節奏,像樓堂那座古老的鍾一樣,也許是落滿了塵土,變得緩慢而沉重。他運動輪椅的動作,癡呆遲緩而笨拙,先前的靈巧再也找不到一點兒影子。吃飯睡覺又得靠在媧娘幫助下,才能艱難地完成。尿床和尿褲子的次數越來越多。表達意義的話語,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艱難。媧娘很明顯地感覺到,兒子在一天天變小,仿佛要回到他剛剛從她的子宮裏出來時一個樣。她堅信,他一定是這樣的。她不知道,兒子終久會不會變成一個渾身是粉的嬰兒,重新回到她的子宮裏去。

就在白癡以一種愚笨的方式返祖時,他又在一個夜半時分不翼而飛。這一次媧娘像有預感似的,她一直睜著眼睛,用耳朵和心靈守護著兒子那扇緊閉的木門。在那扇門的背麵,巴色畫了三道桃符,貼在那門背上。那神秘的桃符古怪而猙獰,媧娘不敢正視。在巴色走後,媧娘才敢讓白癡把那三道符說給她聽,這符的形象才真正滯留在她心中。巴色還讓媧娘在樓堂的門栓上,插上一把鋒利的菜刀。媧娘心裏清楚,這些都是一些粗俗的避邪之物,她對它們不抱任何指望。她真正在心裏指望的,是兒子白癡像以往每次遭遇死神一樣,能夠憑借自身的力量挺過來。她和兒子的命運,這個村莊裏任何其他人都無可改變。他們隻能依靠自己。而媧娘所能做的,就是努力維護兒子的命運。她別無選擇。

事情正如媧娘預料的。媧娘從夢中醒來,就穿戴好衣帽,徑直來到白癡的房間裏,隻見那張小**早已沒了白癡的人影。

媧娘踏著離崦嵫很近的月色,來到村莊外,來到森林邊一塊石頭上,靜靜地等待夜色褪盡,黎明到來。

黎明過後,天色的淺白把媧娘指引到一片雜草叢生的墳地。媧娘在清晨的平淡裏,隱隱約約看到白癡撲倒在巴顏家那座年久失修的墓地裏。媧娘對那座墓碑的熟悉程度,要超過村莊裏的任何人。在巴顏他們相繼去世之後的那段日子裏,她幾乎每天都要來到這墓碑前,流著淚為兒子懺悔。她對他們說著她從沒表達過的最誠摯最善良的話語。她向巴顏夫婦的墓碑表示,要像善待白癡一樣,善待巴桑,甚至超過白癡。媧娘在後來的日子裏,真正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此時,她在確認是兒子的背影之後,便瘋狂地奔跑起來,嘴裏流露著哭泣的呻吟:

“你們怎麽還不放過他呢?你們究竟要怎樣?”

她一遍又一遍叫著巴顏和他妻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這句話語,然後重重地跪在墓碑前,跪在白癡的身旁,為他清理耳朵鼻孔和嘴裏的泥沙。然後,她背起白癡,趁著村莊裏的人們還沒醒來時,回到了吊腳樓裏。

在吊腳樓裏,在媧娘的催問下,白癡才講了他所經曆的情景。當白虎莊靜下來,月亮當空時,白癡覺得,外麵村道上,房前屋後,擠滿了群情沸騰的人流。他們人擠人、人挨人,摩肩接踵,口裏不停地狂叫著,嘶聲力竭,把整個村莊弄得人聲鼎沸。就是這些人群,一時憤怒,一時喜悅,一時憂傷,一時激越,一時哭泣,渲瀉著整齊劃一的感情,伴隨著月光的波動湧起巨大的潮汐。

白癡身體裏一貫沉靜的血液,被破窗而來的潮汐激**得沸騰起來。他在子夜時清醒地坐起身來,然後,他像一位四肢健全的少年那樣,起身推門,順階而下,來到這群沸騰的人當中,並且陷入一種極度的狂熱之中。他跟隨著大家揮動著手臂,高喊預先規定或即興脫口而出的口號。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還看到了媧娘的身影,她被人們捆綁著和巴色站在一起。他們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衝**著,推搡著。他們跟蹌著在人流中用痛不欲生的表情,表示著他們與這群人流的格格不入。人們把他們推到一個一人多深的土窩子裏。然後所有的人都朝他們吐口水。即便白虎莊幾百年已經沒有了吐口水惡濁人的習慣,他們此時又撿起了那些被遺棄的舊業,所有的口水匯成一道洪流,很快就把媧娘和巴色飄**起

