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魯家大院
打魯家大院的日子越來越近,殺魯少達的日子也就越來越近,一想到要殺魯少達,楊老四感覺就像是要殺自己一樣,兩條腿子一天比一天軟,走起路來,還沒走上三五步,心就慌亂得沒有了辦法,甚至必須用手將一棵樹扶一會兒,才能接著往下走。直到這時,楊老四才真切地感覺到了,作為一個殺人者的處境,往往比一個被殺者的處境更難。
魯少達百日齋期滿的前一天,楊老四就部署好了第二天的行動。為了確保成功,黨委會決定對魯少達進行24小時監控。近段時間,村子裏變得太安靜了,先前的喧嘩,此時已經全部悄然隱去,好像,一場即將引爆的事件,隻有這樣的安靜,才能夠般配。這也無疑給楊老四的監控行動,帶來了限製。特別是到了赤衛隊對魯家大院采取行動的前夜,監控魯少達的值守,成了非常關鍵的事情。
為了減少動靜,他隻能派一個人在魯家大院外那棵柚子樹上進行監視。楊老四本想讓黨委委員孫穩當去完成這項任務的,孫穩當不僅做事一文一武特別穩、特別細,他過去還在魯家大院做過夥夫,對魯家大院裏麵的一房一廈、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因此,黨委會上,大家一致認為,派過細穩重的孫穩當去做這個活兒最妥當。哪料,就在會議快要結束時,馬小樹突然紅著臉站起來,還沒說話就要哭了。
馬小樹喘著粗氣說:“我當黨委委員這麽久了,可是,你們就是對我沒有起碼的信任和尊重,連這麽一件監視魯少達的事情,都輪不到我的頭上,我對這個安排有意見。”
楊老四沒想到馬小樹會這麽看重這件事情。其他黨委委員也沒想到馬小樹會有這麽大的意見。馬小樹站在會場上,像是要豁出去了似的,一臉的不高興。
楊老四笑了笑,說:“縣一中的高才生,這回主動站出來挑擔子了,是好事嘛。本來已經定奪了的事情,現在半路上殺出了一個程咬金,那我們就再商量一下,時間還來得及,大家都說說看法。”
孫穩當磕磕手中的煙袋,慢悠悠地說:“我看哪,這件事,也沒必要再說了,我現在也上了點歲數了,弄一通宵,還真怕萬一有個打盹的時候,那樣就誤了明天的大事。我覺得,這樣看行不行,我守上半夜,下半夜讓馬小樹換我,我回來與大家紮堆,眯一會兒覺了,再與大家一起行動。大家看行不行?”
大家聽了孫穩當的話,都點了頭。
楊老四也就站起身來說:“好,就這麽定,馬小樹半夜子時去接替孫穩當,我們早晨卯時辦事!散會。”
半夜子時,馬小樹準時爬上了魯家大院外麵的柚子樹。
魯家大院一片死灰。除了有冷風從雲霧山上吹下來,把柚子樹葉吹得颯颯作響之外,連村裏的雞狗都沒有一絲聲息。馬小樹上了樹,頭腦特別清醒,他想,要是自己守上半夜那該多好嗬,這樣他就可以透過柚子樹葉,看到地主魯少達和醒豆兒回家的一舉一動了。一想到醒豆兒,馬小樹的心就開始“炸炸”地跳,就像裏麵有一麵山鼓一樣,在“咚咚”作響。其實,馬小樹提出來監視魯家大院,並不是盲目的,在魯少達和醒豆兒住在齋棚的那些日子裏,從來都不會細心的馬小樹,卻把魯家大院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摸了個透,甚至連左廂房進醒豆兒廂房的小台階兒有幾級,
