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銅匠英鐸
第二天,醒豆兒醒來時,魯少達已經走了。她梳洗完畢,捏著一方手帕子,想到村子外麵走動一下,聽聽外麵的動靜,看看魯家是不是像魯少達所說的,已經到了危機四伏的地步。醒豆兒來到大堂,見大堂的花生包全部被清理一空,半空裏的斷梁也不見蹤影。醒豆兒走到天井門口,一束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用手帕子當成遮光簷,搭在眉眼上麵,才敢邁出大門,來到村道上。醒豆兒一腳踏上村道時,村子和村子裏的人影,還有那些房屋,在一瞬間好像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村子裏的人,隻要一見到她出現,就會行色匆匆起來,像一陣風一樣,從她眼前刮過,然後消失在那些黛瓦黃牆之間。她走到哪兒,哪兒的人都是這樣的。有幾個不知事的孩子在村口大磨盤上玩耍,醒豆兒想上前去看一看是誰家的孩子,哪想,當她剛剛接近那個紮著辮子的小男孩兒時,一位村婦從磨盤後麵突然竄出來,像抓小雞似地把小孩子提走了。剩下的幾個孩子見狀,也跟著跑掉了。就這樣,醒豆兒一路走來,都沒有一個人理會她,直到她走到村子的盡頭,遇上斷腿銅匠英鐸,才有人與她說上了話。
英鐸四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單身漢。他除了右腿被齊大腿根截了肢之外,其他一切很正常。逢了夏天,他穿著短褲做銅匠活兒,弄不好下身那根活兒就會長大,不經意間露在褲子外麵,他也毫不顧忌,任它瘋長著。有好心人見了,提醒他說:“英鐸,你多長
出了一條腿呢。”英鐸怪笑著,理也不理。那人不得不再次提醒一下他,他卻說:“你飽漢不知餓漢饑,它出來看看西洋景,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呀。”
英鐸因為長年坐著,不能動,不能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他就在門口開了一個銅器修理店。這個村子的人普遍喜歡使用銅器,銅鍋銅碗銅筷子,銅鼎銅盆銅勺子,紫草坪人的生活離不開這些銅器。而且,那些長在各式各樣銅器上麵的綠鏽,與村子裏隨處可見的紫草,形成了非常鮮明的映襯。如果在紫草坪村的人家裏吃飯喝茶,除了嚐到他們飯菜的味道以外,還有一樣,就是能夠非常深入地嚐到另一種味道,這種味道就是銅的酸味。那種淡淡的、酸酸的味道,會在很長時間裏,一直停留在第一次來紫草坪的人的口舌上麵。這種味道的形成,保持與蔓延,很大程度上歸功於英鐸。因為英鐸在家門口開了一家銅器修理店,使紫草坪人使用銅器的熱情,一天比一天高漲。
當然,這裏麵有一個秘密。俗語說,魚有魚路,蝦有蝦道,英鐸開了家銅器店,日子過滋潤了,身體也就越發不安分了。但是,一個隻有一隻腿的殘疾人,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畢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為,在相當一段時間裏麵,英鐸隻能依靠自己的眼光來飽餐他渴求的心靈,來釋放他對異性的幻想。而他實現目光餐的最大功臣就是他那張靈巧的嘴。在女人麵前,他那張靈巧的嘴巴,簡直會讓人不敢相信,這個說話的英鐸就是當初在男人麵前張口結舌的英鐸。英鐸最大的本事,就是他能在幾秒鍾內,用自己的語言擊中從他眼前一閃而過的女性。在經曆了一段時間之後,來英鐸這兒補銅器的人,全部由男人變成了女人。女人來到英鐸的銅器修理店之後,一隻手將銅器遞給英鐸,另一隻手就急著撈一隻小板凳,然後近近地坐在英鐸麵前,一邊看英鐸手裏幹活,一邊聽英鐸嘴裏說話兒,人沒坐穩,臉上就會現出笑浪,一陣接一陣,身子也會隨著那笑浪不住地飄**,直到英鐸把活兒幹完,女人接過他手裏的物件,一搖頭三擺柳地離去。英鐸對
