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大象無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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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劉大文打來電話,讓楊要緊緊急通知公司領導班子成員,馬上到會議室召開會議。楊要緊以為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一開會才知道,原來劉大文突發奇想,想在市區推行“免費送藥上門服務”,他把這個想法在會議上提出來,作為議題讓大家討論。

整個公司都知道,最擁護劉大文的人是副經理杜秀英。她一直表現出的,都是對劉大文的忠誠和言聽計從。而這次,她確實第一個持反對態度。

劉大文話音剛落,杜秀英就急不可待地說:“如果這項措施作為我們公司在某個節日或者場所推行的一項服務活動的話,我暫且還讚成。如果想長期推行下去,我認為不可以!免費送藥上門看似簡單,但是真正推行起來,問題會接踵而至。譬如誰來送?怎麽送?送多少?等等。”

公司主管業務的副經理張建設也接著說:“我的意見和杜秀英同誌保持一致。我們在推行這項服務之前,必須先算清一筆賬,就是看能不能賺到錢。如果客戶隻購買幾毛錢的藥,我們也免費上門嗎?”

“對!我們不但送,而且要保質保量的送到客戶手中。”說著,劉大文打開了筆記本,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抖露了出來,“我們的領導班子中間,有摩托車的同誌不少,我們一下子不能買那麽多車,但是可以租那麽多。至於租金嘛,完全好商量。對於客戶,買多我們歡迎,買少我們同樣歡迎,不管要多要少,我們必須做到不加價、不抱怨、送到手!我不是不考慮經濟效益,我們這樣做肯定是虧本的,但是我卻認為我們賺了,因為我們賺的是全市老百姓的心!”

令楊要緊感到可笑的是,就這樣近似荒唐的決定,居然在公司領導班子會議上通過了。說實話,劉大文真能說服杜秀英張建設這些人嗎?他們之所以完全服從,無非是投其所好,無非是獻獻媚罷了。表麵上伸著大拇指喊高,心裏不知道怎樣想呢?說到底就一個理:賠錢生意誰願做?!這個劉大文八成是吃錯藥了,不然不會荒唐到今天這種地步。想到這兒,楊要緊有些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站起來氣宇軒昂地說:“我讚成劉總的觀點,同和堂之所以能發展壯大,離不開廣大市民的支持。他們付出了,我們也要讓他們得到回報!”

“說得好!我就是這個意思。”劉大文帶頭拍起了巴掌。

果然沒出楊要緊所料,杜秀英沒拍,張建設也沒有拍,不但沒拍,還挺厭惡地白了楊要緊一眼。張建設終於忍不住咕噥了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說什麽?”楊要緊幾乎跳了起來,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要你管老子!”張建設也瞪著眼睛不甘示弱。

“你……”

“都給我坐下!”劉大文惱怒了,手指著張建設,“我應該批評你,並提醒你今後注意點分寸!不像話。我們大家是為了什麽?不都為了公司的發展嗎?誰還能有二心嗎?”

“有沒有二心,我們不能鑽進別人肚子裏看看。”張建設依然不依不饒。

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拿眼光看楊要緊。楊要緊有些坐不住了,頭上、身上都開始隱隱地向外冒著熱汗。

會議不歡而散。

第三天下起了大雨,瓢潑一般,路上積了很深的水。楊要緊突然有了想法,趕忙給一個親戚打電話。

楊要緊的親戚住在西郊區一個工廠家屬樓七樓。這幢家屬樓原是工廠效益好的時候興建的,當時在西郊所有建築群當中是出了名的高大出了名的豪華,物業、暖氣、電梯一應俱全。但是隨著工廠的倒閉,物業、暖氣、電梯,一切也跟著成了擺設。加之周圍地麵的升高,家屬樓像是一下子坐進浴盆裏,逢著陰天下雨,樓周圍到處都積攢著**滿菜葉、塑料袋和垃圾的汙水。

正是在這個漆黑並夾雜著雨水的夜晚,楊要緊的親戚撥通了同和堂的免費送藥電話,他要購買幾片退燒的藥。值班人員一算賬,售價是七分錢。七分錢和七樓,毫無疑問,是不能在中間劃等號的。送藥員有些畏懼了。這晚恰好趕上張建設值班,問明情況,他對送藥員說:“這趟活兒我替你做了。”說完穿上雨衣帶著藥品出了門。

收到藥後,楊要緊的親戚真的被感動了。按照楊要緊的部署,他原本是做了電話錄音的,萬一藥送不來,他就把這事捅到新聞媒體去,先臭臭同和堂再說。

當楊要緊再給他親戚打電話的時候,沒說兩句話,他親戚就把電話給掛了,留給楊要緊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就讓我積點德吧你!”