醒豆兒房裏的具體擺設是什麽樣子,醒豆兒的寧波床是什麽朝向,都摸了個一清二楚。更甚至,馬小樹還摸清了魯家大院院門門栓的結構。也就是說,如果他想進魯家大院,那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因此,馬小樹提出監視魯家大院,早就是有備而來。可是,他沒想到黨委會根本就沒有安排他監視魯少達的意思,所以他當即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來,才勉強弄到了下半夜的守夜差事。
半夜子時,馬小樹與孫穩當交接班時,他問了孫穩當上半夜的情況。
孫穩當說:“一切正常。隻是魯家的六姨太醒豆兒可是真是個騷婆娘,她回來之後,像是特別興奮,與魯少達洗了鴛鴦澡,還把魯家大院打扮得燈火滿堂,大紅燈籠高高掛著,臥房裏點著又粗又高的紅燭,竟然像洞房花燭的景象,進了睡房,兩個人那個妖冶勁兒,我真是說不出口了,我和我那口子,就是活十輩子也使不出來那些妖勁兒。”
孫穩當的話讓馬小樹的口水都流出來了。他用手背“唬啦”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眼睛看著黑漆漆的魯家,便催孫穩當快快回去睡覺。
孫穩當下了樹,走進村道邊樹木投下的黑暗,一下子就消失了。
馬小樹在樹丫上把身體放好,然後就一動不動地盯著魯家大院。他從魯家大院的東頭看到西頭,然後再從西頭看到東頭,看完了他就看整個魯家大院在雲霧山脈上的樣子。他放眼一看,覺得這深灰的山脈,還真像人們所說的龍脊,而魯家大院正處在紫草坪村最高的地勢上,確實又像極了龍鰭。馬小樹在心裏說:“魯少達呀魯少達,你以為你擇了一塊風水寶地,可你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塊風水寶地,今天竟然會斷送你的性命。”
馬小樹這樣想著,竟然在黑暗裏無聲地笑了二下。為了知道自己笑的樣子,他用手將自己的臉摸住,然後又笑了一次。笑完
之後,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此時,即使他身上背負著楊老四和琵琶鎮革命的重任,可是,在一陣冷風過後,他仍然覺得自己像什麽都沒抓住。他摸著自己的手板心,一下子就摸到了指節上麵的骨頭。他想,要是用這雙手去撫摸醒豆兒,不知道她會不會煩他。但是,他也知道,就是她煩他也沒有什麽用的,如果組織上真的把她安排給自己做女人的話。可是,問題是楊老四根本就沒打算將醒豆兒安排給他做女人。楊老四說了,等這次革命成功之後,你馬小樹得跟著我繼續革命,從紫草坪一直革到琵琶鎮,然後再從琵琶鎮一直革到雞山縣,再從雞山縣一直革到全國,革到全世界,直到全世界人民都解放了,革命才能算革完了,然後你才能娶老婆。馬小樹卻回答楊老四說,革命並不是不許娶老婆呀,現在自己愛上了醒豆兒,如果不娶她,那就會錯過了這個村,再也沒有這個店了。馬小樹的話看上去說得非常在理,他以為楊老四再也無言以對了,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楊老四一句話就把他的理論給解決了。
楊老四說:“醒豆兒是個小腳婆娘,她連上琵琶鎮都要走上一天時間,她能跟你到雞山到全國一起革命?”