女人也大方,來修銅器的女人,付給他工錢的方式非常隨意,多則一個銀元,少則一個、幾個銅板都行,沒有錢還可以捎幾隻雞蛋和園子裏長的小菜,就可以了事。英鐸也從不開價,一切都是在隨意裏麵進行的事情。
後來,英鐸連錢也不收了,工錢直接變成了柴米油鹽,甚至,女人們修沒修銅器,有了好吃的和好想頭兒,都會親自或差小孩子送到他門上來。因此,英鐸的日子怎麽也不比先前遜色。天長日久,就練就了英鐸一雙如錐的眼睛和一張死人說得活、活人說成仙的嘴巴。
但是,英鐸從來就沒有過和村子裏哪個女人真刀真槍上床的念頭。英鐸雖然是一個廢人,但是他完全懂得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都在一個村子裏住,都鄉裏鄉親,按他現在的道行,搞個把村子裏的女人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是,英鐸很幹貴。他始終隻是用眼睛去看村子裏的女人,然後在夜裏用腦子去想村子裏的女人,他從來不沾她們身上一根毫毛。有幾次,村子的女人被他撩**了,問他究竟有沒有那物件兒。英鐸一時興起,竟然從短褲腿口裏把那物件掏了出來,巨大的家夥把那個婦道人家嚇了一跳,嚇怔住了,等她醒轉過來伸手要抓他時,英鐸早把它收了進去,然後擋開女人的手說:“勿越雷池。”惹得女人一臉羞紅。這樣,大家都知道了銅匠英鐸的幹貴。時間長了,女人也知道了他的心性,便都隻是安安分分地說笑,規規矩矩地幹活。因此,雖然英鐸門前女人不斷,但是活了四十好幾的英鐸,始終還是一個地道的童子身。
英鐸看到醒豆兒時,他的心理就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魯少達將這個第六房姨太太娶進門之後,英鐸就一直在盼著她的出現。當醒豆兒第一次拿著二塊銀元,讓他給她打一副銀手鏈時,他的眼睛一挨到她,整個人就驚呆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漂亮的女子,整個人像是用膏脂做成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是白裏透紅,而且還芳香四溢。當時他就在心裏想,這樣的女子,要是與她
睡一覺就是死也值得。醒豆兒把活兒交待完之後,朝他嫣然一笑,連取手鏈的日子都沒問就走了。醒豆兒走了之後,英鐸的心就開始狂跳,身上那物件一時像要瘋了一般,讓一股股暖流往前麵湧,他隻得用胳膊肘一次又一次把它壓住,可是它仍然一次又一次蹦了出來。而且他的心還不停地在想,一定要把她幹掉。
時間一天過去一天,英鐸在一個半夜裏,對著屋頂上的亮瓦,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大聲喊道:“他憑什麽一夜幹六個,而我一個也沒有?”
英鐸的聲音把正對著的幾塊瓦撞得“磕磕”直響,然後把整個屋子弄得亮堂起來。他起了床,找了一塊銅板,用手指在上麵畫了一下,銅板上的灰塵讓他的手指劃過的地方非常清晰,畫好之後,銅板上麵就出現了醒豆兒的像,英鐸把銅板舉起來,正對著自己的眼睛,然後說:“我一定要讓你嫁給我。”
醒豆兒也覺得英鐸是紫草坪最有意思的人。她第一次找英鐸打銀手鏈,沒想到她給了兩塊銀元,英鐸打出了四塊銀元的重量。她怕英鐸給錯了手鏈,再回到英鐸那兒問他,可英鐸告訴她,銀子是軟的,要想打的手鏈戴著舒服又不斷,必須加一種金屬。醒豆兒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英鐸笑,她這人愛笑,她媽打小就告誡她:遇人要一臉笑,人生在世,笑一笑,百年少;笑一笑,恩仇了。所以,醒豆兒就形成了愛笑的毛病。醒豆兒的爹卻不喜歡她笑,她的爹背後對她媽說:一個女子,見人就笑,人家不罵她騷瘋才怪呢。醒豆兒的媽聽了不耐煩,說:你是什麽樣的大戶人家呀。女子笑不露齒,坐不露縫,那是大戶人家的規矩,你的丫頭片子有那些福份?我讓她會笑,就是想讓她長大了,憑著這臉笑,可以找到一戶好人家,過上一日三餐能吃飽的日子。