後來,聽說劉大文為這事專門到張建設的辦公室走了一趟。見劉大文進來,張建設有些意外。劉大文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弟,就仨字,感謝你!如果是普通職工這麽做,我肯定會專門開大會表彰並獎勵他。但是對你,我不但不獎勵,而且連個表揚話都不能公開說,明白我的意思嗎?”

距離市區三十多公裏的商城縣,發生一起鼠藥中毒事件,農民楊秀德一家五口人都出現不同程度的中毒現象。楊秀德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買到解藥,就匆匆忙忙趕到同和堂。由於這種解藥不常用,同和堂的存量也很小。楊秀德既著急又失望。

劉大文知道了,馬上抓起電話,向省公司求救。省公司說藥有,但是得等到配夠車才能送貨。

劉大文急了,扔下電話跑步下了樓,邊走邊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叫上楊主任,跟我一塊租車去省城。”

張建設疾步跟上去,攔住劉大文:“劉總,租車的費用是不是先跟楊秀德談談,不然他不認賬怎麽辦?”

劉大文有些氣急敗壞:“都什麽時候了,還講價錢!他願拿就拿,不願拿拉倒,我們出。”

張建設一下子沒話了。

楊要緊卻很得意。這份得意來自兩個方麵,一方麵是打擊了張建設這小子的積極性,另一方麵是可笑劉大文,心說等著瞧吧,這份家業非得讓他折騰幹不可。

近兩百公裏的路程,劉大文一下午就趕了個來回。快到市裏的時候,劉大文又開始跟出租車司機擰起了價錢,冒然要求少付他一百塊錢。司機不同意,說是提前講好的。劉大文笑說:“不同意也行,但是你得幫我一個忙,把我免費送到商城楊秀德家裏。”

好說歹說,司機總算同意了。卻是在去商城的路上不停地絮叨:“我跑了大半輩子出租,從沒見過像你們這麽摳門的人!”

楊要緊覺得麵子上已經掛不住了。劉大文卻在一旁沒事偷著樂。

市場競爭日趨激烈,很多私人藥店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如果說藥品經營市場不是很景氣的話,那麽“非典”無形中給眾多藥品經營者創造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機遇。似乎在一夜之間,所有藥店的消毒液、體溫表、口罩、過氧乙酸等消毒物品被消費者搶購一空。藥品供應出現空前緊張,不少藥品和防非物資出現斷貨現象。麵對市場出現藥價一日數漲的現象,劉大文專門召開了全體職工會議,會議內容隻有一條:不管別人怎麽漲,漲多少?同和堂的藥價始終不變!話一出口,又有很多人表示不理解,劉大文說:“同和堂的藥跟其他藥店的藥有所不同!其他藥店的藥是單純的藥品,而同和堂的藥除了自身成分以外,還夾雜著同和堂人的良心。良心能用金錢去衡量嗎?”

困難隨之而來。月底開總結會的時候,張建設沮喪地說:“我們派往豫州的業務員,費盡周折,帶著三十多萬元的現金,等了三天才買到一百件84消毒液,排隊時每瓶才四塊錢,到了提貨時,已經漲到十元了;到山東購買體溫計的同誌回來說,他排了四天隊,才買到兩千支。貨緊缺到一買出來就能當場賣出去的程度,而且批發價甚至比我們的零售價都要高……”

杜秀英也說:“這個月,我們的業務費用翻了幾番,錢卻沒有賺到多少,銷售和利潤比例嚴重失調。”

會計李會真還說:“我聽說,不少藥店都是從我們這裏把東西買走,然後再轉手賺錢。”

劉大文淡淡一笑:“已經說過了嘛,別人賺錢,我們賺人心。關鍵時刻,我們要力所能及地保障藥品的供應,力爭把全市顧客都吸引到我們同和堂來……”