來,一刻之後,他們就被口水淹沒了頭頂。他們隻能掙紮著伸出頭來,換上一口氣,又沉了下去。人們把口水吐幹了,匯成洪流的口水才從人群的腿腳之間流走。媧娘和巴色被幾雙手重新拉到了村道上。不知誰喊了一聲“破鞋”,於是成百上千隻各種顏色的破鞋飛向他們。又不知誰喊了一聲“毒蛇”,於是,又有成百上千條毒蛇和蜈蚣飛向他們……。

不知是誰,把目光盯上了白癡。於是人們很快就知道了這位俊美的少年,就是媧娘的兒子,而且就是這位兒子,媧娘和巴色不知多少次救過他的命。

他們用憤怒逼迫白癡當眾表明態度和立場。白癡在眾人目光的火焰裏,來到母親麵前,指著媧娘,朝眾人大聲說:“她就是生我的媧娘。可她是個婊子,是破鞋。為了保全我的生命,她憑借自己美麗的姿色,勾引了村莊裏所有的男人,還和他們上床,通霄達旦尋歡作樂。包括這位叫巴色的男人。更可恥的是,她把我供在他們床榻的上方,讓我府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白癡說到動情處,竟然淚水滂沱。

然後,他正色道:“今天,我站在這兒,向村莊裏所有人宣布:我永遠也不會是她的兒子了。”

白癡說完,引起台下一陣狂熱地轟笑。一陣風陡然吹過來。村莊在一瞬間變得月光如銀,靜謐之極。眼前眼後的人群及人群裏的媧娘巴色全沒了蹤影,他陷入一種深深的迷茫之中。接著憂傷的潮水湧來,把他漂起來,向村外走去。因為,他再次看到村口的荒野之上,一片燈火輝煌。他順著那燈火光芒的指引,走向那裏。然後,他見到了身著綠衣綠褲的巴顏夫婦,坐在那城堡殿堂裏,栩栩如生地靜靜地坐在那兒。見到他們那肅穆的神情,白癡情不自禁地撲地而跪,頂禮膜拜。然後,白癡便沉人生命的昏黃之中。

媧娘聽了白癡的敘述,再次淚流滿麵。她想,肯定是巴顏的鬼魂複蘇了,在召引著人們的靈魂,夜間出來幹著這些喪盡天良的事情。她想,再見到巴色,她一定要對他說:我為巴氏家族的陰險感到恥辱。

“這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的意誌。”窗外飛進來一句話,在地板上滾動了好一陣,才消失。

媧娘發瘋似地站起來,把頭伸出窗戶,對著整個村莊喊道:“你們究竟要怎樣?你們究竟要怎樣?你們非得把我們往絕路上逼不可嗎?”媧娘的聲音在空曠的村莊裏久久回**。

媧娘的聲音,被森林邊饑餓的蓮獸聽見了。任直覺,它感到了白虎莊人心的危機,於是,它趁著夜色,竄進了村莊。白虎莊頓時大亂,一片鬼哭狼嚎。白虎莊的人在緊閉了一夜大門,提心吊膽地熬到天亮之後,紛紛背起行李、帶著妻兒老小,全部遠走他鄉。整個村莊隻剩下媧娘和白癡在吊腳樓裏。雄壯凶猛的蓮獸,圍困著這座唯一有人煙的樓房,一直圍了九天九夜,直到他們因為缺水缺糧,陷入死亡的邊緣,招來了死神的光臨,蓮獸才嚇得落荒而逃。

麵對再次獲得的新生,媧娘和白癡緊緊相擁,慶祝這次人與獸鬥智鬥勇的勝利。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白虎莊人又變卦了,他們在經曆了半個多月流浪奔波之後,重新回到白虎莊,決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掉白癡。

白虎莊一安靜下來,就意味著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第二天一大早,村莊裏的人便再次來到媧娘的吊腳樓前,齊聲喊道:

“把白癡交出來,我們再也無法忍受了,為了白虎莊的安全,我們要殺掉他。”

麵對白虎莊的第二次發難,媧娘說:“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了,我兒子白癡的苦難,是從你們的心裏生長出來的。”

巴色和巴桑,在媧娘的說話聲中,早已站在了她的身旁。

巴色說:“我們巴家的仇恨都可以化解,白虎莊就沒有什麽不可化解的。你們都給我滾回去。”人們才極不情願地退去。而村道上,落滿了他們曆數白癡關於預言、關於詛咒、關於招引蓮獸和死神的罪狀。它們把村道鋪得一片雪白,就像白癡夢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