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她的腰
雷傳誌躺在床榻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梨花就睡在他身邊,她睡得很香,而且,看上去她的睡態有一種憨態,在雷傳誌眼裏,梨花真的就像一朵帶露的梨花。
此時,雷傳誌沒有心情看梨花,他也感覺不到她的憨態了,即使梨花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開過他,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這是梨花的習慣,梨花從三天前回到了雷傳誌的身邊之後,睡覺時,她的手就沒離開過他。有時,她抓他的胳膊;有時,她抓他的手指;有時,她摟著他的腰;還有時,她會在睡夢裏抓住他最敏感的地方。她這些動作,讓雷傳誌感到非常舒服,他總是讓她一直那麽抓著他,他和她仿佛都感覺到,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會長久,好像有一種在等待他們的別離,一點點在向他們走來。
今天,粉落出現了,與其說是粉落出現了,不如說是粉落身上那枚桃花出現了。那枚桃花的出現,一下子打亂了雷傳誌內心的平靜。他以一名警察局長的直覺,感覺到事情正在向他撲來。所以,雷傳誌開始感到不安,以致讓他沒有時間顧及身邊的梨花了。梨花先睡著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想從煙頭上的火光裏看到事實的真相。梨花很快就睡著了,她的手讓她安心,她隻有這樣才能入睡。梨花睡熟了,雷傳誌就可以安心想自己的心事了。粉落腰上的那枚桃花,一次次在雷傳誌眼前綻放開來,他看到桃花綻開時的每一個細節,像豆芽在陽光裏生長的姿態一樣,
繼而,粉落的身體變成了一棵桃樹,而這棵桃樹,惟獨隻開了這麽一朵花兒。
粉落看看房裏的一切,開心地笑了。她覺得,這兒比那怡心園還好一些,高高的紅蠟燭,暖暖的花床鋪,地板掃得幹幹淨淨了,先前那些地腳母也全沒有了蹤影。牢頭大哥甚至還給她擺進了一方小桌在牢房裏,上麵堆放著水果和點心,點了幾炷香,讓香的煙霧在房子裏繚繞。粉落一時忘記了自己現在是置身死牢,她興奮得有些手足無措,她突然發現,有了這些好東西,竟然還缺一樣好東西,這好東西就是花了,她竟然指著牢頭大哥的鼻子說:“我還要一束桃花。”
牢頭大哥一點兒也不惱怒,而是堆出了一臉笑,他彎彎臉,點點頭說:“我的大小姐喲,現在外麵已經秋風掃落葉了,你叫我在哪兒去找桃花呀,又不是青枝綠葉的春天。”
粉落用手指頂著下巴,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進這裏來時真是到了秋天的尾上了。她想,自己原來是一刻也離不開花的,在媽媽粉壁家,在怡心園,在她所有生活過的地方,每到一處,她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弄一束花,要麽放在花瓶裏,要麽用燜過各種美味的瓦罐培上土,栽上一株花,放在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奇怪的是,自從進了這死牢,自己一心想著殺沒殺人的事兒,竟然將嗜花的愛好給淡了些時日,今天,這死牢裏生機重現,她心裏戀花的情愫一下子又複活了。心情一複活,粉落就急不可耐地說:“**也行,給我弄些來吧。如果沒有花,叫我怎麽活呀,我會悶死的,哎呀,牢頭大哥,你就行行好吧。”
牢頭聽了,趕忙去報告雷傳誌,雷傳誌此時正在給白菊澆水,聽了牢頭的話,心裏更生了奇怪:這女子,如此這般,難道真的是她?牢頭接過雷傳誌手中的水壺,想替他澆花,雷傳誌把臉一沉,說:“別動,澆花的事兒得我自己來,她既然要花,你就給她弄一些去。我再說一遍,你們對她不能有半點兒怠慢。”
牢頭臉上堆著笑,惑惑地走了。雷傳誌澆完花,太陽已經偏西,因為昨晚沒有睡好,有些發困了,便走進屋,見梨花穿著一身紅,從裏麵走出來,梨花眼睛裏笑盈盈的,水汪汪的,如果不是手裏剛剛弄了花,有花泥,雷傳誌定會用手去捉一下她的腰,她的腰細細的,滑滑的,和她身上紅綢的感覺一模一樣,永遠是那種滑膩的感覺。
“花澆完了嗎?我到街上去走走。”梨花說。
雷傳誌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笑著說:“雞山縣城雖然不大,可是千萬別把我的寶貝給走丟了,還是把雅菽帶上吧,好有個照應。”
梨花說:“不僅要雅菽,我還要杜副官陪我去!”
雷傳誌撓撓頭,說:“那恐怕不行,他正在查殺錢牌九的案子,時間很緊呢。”
梨花不依不饒,說:“你不是說,雞山縣出了共匪嗎?你就不怕我被共匪擄了去做押寨夫人?”
雷傳誌擺擺手說:“好好好,我讓他陪你去。”
雷傳誌從午後的睡眠裏醒來時,一點也沒意識到事情正在向他迫近。睡眠讓他一時想不起自己睡在什麽地方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昏沉沉裏醒過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麽深沉地睡眠過了。夜色裏的雞山縣城變成了一座暗城。雷傳誌起身時,屋子裏裏外外沒有一絲動靜,窗前有一股**香飄了進來,他以為是梨花回來了,在他的屋子裏留下的香。他穿好衣服,踏著秋風來到外麵的天井裏,天井也安靜得出奇,雷府的人好像在他睡覺時被秋風吹得不見蹤影了。雷傳誌信步走到廂房走廊裏,一個嚶嚶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讓他產生了警覺,他走過去,透過紙窗,看到了幾個下人正圍著雅菽,雅菽像個白癡一樣坐著,眼睛望著前方,整個人成了死人的模樣。
“你快說話呀。”
“你個傻瓜,急死我們了,這可怎麽得了!”
