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天的尖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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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調工作還未結束,就有好事者把詳情傳到了網上。不到一天時間,點擊率和轉載率就過了萬。
馬向東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馬向東裝作一副消息閉塞的樣子,躲到辦公室看電腦。一看到“東鄉鎮”、“墓碑倒塌”、“死人”等字樣,馬向東就會不自覺地想拿手去捂電腦的屏幕,甚至打算動手把幾個字從屏幕上摳下來。但是這種近似於掩耳盜鈴的想法,顯然是極不切合實際的,馬向東此時隻能竭力去想:縣長林愛國此時正在幹什麽?他是否已經知曉這條網絡盛傳的負麵新聞?接下來該采取何種辦法收場?
正胡思亂想著,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林愛國打來的。電話裏,林愛國竟有著出奇般的平靜,說話語氣接近於和藹可親。他告訴馬向東,自己剛從市裏回來,已經向市領導匯報過此事。市領導的叮囑是拋開一切思想雜念,加大力度把殯葬改革工作向前推進。
兩天後,馬向東再次打開電腦,發現帶有“東鄉鎮”、“墓碑倒塌”、“死人”等字樣的標題仍在,但是具體內容卻被屏蔽,任你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打開。
就在此事即將偃旗息鼓的檔口,白大妮家屬的態度突然轉變,把事件再次推向風口浪尖。白大妮的婆婆原本已經同意接受政府補償的八萬元數額,但是在別人的慫恿下,瞬間又反悔了。反悔的具體表現形式是強攔著屍體不讓火化,而且還租來兩口水晶棺,把死者分別放進去,案頭擺上貢品日焚夜祭,大有一番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老太太越是沉穩,馬向東心裏反倒越著急,林愛國比他更急,不斷打電話催促馬向東,下死命令說,夜長夢多,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以最快速度把死人給火化掉。
馬向東不便再親自出麵協調,他擔心這樣的話,會更加助長死者家屬的膽量和胃口。於是把派出所長王大方叫過來,讓他和王大有一並去跟死者家屬談條件。老太太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張口向他們提出三個條件:一是要求與鎮政府簽訂協議,並且把“生活補貼費”改為“賠償金”;二是把賠償數額由八萬猛增到三十萬;三是不讓死者火化,而是沿用以前的習俗選擇土葬。
王大方一聽,氣得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指著白大妮的婆婆吼道,你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屬於什麽犯罪性質嗎?敲詐勒索罪!敲詐勒索你懂不懂?可以直接對你采取刑事拘留的。說完王大方還故意掀了掀自己的衣角,把掛在褲鼻上的明晃晃的手銬露出來。
白大妮的婆婆本來正蹲在小凳子上,一字一句地數落自己的不幸。聽王大方這麽一說,老太太不但沒有產生絲毫的驚恐,而且不慌不忙地站起來,不疾不緩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操著沙啞的聲音說,我不懂得啥叫敲詐,也不懂得啥叫勒索,你少拿法律來嚇唬我。我家裏死了人,活該我家倒黴中不中?具體埋不埋葬、什麽時間埋葬是我家的事,跟你們這些當官的有啥關係?難道是我主動把你們請到家裏來的嗎?