劉大文的想法和決定,無不讓楊要緊從心底感到可笑,他開始懷疑劉大文是酒囊飯袋之類的一個人物,對經商簡直一竅不通。他認為同和堂在他手裏之所以能逐漸發展壯大,完全取決於一個人的運氣,所謂人走時運馬走膘。除了天時、地利、人和外,同和堂之所以能興旺發達,完全是占了時運的光,而不是占了他劉大文的光。假如換一個人來經營的話,也許會比現在更加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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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剛上班,杜秀英、張建設、李會真等人一起擠進劉大文那間並不寬敞的辦公室。一下子來了那麽多人,把屋子塞得滿滿的,顯得異常擁擠。

“有什麽事嗎?”劉大文摘掉老花鏡,抬頭問領頭的杜秀英。

一向大膽潑辣、精明能幹、伶牙俐齒的杜秀英此刻竟然吞吞吐吐難以回答。

劉大文笑了,手指著她們說:“你們今天一來,準沒好事。”

張建設說:“劉總,當初你轉業到第三供應站的時候,還是一頭烏發,神采奕奕。說起來前後不到十年時間,再看看你現在,兩鬢斑白,皺紋滿麵,相貌跟你的年齡沒法成正比,付出跟你得到的回報沒法成正比。”

劉大文依然在笑:“我又不找對象,還在乎相貌幹什麽?!”

張建設說:“我們私下裏商量了一下,想給你買輛轎車。天下哪有近億元資產的企業沒有一輛轎車的。再說,我們辦事來回租車用,也不是個長法子。”

劉大文愣了愣:“說實話,我還真考慮過這事。後來仔細想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是我年齡大了,也不求什麽進步,不需要講排場、張揚;二是同和堂能發展到今天,是我們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同和堂不是我一個人的,我隻是千餘名職工中的一員。就是說,隻有人人都坐上轎車,我才有資格坐。”

張建設急說:“劉總你說的不對,記得有一句名言是這樣說的,獅子領導的綿羊部隊,可以永遠戰勝綿羊領導的獅子部隊。同和堂從大家集資開店做起,一直發展到今天的十多個分店、上億元資產,哪一張鈔票裏沒有你的心血和汗水。買車是領導班子共同商討的,你當之無愧。”

劉大文歎了口氣:“好了,不跟你們費口舌了,我還要辦公呢。反正車不能買,誰買誰負責。”

說過這話之後,劉大文就出差了,一去就是十多天。等他從外地回來,猛然見院子裏停著一輛暫新的紅旗轎車。起初劉大文還以為是樓上藥監局又添新車了呢,誰料他剛一進門,杜秀英和張建設也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屁股後麵進來了。杜秀英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放在劉大文麵前:“劉總,車,我們買回來了,想必你已經看到了,就是樓下那輛紅旗。”

劉大文差點跳起來:“誰讓你們擅作主張?既然這樣,你們怎麽買來的,怎麽給我退回去。我拒絕簽字!”

杜秀英撲哧一下笑了:“劉總,這張發票你就不要再簽字了。我們班子集體研究的,我們集體在背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大概也是公司這麽多年來,惟一沒有經過你簽字的發票。”

劉大文沉默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覺難受起來,最後竟然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當著眾多人的麵,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正沉默著,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局長侯國防打來的。侯國防在電話裏顯得很溫和:“老劉,聽說你買了輛新車,恭喜你呀。”

劉大文說:“車不是我買的,全是秀英她們幾個人的主意。”

“不管是誰,買了就好!他們做的對。對你來說,甭說一輛,恐怕十輛、二十輛紅旗也買得起,都是給公家幹活,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謝謝局長的體諒!”

“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我有個侄子叫侯大進,和你一樣,以前在部隊服役,還是個連級幹部呢,現在轉業回來了,我想把他充實到你單位的班子裏去。你們單位攤子那麽大,管理人員又那麽少,焦頭爛額不說,很容易出漏洞啊!”

