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天的尖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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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終於有了實質性進展。開完會的第二天,副鎮長楊燕帶頭做思想工作,動員丈夫把自己家的祖墳給平了。民政所長王玉成和財政所長王城,也都主動平了自己家的墳。接下來,白莊村的王大有也開始動了手。
被霧霾籠罩了多天的馬向東,這時終於有了笑臉,他親自跑到孟小虎辦公室,想詢問一下昨晚的會議內容。孟小虎卻不在。撥通電話,他正在鄉下挨個兒村當督導。不難聽出,孟小虎說話的語氣也輕鬆許多,他說,會議內容其實很簡單,一是把報紙複印成若幹份,發到參會人員手中集中學習和宣傳;二是再次強調一下他們的身份和規定時間。僅此而已。
馬向東沉思一下說,辛苦了我的好兄弟。等你回來,我們再開個會吧,主要針對那些率先平墳的幹部和積極分子進行表彰。
怎麽個表彰法?
我們不但要立即兌現承諾,還要繼續加大獎懲力度。馬向東緩口氣說,我建議對那些已經平了墳的幹部,每人獎勵一千元。
資金來源呢?咱們的財政賬戶緊張,即使一毛不剩也沒那麽多呀。
你隻管負責通知開會,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掛了電話,馬向東想去縣城找林愛國,但是一想又覺得不妥。有時候,當麵說不出口的話,完全可以在電話裏表達。隨即把電話打給了林愛國。
林愛國的態度很明朗,立即答應先從縣財政撥付十萬元給東鄉鎮。根據以往經驗,凡是從縣財政撥付的資金,即便是在手續齊全的情況下,不跑個十趟八趟,沒個十天半月時間,是不可能順利到賬的。馬向東心裏沒底,想向林愛國繼續提條件時,政務繁忙的林縣長已經把電話掛掉了。馬向東又把電話打給了財政所長王城,想落實一下鎮裏到底還剩多少家底,到時間也好做兩手準備。王城說話很直接,財政上沒錢!又補充說,光簽過字尚未報銷的票據還有一遝子呢。
馬向東歎口氣說,先想想辦法吧,要不先去找企業幫忙預借一部分。
王城說,咱們鎮的企業,效益好的沒幾家,向他們開口借錢,估計比從老虎嘴裏摳肉都困難。
馬向東火了,竟對著王城發起脾氣,感覺有難度,你就別幹這個財政所長了。就你現在的位置,能弄來錢的人多了去了。想想又感覺話說得不妥,馬向東緩和一下語氣,說王城,這筆錢可是咱們的救命錢啊,不到節骨眼兒上,我怎能讓你出麵伸手向企業借款?就算你幫我個人的忙好不好?還有,你帶頭平墳的事我也聽說了,你為大家做出了表率,我個人很是感激,放心吧,老兄我會對得起你的。又用肯定的語氣說,付出了,總會得到回報的。
王城立馬表態說,放心吧馬書記,我會盡力而為的。
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王城把錢借回來,他就屁顛屁顛地跑來說,縣財政撥付的十萬元資金到賬了。馬向東內心高懸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他知道,這一定是林愛國縣長特意安排的。關鍵時候,林愛國最明白孰輕孰重。
表彰大會開完的第二天,馬向東接到一份統計報表:全鎮二十六個行政村的村支書、村主任、黨員,以及中、小學校長的一百五十三座墳頭已全部平完。負責統計並報送的是民政所長王玉成。看著王玉成一副初戰告捷的喜滋滋的模樣,馬向東並沒立即跟著開心起來,他所擔憂的,不是報表上麵的數字和成績,而是質量和後果。馬向東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現在正值仲夏時節,地裏到處長著密密麻麻的玉米。對東鄉鎮農民來說,玉米是比較受歡迎的莊稼之一。原因有三:一是經過改良後的玉米,生長周期短、產量高,如果風調雨順的話,每畝少說也能產個一千多斤;二是玉米基本上屬於“懶莊稼”範疇,種子播進去後,除了施一次肥、打一次除草劑外,基本上再也用不著去下力氣管理,而且收成有保證;三是這幾年養殖戶多了,對玉米的需求量逐漸增大,價格連年攀升——玉米正逐漸成為棉花、大豆、花生、芝麻等農作物的替代品。東鄉鎮位置偏僻,地廣人稀,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隨處蔓延。馬向東的擔心正是在此:在這一人多高的玉米杆中間,會不會存在弄虛作假的行為?