王大方頓時啞口無言。
白大妮的婆婆越說越來氣,手指著大門口說,你給我出去!這是我家的私事,用不著你來操心。又翻著白眼說,少在這兒拿手銬來嚇唬人。
王大有急忙上前一步,規勸說,嫂子,你消消氣。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們都跟著悲哀。凡事總得有解決辦法,既然王所長來了,正是本著解決問題的誠意和態度,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嘛。
首輪談判進行得異常艱難。針對死者家屬提出的第一條要求,雙方達成的一致意見是,以村委會的名義簽訂協議,但是具體到“生活補貼”和“賠償金”這些敏感字眼兒,可以都不采用,而是在一個詞語裏麵選出一個字,最後組成“補償金”。第二個條件就艱難多了,政府方麵同意由最初的八萬增加到十萬、十五萬直到二十萬。死者家屬代表的態度堅決,由三十萬壓縮到二十八萬後再不肯退讓。雙方談判進入僵局。麵對巨額數字,王大方自己難以當家作主,遂以上廁所名義走出屋子,悄悄打電話向馬向東匯報。馬向東既生氣又無奈,便打電話給孟小虎,讓他立即趕往白莊村參加談判,並叮囑他一定要查出是誰在中間搗鬼,如果沒人在後麵撐腰和壯膽,白大妮家斷然不會像現在這麽硬氣。
孟小虎一到,立馬成為談判的主角。有了馬向東的授權,孟小虎談判起來尤其輕鬆。孟小虎讓所有人全部回避,自己隻跟白大妮的婆婆一個人談條件。孟小虎帶著不屑的口氣說,雙方既然這樣僵持不下,倒不如尋找一個共同的解決途徑。我首先表個態,我們隻有這一次談判機會,如果這次談不好,再往下爭執的話,政府則不再表示同情和憐憫,順其自然吧。
沒有其他人在場助威呐喊,讓白大妮的婆婆一下子變成孤家寡人,身子軟得像沒了骨頭。老太太清楚地意識到,眼下對她來說,政府所出的錢數,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期望值。二十多萬啊,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一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見好就收吧。白大妮的婆婆好像撿了個大便宜,順勢就把高帽子給孟小虎扣上了,她說,您是一鎮之長,一切由您說了算。又補充了一句說,俺聽您的。
孟小虎語重心長地說,大娘啊,二十萬已經不少了,說句難聽話,若不是趕上政府推行殯葬改革,任你們怎麽鬧騰,政府也不會給這麽多錢。這樣吧,既然你老人家顧全大局,政府就再退讓一步,再給你加兩萬——二十二萬怎麽樣?不等白大妮的婆婆表態,又說,我的前提條件是,今天必須把死者火葬。否則,一切免談!說完,孟小虎站起身,裝作要走的樣子。
話音剛落,王大有從門口躥進來,一邊勸孟小虎坐下,一邊衝白大妮的婆婆喊,還不趕快表態,還不趕快把協議簽了。
孟小虎沒有親自坐下來簽協議,而是直接授權給王大有。王大有以白莊村委會的名義與死者家屬簽訂了補償協議。
東鄉鎮發生的墓碑砸死兩個人的事件總算到此告一段落。
自從推行殯葬改革製度以來,馬向東才真正體會到啥叫“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滋味。馬向東的家安在縣城,平時,他總會忙裏偷閑,借辦事或者開會的機會回家看看,順便盡一下該盡的義務和責任,比如接送孩子,比如洗衣做飯,當然,也包括跟老婆孩子親昵與溫存。一句話,他完全算得上個“顧家”或者稱職的好男人。可是近幾個月,這個家對馬向東來說,已經徹底成為港灣或者驛站。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工作實在太忙,壓力實在太大,讓他“力”有餘而“心”不足。
處理完墓碑事件後,馬向東破例提早下班,打算回縣城的家住一個晚上。“交公糧”安排在孩子放學之前,因為提前通了電話,老婆也心有靈犀,早已備好飯菜在家等他。沒等馬向東把手提包放下,老婆就從後麵把他抱住了,於是幹柴遇見烈火,順理成章地開始燃燒。完事後,馬向東衝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頓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倆人正準備一起去接孩子,馬向東的電話又響了,是林愛國打來的,約他晚上在政府招待所見麵。
林縣長是想請我吃飯嗎?馬向東帶著風趣的口吻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還真是想請你吃頓飯,犒勞一下你這個大功臣呢。
馬向東沒敢說自己身在縣城,他衝老婆擠擠眼說,好的,一個小時後,我準時趕到政府招待所。
雖然隻有兩個人就餐,但是飯菜卻安排得異常豐盛。沒等馬向東坐穩,林愛國就拿起筷子,敲了敲盤子的邊緣說,來吧,我們邊吃邊談。
林愛國說,還是平墳的事。目前,全國不少媒體口誅筆伐,指責我們政府官員工作方式粗暴。說我們匆忙把墳頭給平了,但是相關配套設施卻沒跟上,死者火化後,骨灰既不能掩埋,又無處安放,總不能長期擱置在家裏吧?因此市裏提出要求,讓我們在每個村莊選址,建設一座公益型陵園。
馬向東吐了下舌頭說,乖乖,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林愛國坦然地說,資金你倒是不用愁,全部由市財政配套解決。又說,東鄉鎮作為推行殯葬改革的試點鄉鎮,你還要帶好這個頭兒啊。
陵園好建,我們鎮最不缺的就是勞動力。但是後續問題一大串,比如,毀了老百姓的莊稼怎麽辦?老百姓不願意進陵園怎麽辦?馬向東試探著問。
建不建是我們的事,進不進是他們的事。林愛國瞪著眼說,隻要有錢,就沒有你馬向東辦不成的事。
資金很快到位,但是也不像林愛國所說的那樣按需撥付,整個東鄉鎮隻給了三十萬塊錢。馬向東粗略算了一筆賬,每個陵園按兩萬元估算,全鎮二十六個行政村,全部下來少說也要五十萬,其中還不包括占地補償金。馬向東沉不住氣,又把電話打給林愛國。林愛國似乎已經忘卻了先前的承諾,將話說得很幹脆,沒辦法,僧多粥少,各人想各人的辦法吧。又說,你這一塊兒還是享受特殊照顧的待遇呢。
馬向東哭訴道,林縣長,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就這點兒錢,塞牙縫都不夠,叫我咋往下進行?要是靠賣血能解決的話,我肯定不會給您打電話。
林愛國說,向東啊,你這個人,有時候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就不會動腦筋想辦法?有句俗話叫“有多大的荷葉,包多大的粽子”,一個大活人非要讓尿給憋死嗎!