她爹見自己說女兒沒說得,倒惹了婆娘一身罵,便一聲不吭了,心裏想隨她們娘兒倆去吧。就這樣,醒豆兒就一直是一臉笑,
一直笑到魯家,成了魯家第六房姨太太。魯少達最初也喜歡醒豆兒的一臉笑,進門時間長了,魯少達看出了問題,便不許她有事無事就笑,醒豆兒就不開心了。她無意中去找英鐸打手鏈,認識了英鐸,才又有了喜歡她一臉笑的人,她的心也才舒展,她得了空便往英鐸的店子前麵跑,與他說笑一陣子,心裏開闊了就回去,日子久了,三五天不到英鐸店子門前站一站,心裏便空落落的。所以,今天當她一下子覺得紫草坪整個村子變了樣兒的時候,她又鬼使神差地來到了英鐸的店子門前。
英鐸老遠就看到醒豆兒在向他走來。醒豆兒走近了,他看清她像丟了魂的樣子,心裏就湧出一股疼痛。英鐸放慢了手中的活,抬起眼睛,張著光白的臉,直楞著身子,朝著醒豆兒走來的方向,看著她高一腳低一腳向自己走來。醒豆兒走攏來,英鐸看清了,她的臉上沒有笑容,額頭上卻冒出了一層碎汗,嘴角因為血液太飽滿,嘴唇上的褶皺之間露出了一條小血絲,那一排糯米小牙從兩唇之間泄露出一泓潔白,再看她那雙小腳,小蓮花鞋麵上繡著的綠荷,也沾滿了灰和粉泥。醒豆兒來到英鐸麵前,看到英鐸拿著鐵錘和一個銅鈸,直著脖子看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就歪著頭看了看英鐸問:“英鐸兄弟,你怎麽啦?”
英鐸聽到醒豆兒問他,這才醒悟過來,繼續忙起手中的活兒。
醒豆兒彎下腰,一把按住英鐸手上的銅鈸。英鐸的手使不上勁兒了,隻好又抬起頭望著醒豆兒。醒豆兒臉上還是沒露出一絲笑容。
醒豆兒問:“英鐸兄弟,你別是也像他們一樣,躲著我吧?”
英鐸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閃著眼睛看著醒豆兒。
醒豆兒說:“你一看到我就跑呀,你怎麽不跑?”
英鐸終於笑了一下。
醒豆兒的氣越來越大了,肚子裏的氣,全部跑到了臉上,然後再跑到額頭上,把她的鼻子給堵住了,讓她的眼睛一酸,淚水就滾了出來,有幾滴淚水竟然滴到英鐸的磨具上,把磨具印出了一朵
朵水花兒。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們都欺負我……”醒豆兒開始擦鼻子。
“這……”平時伶牙俐齒的英鐸,今天竟然瞠目結舌了。
“這這這,這什麽,你的舌頭被狗咬掉了嗎?”醒豆兒見英鐸這個樣子,這才意識到,一定會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了,不然,不會連英鐸也成了這個樣子。可是,究竟是什麽事情呢?醒豆兒百思不得其解,醒豆兒想,這事兒英鐸一定知道,不然,他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醒豆兒想清白了,就不氣了,也不急了。她擦淨了臉上的內容,鎮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拉了一個小板凳,坐了下來。坐好之後,醒豆兒說:“英鐸,你一定知道村子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得告訴我。”
英鐸說:“這……”
醒豆兒說:“你不告訴我也行,我就坐在這兒不走了。”
英鐸說:“你不能坐在這兒,你得趕緊回家。”
醒豆兒說:“村子的人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們看到了我,為什麽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你得告訴我。不然我不會回去的。”
英鐸說:“醒豆兒妹子,不是我不告訴你,我也隻是聽到別人在傳說。”
醒豆兒問:“什麽傳說?”
英鐸說:“這個……唉,你叫我怎麽說呢?”