馬小樹聽楊老四這話,眼淚就掉了下來。他想這下徹底完蛋了,娶醒豆兒是徹底沒有指望了。所以,他第一回感覺到心竟然疼痛起來,他的心一疼,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楊老四見馬小樹這個樣子,就笑著說:“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男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說完他去忙他的去了,再也不理馬小樹。馬小樹想,就是不娶醒豆兒,多看看她也好呀。於是,他就在魯少達即將遭受到革命的前夜,坐到了他家院子外的柚子樹上,兩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家的黑暗。
想完這些心思,馬小樹的心神又回到了魯家大院。這一回,他的目光一停到魯家大院的院門上,就不動了。就在這一刻,他像著了魔似的,心開始狂跳。他按奈著心跳,順著柚子樹滑了下
來,然後摸到院門門口。他的手心撫到了院門的門板,隨手撿起一根小木棍,然後將木棍插進門縫裏。就在他將木棍插進去之後,他的耳邊響起了爸爸馬仲的話:“鎖可是鎖君子的,鎖是鎖不住小人的。”馬小樹小時候喜歡玩銅鎖,家裏再好的銅鎖,到了馬小樹手裏,他七搗鼓八搗鼓,幾下就搗鼓開了,他就拿著打開的鎖去問爸爸馬仲,馬仲總是用那句話回他:“鎖可是鎖君子的,鎖是鎖不住小人的。”此時,馬小樹沒費吹灰之力,就撥開了門栓,他感覺這門栓就像那些銅鎖,他也像他爸爸馬仲那樣說了一句:“栓子可是栓君子的,栓子是栓不住小人的。”說完他又在黑暗裏無聲地笑了二下,然後輕輕推開門,來到醒豆兒的窗戶下麵。
為了慎重起見,馬小樹在窗子下麵很呆了一會兒。他像一隻夜貓子一樣,蹲在那兒無聲無息。待一切恢複平靜之後,他才將身體抬起來,將頭貼到窗口上。可是,他很快又縮了下來。因為他聽到一聲接一聲的轟響在他身體裏麵發生。他以為這些聲音會像在他的身體裏麵一樣,在魯家大院的天井裏回響。他拚命按著住自己的心口,可是他按得越緊,那種聲音就越大。他隻好鬆開手,那聲音才減輕了一點兒。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清魯家大院原來安靜極了,沒有一絲聲響,而剛才出現的那些聲音全是莫須有的,全是他身體裏麵的動響。於是,他再次抬起身,將眼睛貼到了窗簾上。
屋子裏麵很黑,什麽也看不清。但是,馬小樹聽到了呼吸聲。他開始分辯哪一屢呼吸聲是醒豆兒的,哪一屢呼吸聲是魯少達的。可是他怎麽也分辯不出來。就在他感覺無計可施的時候,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麵。他心裏一驚,嚇得七魂出竅,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已被人發現了。
馬小樹回過頭,看到站在他身後的竟然是醒豆兒。
醒豆兒在夜光裏朝他笑著。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麵,示意馬小樹不要聲張。然後,她伏到他的耳朵上,用她的氣息發聲說:“輕一點兒,跟我來。”接著,她拉著馬小樹,朝魯家的馬棚走
去。
魯家的馬棚裏,原先有四匹馬,一匹白馬,二匹黑馬,還有一匹棗紅馬。醒豆兒和馬小樹進去時,馬燈被暗到隻露出了一絲光線。醒豆兒把馬燈撥亮之後,馬棚裏隻剩下了那匹白馬,雪亮著眼睛,立在馬廄裏麵,看著他們。醒豆兒領著馬小樹,一走進馬棚就將馬棚的門反扣上了。然後,她從馬廄上麵的閣樓層裏扯下兩捆幹草,將草腰子一扯,兩捆草就自己展開了,鋪成了一張舒服的草床。做完這些,醒豆兒猛然一個轉身,將馬小樹拉到草床前麵。馬小樹的背正對著馬燈和那匹白馬。醒豆兒的臉上映滿了馬燈的光,還有那匹白馬雪白的毛映出來的光澤,也投影到醒豆兒的臉上和身上。馬小樹看著像是由光的精靈組合而成的醒豆兒,竟然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的心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以為自己不僅是在做夢,而且正在夢魘。當醒豆兒的手捧住他的臉,他把自己那張滿是骨節的手蓋在她的手上麵時,他才真正意識到,此時不是在做夢,此時他正摟著他朝思暮想的愛人,此時他與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此時她的香息正一屢又一屢吹到他的臉上,此時她正捧著他的臉,讓他的眼淚悄悄濕透了她的手心。
