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沿著老路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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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季到秋末,協會已經好幾個月沒給我發補助了。就像我們辦的“內資號”雜誌一樣,我的關係還沒正式轉過來,所以隻能叫“領補助”,而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光明堂皇地等著“發工資”。
我去找尚主席,尚主席的回答卻讓我的心拔涼拔涼的。尚主席搖頭晃腦地說,咱們畢竟才是個協會,二級機構,財政就撥了這麽幾個辦公經費,給車輛加油都沒銀子,哪有錢給你發補助?!不過既然把你調來了,我也得信守承諾。再等等吧,等資金稍稍寬裕了,我再想辦法給你補過來。放心吧。
就在找完尚主席的那天下午,我突然在走廊裏遇見常先鋒。常先鋒行色匆匆,勾著頭往單位財務室走。我說先鋒,你幹嘛去?最近也不見你麵了。常先鋒詭秘一笑,說,我去一下財務室,待會再找你玩。一會兒工夫,常先鋒過來了。常先鋒春風得意,像重新包了個二奶。常先鋒說,晚上請你吃飯吧?我說請吃飯可以,總得有點原因吧。常先鋒壓低聲音,有點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我最近活動了一下,讓局裏一領導跟協會尚主席打了個招呼,把我借調到咱們雜誌社幫忙了。這不,接到會計的通知,剛剛領完上月的補貼,好歹也一千多塊錢,能不請你吃飯嗎。
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憤怒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轉。盡管內心有點嫉妒,但我並不惱恨常先鋒。因為我心裏明白,即便是沒有常先鋒,很可能還會有張先鋒李先鋒王先鋒趙先鋒。都一個屌樣的。所以我表麵還是裝出同喜同賀的樣子,朗聲說,靠,還是你牛逼,沒上班就開始領補貼了,看樣子我們真得該好好慶賀一番啊。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扶我回到單位,常先鋒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平時怪能盛的,今天是怎麽了?一喝就多。人啊,有時候挺邪門的。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基本沒見著尚主席的影子。私下一打聽,得到的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出國了,有人說他在外地招商引資,還有人說尚主席一直在家裏休息。當然,這些說法都是道聽途說,沒有一點根據,都不足為信的。但是不久,我終於得到一個確切消息:尚主席“進步”了,由副處提拔到正處級,到市文聯去當主席了。
尚主席一走,我工作調動的事,看樣子也基本告一段落。我頓時有一種被閃到水裏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情緒一直徘徊在低穀狀態。想努力拋棄一切雜念,好靜下心來好好看看書或者寫一些東西,但是思想總是難以收攏到一處,往往一頁書沒讀完,思緒就亂了,又跑到另外一個繁瑣的世界去了。幾次三番,我幹脆撂下書本,長歎一聲然後埋頭大睡。
大睡期間,我先後隻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方達成,另一個是王之民。
見方達成,是這個老頭子聽說我和杜玉英分手後,專門給我打的電話。他讓我抽空回縣城一趟,有好多好多話要跟我講。約好時間後,我選擇在一天晚上去了方達成家。出人意料的是,這天晚上,一向熱鬧非凡的方達成家靜悄悄的,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酒和菜像似早已準備好的,動筷子的時候,熱菜都已經放涼了。我破例沒有理會方達成,隻管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團青菜就往嘴裏送。菜填進嘴裏,我突然鼻子一酸,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淚來。方達成也沒言聲,伸手遞過來一團餐巾紙,然後獨自默默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也不管我喝與不喝,他隻管往自己肚子裏倒。