醒豆兒說:“你快告訴我,妹子我什麽事情沒見過呀。”
英鐸說:“醒豆兒妹子,我也是旁門左道聽說而已,你還是趕緊回去吧,殺豬宰羊,把周複興接到家裏,肉酒肉飯侍奉,讓他告訴你吧。”
聽了英鐸的話,醒豆兒腦子裏突然閃過魯少達夜裏說過的話:
“……你在家準備一下,殺一頭豬宴請一下周複興。我看,事
情全部在他那兒。”
“……殺一頭豬宴請一下周複興。我看,事情全部在他那兒。”
“……我看,事情全部在他那兒。”
在魯少達的聲音裏,醒豆兒感覺眼前的英鐸和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形,大地開始旋轉。她用雙手扶住自己的大腿,眩暈才輕了一些。醒豆兒喘著氣息,盯著英鐸問道:“英鐸兄弟,你不說我也感覺到要出什麽大事了,村子裏的人躲避我不說,早上我一出門,就感覺天在旋地在轉,村子裏的房屋和物件,在我眼睛裏全部變了個樣兒。你就快告訴我吧,我求你了,英鐸兄弟。”
英鐸低下了眼睛,盯著地上,再也不吭聲了。
醒豆兒一把抓住他的手哀求說:“英鐸兄弟,你快告訴我,看在你給我打手鏈加進了兩塊銀元的份上。”
英鐸抬起頭說:“原來你心裏是明白的。”
醒豆兒雙手捧著英鐸的手說:“我明白,你的心我都明白。看在那兩塊銀元的緣份上,你就把實情告訴我吧。”
英鐸低著頭,猶豫了一下,突然抬起頭說:“你知道黃裱紙的事情吧?”
醒豆兒說:“知道,那是周複興做法事用的符,誰家門上貼了那黃裱紙,他就上誰家給誰祈福。”
英鐸搖搖頭說:“正是,可是,你知道周複興到了哪些人家?”
醒豆兒說:“他不是隻到有福人家去吧,小小的紫草坪村,不會家家戶戶都有福臨門吧?”
英鐸說:“醒豆兒呀,你真聰明,周複興真是走遍了紫草坪的家家戶戶,而且,他給每家每戶的降福都說得一清二楚。”
醒豆兒說:“不會吧,魯家可是紫草坪最有福氣的大戶,周複興都沒去呢,怎麽叫家家到戶戶落了呢?”
英鐸說:“這就是問題所在。醒豆兒呀,你真有靈性呀,隻可
惜你落到了魯家,你要是換一戶人家落,一定會做出一番大事情來的。”
醒豆兒說:“英鐸哥,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還取笑我,快告訴我,他周複興是不是除了我們魯家沒走,剩下的都走遍了?”
英鐸說:“正是。周複興包括我這個不能動彈的殘疾人都走了,連大戶周大山都走了,惟獨沒走你們魯家。”
醒豆兒說:“這能說明什麽呢?周複興不走我們,隻能說明我們現在沒有福到,但是不能說明我們就有禍端呀?”
英鐸說:“醒豆兒妹子,你恰恰錯了,這次周複興送福,與以往大相徑庭,他不僅說清了福祉,而且說清了福祉的來源,你看,現在已經是春荒時節了,村子裏的人家大多都青黃不接,揭不開鍋了,我說的話,你明白吧。”
醒豆兒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醒豆兒說:“這可怎麽辦啦?周複興到了你這兒,他是怎麽說的?”
英鐸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兩眼盯著醒豆兒說:“你真想聽嗎?我說出來你聽了可不要後悔。”
醒豆兒說:“好,我不後悔。”
英鐸說:“反正周複興說了,話挑明也好,不挑明也好,事情完全會按照他的預兆一步步去兌現的。那麽,現在我就把結論告訴你吧,免得你沒有思想準備。”
醒豆兒說:“你快說吧,今天怎麽這麽哆嗦呀?”
英鐸說:“好,我就直言不諱地的告訴你,就在今年,因為東南方有一隻金羊助我,成為我的紫薇星,渡我出苦海,我會草堂變金殿,而且,實現我從見到你起就產生的夢想,娶你為妻……”
“啊?”醒豆兒沒聽完英鐸的話,就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