醒豆兒見馬小樹流淚了,就輕輕為他揩拭著眼睛。她邊揩邊說:“傻瓜,姐姐早就知道,你心裏裝著姐姐我。”
馬小樹覺得更委屈,眼淚也就往外流得更多了,他甚至於想“嗚咽”起來。但是,他拚命忍住了。就在他忍住了想哭出聲的欲望時,他突然想到,自己和楊老四明天就要革掉這個女人的丈夫魯少達的命了。在自己就要革命掉這個女人的丈夫的黎明裏,自己是不能與這個女人有任何關係的。就是這個念頭,一下子讓陷入初戀的釋放中不可自拔的馬小樹,一把抓開了醒豆兒放在自己臉上的手,然後猛然推開了離自己幾乎沒有距離的醒豆兒。他擦了一把眼睛,擤了一把鼻涕,跳了一下腳,然後說:“姐姐,你錯了,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裝過你。”
醒豆兒沒想到馬小樹會這樣說,她再次走上前去,摟著馬小
樹的肩膀,輕聲問:“馬小樹,你怎麽啦?你可不要說違心話喲。姐姐是過來人,你心裏在想什麽,姐姐一絲一毫都知道。”
馬小樹的眼睛又紅了。
馬小樹說:“不。你不知道。”
醒豆兒是過來人,她知道怎麽避開馬小樹的鋒芒。她將手指貼到了馬小樹的脖子上。馬小樹馬上覺得那兒怪癢癢的,正要抬起手去阻止,醒豆兒的手早就鑽到了他的衣領裏麵去了。這是馬小樹根本就沒有想到的事情。他的手也跟著追下來,可是醒豆兒的手早已經行走到他第一顆扣子上麵了,當他的手來到第一顆扣子處時,那兒已經被解開了。接下來,下麵的扣子就像豆腐遇到了快刀子一樣,不到一秒鍾,馬小樹就變成一頭被剖了膛的“年豬”,呈現在醒豆兒麵前的,是他**的胸膛。馬小樹以為她到了這兒就會住手了,一雙手正要收兵回營,從中間進行阻撓,沒想到醒豆兒突然抓住他的衣肩,一個倒提金鍾,馬小樹的上衣就飛到了馬燈下麵的陰影裏麵。
醒豆兒的身子矮了下來,她那雙手的指頭從他的腰眼上,開始順著他的腹往上爬行。馬小樹的肩膀像兩個蘋果,而腋下的兩排肋骨,則像村子裏的柵欄,整齊地掛在他的身上。醒豆兒的手指,爬到這些肋骨上時,就變成了一層層爬台階的姿態。她的手指交替落在馬小樹的每個肋骨上,很快,它們就爬到了他的胸脯上。
爬完了,醒豆兒才說:“你真瘦嗬。”
醒豆兒的聲音把馬小樹從恍忽裏麵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早已摟住了醒豆兒的腰身。
醒豆兒見馬小樹的眼睛裏全是光,就盯著他說:“說,小傻瓜,你不愛我。快說。”
馬小樹說:“不。我不說。”
醒豆兒說:“是的,你不會愛我的,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先前隻是跟你說著玩兒的。你馬小樹就是愛別的女人,也
不會愛我的。”
馬小樹說:“姐姐,你說錯了。你真的說錯了。”
醒豆兒說:“我不會錯的,我是過來人。”
馬小樹說:“不。”
馬小樹說完,就開始親醒豆兒。醒豆兒嘴裏說著“不”,嘴唇卻一下子就被馬小樹的親吻淹沒了。因為馬小樹沒有經驗,他用他的嘴唇將醒豆兒的嘴唇全部蓋住了。醒豆兒強了一會兒,身子一軟,和馬小樹一起倒在了草床之上。
天邊開始泛白時,醒豆兒從草**爬了起來。她穿衣服時,看見了那匹白馬,白馬正打著響鼻,**也露出來了。她再看那馬的臉時,她發現它在朝她笑。馬燈裏的油也快幹了。醒豆兒穿好了衣服,朝草**睡得正酣的馬小樹踢了一腳,然後轉身走掉了。
馬小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草堆裏,他發了一會兒呆,才猛然記起事情的真相。於是他連忙穿好衣服,溜出魯家大院,回到他埋伏的柚子樹上。
當他看到魯家大院仍然靜謐如初,魯少達還在醒豆兒房裏安睡時,他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