馬向東坐不住了,他決定親自駕車,不聲不響地到田間地頭去轉轉。
馬向東先去了白莊村,找到王大有。王大有二話不說,立馬帶著馬向東直奔自己家的墳地。玉米的葉子像一根根寬長的皮帶,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橫在馬向東麵前。葉子的兩邊,都長有鋸齒一樣的牙齒,隨時都在張牙舞爪地向馬向東發出挑釁。走在鬱鬱蔥蔥的玉米稈中間,馬向東不停地用手撥拉著,但仍有不少葉片迅速彈回來,刀一樣割在他臉上。馬向東已經將疼痛的感覺置身事外了,仿佛那張臉已經不是他的臉,手也不是他的手,胳膊也不是他的胳膊了,他緊隨王大有身後拚命往裏闖。直到幾堆暫新的、被鏟過的泥土的痕跡呈現在他眼前時,馬向東這才感覺到自己整個上半身都火辣辣的,痛癢難耐。
事實麵前,王大有開始得理不饒人,當著馬向東的麵氣呼呼地說,我這個人一向性情直爽,工作起來保證說到哪兒就做到哪兒。如果馬書記還不信任的話,我這個小小的村主任隻能拿腦袋擔保了。
馬向東咧嘴笑了笑,也不看王大有,隻管轉身往回走。王大有幾乎跳躍著在後麵追喊,馬書記,你等等我唄。
王大有的行走速度顯然比馬向東快出許多,他猛躥幾步便跳到馬向東前麵,揮舞著雙臂重新為馬向東開辟出一條新路。倒是為馬向東節省出不少力氣。馬向東苦笑著說,對付你王大有這樣的家夥,真的不能給太多好臉,否則的話,敢給你搬個梯子,你就能蹬著鼻子往我頭上爬。
告別了王大有,馬向東緊接著又來到鄰村趙莊。一聽說書記要親臨平墳現場查看,村支書趙寶、村主任趙紅光頓時慌了手腳,說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是好。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不難看出,這倆人顯然是撒了謊的。馬向東的臉越發變得嚴肅,毋庸置疑地說,走吧,既然來了,好歹我都要親臨現場,去看一下你們的工作成績。趙寶和趙紅光隻得硬著頭皮帶隊往地裏走。
在村支部書記趙寶家的墳地,馬向東看到的景象是:墳頭雖然已經平過,但僅僅象征性地鏟掉一部分,大約有半米那麽高吧,接地部分卻仍舊保留著。如果把原來的墳頭視為一座小山的話,那麽現在則完全稱得上一座丘陵。村主任趙紅光家的墳地更為荒唐:墳頭上麵尚且殘留著剛剛被鐵鍁刨過的痕跡,明顯是在倉促間偽造的作案現場。馬向東一眼就看穿了趙寶和趙紅光他們玩的那套鬼把戲,手指著像是剛做過手術一樣的墳頭說,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平墳工作?如果不是我親自下來落實的話,獎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你們給套走。好,好,真可謂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啊!但是你們要記住,雪堆裏最終埋不住死孩子。今後你們的玉米就不打算收了?玉米稈子永遠也不打算砍掉?一直長在這片土地上嗎?否則的話,總有一天是要露餡的嘛。又說,我最最擔心的是,連你們這些村幹部都這樣敷衍了事,還有何理由去動員身邊的百姓。你們的一言一行,老百姓都看得真真切切。他們可能沒你倆有思想,沒你們識字多,但是論起玩腦子、耍手段,可不一定比你們差,也不一定比你們傻。別以為他們全部都是睜眼瞎!
接下來,馬向東更不敢馬虎了,他顧不得臉部的疼癢,也顧不得攝氏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溫,從趙莊到李莊,從李莊到張寨......幾乎把所有村莊都挨個兒看上一遍。再往下查看時,孟小虎聞訊趕來了。孟小虎鐵青著臉,對弄虛作假的幾個村支書和村主任暴跳如雷。
回到辦公室,馬向東直接奔到臉盆前,拿起毛巾把頭臉搓上一遍。被水浸濕的傷口,像撒了鹽一樣又癢又疼。馬向東俯下身子,對著鏡子照,發現臉上橫七豎八,全是深淺不一的紅色印記。孟小虎走過來,像犯錯的小學生一樣,勾著頭自我檢討說,向東哥,對不起!因為我工作疏忽,才導致今天的局麵。我願意接受組織批評!
馬向東轉頭看孟小虎時,才發現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厚厚的灰塵掩去了他的本來麵目。馬向東趕忙把毛巾遞給孟小虎,啥都別說,先洗把臉,不然我都認不出來是誰了。
在接下來的會議上,馬向東先把發言權讓給了孟小虎。孟小虎首先通報了他和馬向東的檢查結果。然後又將自己加班寫好的檢討書,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
尊敬的馬書記,同誌們,大家好!我們東鄉鎮自從全麵推行殯葬改革製度以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平墳工作一直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但是,由於個別幹部態度不端正,思想消極,工作懈怠,才造成今天謊報、瞞報的被動局麵。我作為東鄉鎮的一鎮之長,沒有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在缺乏調查和落實的情況下,一味的偏聽偏信,致使我們鎮的殯葬改革工作停滯不前。對此,我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
馬向東沒想到孟小虎會在大會上做檢討。當著眾人的麵做檢討,跟打自己的臉有什麽區別?這不僅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且在個人威信方麵也會大打折扣。但是話一旦說出口,便猶如被潑出去的水,很難收回了。馬向東明白孟小虎的想法,內心很是感動。所以瞅準時機,就把孟小虎的話給截住了。馬向東說,同誌們,對於今天的檢查結果,我雖然很不滿意,但是眼下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一句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我希望大家能以此作為警戒線和高壓線,踏踏實實,群策群力,及時糾正思想,切實履行職責,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把我鎮的殯葬改革工作推向一個新高度!
馬向東私下朝台下瞥了一眼,發現包括趙寶和趙紅光在內,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悄悄低頭抹著汗水。
剛開完會,林愛國打來電話。向東啊,剛剛接到上麵通知,這幾天,市裏要組織電視台、報社等媒體,集中對你鎮關於如何推行殯葬改革的經驗和做法進行宣傳報道,你要安排好時間和人員,全力以赴的去密切配合啊。
掛了電話,馬向東的頭上也洇出汗來,他暗自對自己說,好險!如果不是自己親自深入田間走訪,等記者們來了,麵對齊刷刷的鏡頭,那種尷尬的場麵該如何應對?自己如何向縣長林愛國交代?
保險起見,馬向東立即把電話打給了孟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