劉大文愣住了。如果僅僅是進一個人,劉大文肯定會爽快地應承下來,好歹人家是局長,自己的頂頭上司,肯定得給他足夠的麵子。但是現在,侯國防居然提出讓他侄子進入公司的領導班子,這讓劉大文斷斷難以接受。

劉大文猶豫了。

“怎麽?有什麽困難嗎?”侯國防顯然沒有剛才高興了。

劉大文咬咬牙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侯局,我們的班子配備完整、分工明確,實在沒有多餘的口需要專人管理了。我這樣想,能否讓你侄子到局裏的其它部門上班,譬如藥檢、稽查等等,說實話,都比在我這兒吃香,我這裏呢,每月給他按副總待遇發工資。”

“不行!我就看準你那了。”侯國防終於發火了,“你也知道,凡是我看準的事,是非辦成不可!”

劉大文臉都快氣青了:“那我也告訴你侯局,我不接受!想讓他進來,除非我不幹!”

不知道兩個人是誰先掛的電話。劉大文頹喪地坐在椅子上,心亂如麻。

杜秀英在一旁賭氣說:“不要再為難了,劉總,他要進,我們就讓他進,而且想進多少進多少。反正同和堂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劉大文瞥了她一眼:“我們要是一開始就這麽想,同和堂壓根兒就沒有今天。”

張建設罵到:“老侯平時驕橫跋扈慣了,把誰都不放在眼裏。這次我們偏偏殺殺他的威風,就是不要他侄子,看他能把我們怎麽樣。”

劉大文擺擺手,製止了他們的話:“你們先出去吧,讓我靜下心來好好想想。”

從上午到下午,又從下午到晚上,始終沒有人看見劉大文出門。劉大文肯定是沒有走,他辦公室一直亮著燈。

劉大文不走,杜秀英和張建設他們也沒有走。他們默默地擁擠在劉大文的門口,耐心地等待著。人雖然多,但是彼此都小心翼翼,甭說咳嗽,連大膽呼吸一下都不敢。他們生怕打亂了劉大文的思緒。走廊裏寂靜得如同死了一般。

營業大廳關門的時候,已經是夜裏零點了。劉大文拉開門,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你們……你們怎麽沒有走?”

杜秀英勾著頭不說話,張建設也勾著頭不說話。李會真說:“大家都知道你遇到了難辦事,劉總,你不走我們也不走,大家都是自發的,事先誰也沒有通知誰。”

劉大文笑了:“就這事呀?我已經想好了。”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信封,交給杜秀英。

“明天上班後,你把這封信交給侯國防侯大人。”說完又對眾人說,“時間不早了,各回各家吧。”

杜秀英一看信封上寫著“辭職報告”四個字,頓時慌亂起來,想喊住劉大文時,劉大文已經疾步下樓走了。

第二天,侯國防剛上班,屁股還沒坐穩,楊要緊就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侯局……侯局,杜秀英今天一大早到我家,把劉大文的辭職報告交給我,讓我轉交給你。然後領著一大幫人到劉大文家裏去了。”

侯國防輕蔑一笑:“去就去,怕什麽?我巴不得他們都辭職呢。”

“我擔心他們會一起到市裏告你的黑狀。”

“隨他們的便!藥監局是省直管單位,我的任免完全由省裏說了算。咱們是看著的管不著,管著的看不著。他們能把我怎樣?”侯國防頗為得意。

“侯局,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別忘了,這次你讓進誰都是光明堂皇,卻惟獨不能進侯大進!否則就是以權謀私,到時你縱然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侯國防仔細品味著楊要緊的話,覺得很有道理,頓時驚出一身汗來,趕忙吩咐楊要緊:“你速去劉大文家裏,就說他的辭職報告局裏不批準。”

劉大文最擔心的事出現了。他原想,以侯國防蠻橫的態度和性格,肯定會借坡下驢,很痛快地讓他辭職,那樣的話他老侯的麻煩可就大了,同和堂多年來已經心心相係的領導班子會同意嗎?那千餘名牢牢抱成團的職工能答應嗎?還有同和堂早已得到當地領導信賴和認可的市委、市政府能同意嗎?……總之,事情鬧得越大越好,他和侯國防,指不定誰先下馬呢?

但是現在,侯國防居然耍了滑頭,不同意讓他辭職,這樣他不但倒欠了侯國防一個人情,而且下麵的工作更不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