“黑了天,你快說啊!”
…………
雷傳誌突然想起,這雅菽不是陪梨花和杜紙到街上散心去了嗎?怎麽她一個人在廂房裏?一種不祥之兆掠上雷傳誌的心頭,他三兩步撩到廂房門前,一腳踢開房門,房子裏麵的人一起回過頭來,雷傳誌看到了四張麵如紙色的臉。
雷傳誌問:“出了什麽事?”
下人李海說:“雷大人,太太和副官他們……”
雷傳誌喝道:“梨花怎麽啦?”
李海說:“雅菽回來說,太太失蹤了。”
雷傳誌說:“你說什麽?怎麽會呢?”
他感覺自己有一種被蒙了的感覺,他的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槍。李海盯著雷傳誌的手,嚇得腿開始打哆嗦,尿禁不住流了出來:“雷大人,雅菽這丫頭一頭紮進門,就說了一句太太和杜長官走丟了,然後就嚇暈死過去,我們幾個人把她弄到屋裏,灌糖水才灌過來,可是她人醒過來了,神卻沒有活過來,老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曉得嚶嚶地哭,然後又成了死臉,我們都問了好一會兒了。”
雷傳誌的手指拈開手槍皮套,一晃,手槍就握到了手中,他說:“留兩個人看門,帶上這個丫頭馬上去找人。”說完,雷傳誌來到大門口,大喝一聲:“來人啦——”
保安團長朱大麻子一邊紮皮帶一邊從團部的廂房往外跑,跑到雷傳誌跟前,行了個禮:“報告局長,保安團長朱鬆柏到!”
雷傳誌黑著臉,將嘴壓到朱大麻子的耳邊說:“天色一黑定,讓保安團的弟兄們統統腳穿布鞋,胳膊紮白布,跟我上山。”
朱大麻子一個立正:“是!”
眼看時間越來越迫近子時,粉落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下午,她在手心裏將“子”字畫了十遍,才明白夜行人的意思。一旦
明白了,她的心就開始狂跳,好像她的心就貼在肚皮上,胸口上拴著一頭小豬,每一次翕動都讓她感覺到是那麽清晰。
在粉落等待子時來臨的時間裏,牢頭大哥到粉落牢房前來過三次。他在吃飯喝酒前的酉時來過一次,然後在吃飯喝酒中間的戌時又來過一次,最後在亥時,他吃飽喝足,醉醺醺地還來過一次。第一次來,牢頭大哥隻是吟吟地朝著粉落笑,他的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味道。第二次來他用一隻手扶在柵子上麵,說了一句“豔福三生修”的話之後又走了。第三次來,他走路直打飄,人一挨到鐵柵子就全部靠在了上麵,然後他向她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點什麽,臉上不住地笑,嘴裏不住地打“哈哈”,時不時還叫一聲“妹妹”。對牢頭大哥的舉動,粉落摸不著頭腦,眼看時間越來越近,而牢頭大哥絲毫沒有要去睡磕睡的意思,粉落的手心都急得出了汗。
牢頭大哥終於支持不住了,伏到鐵柵子上猛吐起來。酒臭掀起了牢房裏其它的臭味,把粉落弄得胃裏直冒惡濁。牢頭大哥吐完了最後一口,才猛然想起心裏的事情,想起了心頭的事,他才意識到今晚不該喝這麽多酒。可是很多時候喝酒確實不是天隨人願的事情,一幫人在一起了,不端杯子不行,端了杯子,不喝個盡興又不行,所以,今天他又鬧猛了,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幸虧他在喝酒時,心裏老繃緊著那根弦兒,幾次回牢房裏看了又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真有個風吹草動,自己這好不容易混到手的牢頭位置,就怕會弄丟掉。所以此時牢頭大哥伏在鐵柵子上,頭腦突然清醒了很多。他想,反正今天已經醉成這個樣子了,不如讓手下就在這個叫粉落的美女門外搭個行鋪,將就一夜。想到這兒,他朝看守揮揮手,說:“去,搭鋪,老子就在這兒過夜了。”
看守領了話,便出去了。窗外的打更聲又響了。粉落躺在**,身上熱得像火燒一樣,她想,看來今天是逃不出去了,但是她不甘心,她走到柵子門前,將手伸到柵子門外,拍拍牢頭大哥的肩膀。牢頭大哥從昏昏沉沉裏麵醒轉過來,抬起朦朧的眼睛。
粉落說:“大哥,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這麽好的時光,大哥在這個惡濁之地睡覺,真是委屈大哥了。”
牢頭大哥說:“局長……朱團長……有特別吩咐,今晚須特別小心。”
粉落心裏一驚,身上冒出了冷汗,心想,難道事情泄露了?
粉落說:“這死牢可是裏三層外三層,就是鳥也飛不出去的,還有什麽需要小心的,難道是外麵……”
牢頭大哥抬起頭,朝著粉落笑笑,說:“你個小丫頭,心思蠻聰明的,外麵是發生了事情。”
粉落說:“大哥真是個好人,要是妹妹我有出去的一天,你到怡心園去找妹妹開心,妹妹我一個銅板也不收你的。”
牢頭大哥聽了粉落的話,“嘿嘿”一笑,心裏想,都不知道你是局長什麽人,就是你送上門,還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膽兒動你一指頭呢。這樣想了,他就又“嘿嘿”笑了一下。就在牢頭大哥與粉落說話的當口兒,兩個牢卒將床鋪架到了粉落門前,他們扶著牢頭大哥躺到**,牢頭大哥身子剛一挨到床,就打起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