馬向東稍微思索一下,說,我知道了。
但是林愛國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從省城打來一個電話。馬向東以為又是小報記者,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下了。電話掛斷後,緊接著一條信息發過來。看過信息,馬向東的心像暴風雨前的烏雲一樣,立馬吹響了集結號。打電話的人,是一位在省城主要部門工作的領導,他的老家也在東鄉鎮,隻不過家裏已經沒有任何親人,所有直係親屬都被他改頭換麵弄進城去,成為地地道道的城裏人。大樹底下好乘涼嘛。雖然不曾與他謀麵,但是馬向東早已久聞他的大名並且如雷貫耳。人家已是廳級幹部,自己還他媽的一個小小的正科。跟人家相比,猶如大樹與小草、高山與土包的區別,簡直沒有任何的可比性。因此,馬向東不敢怠慢,立馬將電話回過去。
領導沒直接叫他“馬向東”,也沒稱呼他“馬書記”,而是極其親切地喊他“向東老弟”。這樣一來,瞬間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許多。簡單寒暄後,領導說,向東老弟啊,老家開展平墳複耕工作,我理解並全力支持你們。有時間來省城,我們見見麵,給哥個機會,讓我好好款待一下你這位家鄉父母官。
馬向東不想跟他繞彎子,直接問,領導,您有什麽安排盡管說,我一定盡全力照辦。
聽說咱們那裏要建鄉村陵園,我家的老墳周圍,剛好是一片荒地,如果把位置選在那裏,既減少了征地費用,又節省了大片耕地,兩全其美呀。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不成熟的想法,如有不妥,就當我沒說便是。具體該怎麽運作,還需你這位父母官通盤考慮呀。
馬向東立馬明白領導的意思了:一旦把他家的祖墳圈進陵園,再下手把墳頭平掉,已經顯得毫無意義。也就是說,領導可以避過這個的風頭,從而達到自家墳頭免平的目的。但是馬向東心裏更清楚,自己一旦開了這個頭兒,就如同發射出去的火箭,想突然刹車或者完整收回,要比登天還難。
正猶豫不決著,孟小虎進來了。馬向東想征求一下孟小虎的意見,就把眼前的難題跟他說了。孟小虎回答得很幹脆,這有什麽可猶豫的?既然是兩全其美的事,我們何樂而不為。這樣既保住了領導家的墳頭,又能給群眾一個合理的解釋。
馬向東思索一下說,老弟啊,我們常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認為很有道理。你想想,就我們這點兒花花腸子,究竟能夠瞞得住多少老百姓?我擔心消息一旦外泄,又少不了一場軒然大波。
孟小虎點頭說是。
馬向東咬著牙說,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不得不違心去這麽做。你私下裏統計一下,看我們鎮在外工作的處級以上幹部有多少?我們必須做到心中有數,工作起來才不致於出現被動甚至挨打的局麵。
孟小虎一邊點著頭,一邊朝馬向東伸出了大拇指。
不到半個小時,孟小虎的統計結果就出來了。全鎮在外工作的主要處級以上幹部一共六位,其中兩位已經退居二線,不屬於“主要”的範疇了。另一位雖然是副處級,但他一直在市裏的社團組織工作,有其名無其實,也可以忽略不計的。這樣一來,除了在省城工作的那位領導,另外兩位還在實權派的行列。
馬向東提筆把這三個人的名字圈起來,然後遞給孟小虎說,你看著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