放下杯子,方達成沒顧上就菜,先歎了口氣,而後又帶著幽默的口氣說,我今天要跟你交流的主題是“理想與現實”,說這樣的話,你可能不怎麽愛聽:你知道嗎?當初你走的第一步,就是步錯棋!不是我看不起你,小子,你今年已經小四十歲的人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往下寫,能寫出什麽名堂?能寫出個像茅盾巴金老舍賈平凹王蒙那樣的大家嗎?再退一步講,能寫個省作協主席或者副主席的水平也行,也不枉落得現在這個妻離子散的下場。再說個你熟悉的人——王之民老師——你也知道我倆的關係。你在師專上學的時候,王之民就寫小說,寫了一輩子,寫到頭發白了,眼睛花了,又能怎麽樣?不還是他王之民嗎!現在連個吃飯的家夥都沒有,他老婆見到我就哭。不知到你意識到沒有,我覺得你正在走王之民走過的路。多危險的一條路啊!聽我一言,還是趕快回來上班吧。
我搖頭說沒辦法,報紙上已經把局領導的形象給醜化了、抹黑了,我想這比扇他兩耳光都難看,如果能回來,他們就不會停發我的工資了。
方達成卻說,孩子啊——這是我第一次叫你“孩子”,我也真真切切的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記住,事在人為,隻要想回來,還是有辦法的。接著方達成又把頭探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據可靠消息,你單位的黃局長馬上要走,從外縣調來的新局長是我的學生,到時間,我可以親自出馬替你去做工作。
我低頭想了想,歎口氣說,還是算了吧。
而見王之民老師則是回來後不久的一天下午,那天我特別地想見王之民,就跟他打電話。電話剛好是王之民接的,一聽是我的聲音,王之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還以為你早已把我忘了呢!”掛了電話,我越琢磨越覺得王之民話裏有話,難道是因為我越俎代庖、鵲巢鳩占嗎?王之民老師該不會是因為我到協會代替了他而產生誤會吧?我的心一下子不安起來。
我立即決定,該到王之民家裏走一趟了。身上的四個口袋翻遍,也沒有湊足一百塊錢,我又跑到隔壁文藝科的小劉那裏,向他借了一百塊錢,簡單買了些牛奶、水果之類的東西,拎著去了王之民家。
進了書房才知道,這些年王之民還在埋頭苦幹。他的桌子上摞著厚厚一遝手稿。捧起這些稿件,滿頭白發的王之民顯得有點沮喪,一見到我就抱怨說,現在的稿件真是越來越難發了。在家這幾年馬不停蹄,寫了一、二十個中短篇吧,結果一個都沒發出去。說著,王之民把稿子遞給了我,說,你看書比較多,手眼都比我高,來,給我指導指導,看看這些小說究竟存在哪方麵的問題。
我的誤會消除了,看樣子王之民一點都沒怪罪我的意思——其實這也怪不著我——都是所謂的命運吧。接連翻了兩篇,我在心裏暗自發笑,像這樣老掉牙的小說,如果不是在編輯過分走眼的情況下,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公開發表的。敘述過於陳舊,語言老化,沒有新意-這些作品,如果說放在七、八十年代,應該算得上是好小說,至少發表起來沒問題。但現在,隻能是一堆廢紙了,誰能給笨手笨腳的演員提供表演的舞台呢。但是,我不想挫傷王之民對文學的熱情和寫作積極性,而是婉言對他說,王老師,依我看,你倒不如先暫停下來,沒事時間多讀一些權威文學雜誌,學習一下當代名家的寫作手法和方式,等到徹底領悟了,然後再動筆,我想這樣反而會進步得更快。
王之民搖搖頭,閉上眼睛哀歎一聲說,老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今天脫掉鞋子,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再穿起來。除去學習時間,我真擔心從此再沒有寫作的機會了!
這時,王之民的老伴忍不住在一旁插話:因為寫作,你吃了大半輩子的虧,到現在也沒見寫出什麽名堂,還死不悔改……
王之民怒聲說,你給我閉嘴!當個作家的老婆,卻拉了作家一輩子的後腿!你合格嗎你!還有臉說我呢。
他老伴知道王之民身體不太好,有心髒病,因此立馬不再開口,卻氣鼓鼓地去了另一個房間。
王之民不知從哪兒翻出來一本雜誌,遞給我說,看看吧,我們本土一個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詩人,居然能在權威雜誌——星星詩刊發表組詩,就他這種孜孜不倦的拚搏精神,也是值得我們學習和敬佩的啊!
我接過雜誌,看了看封麵,是二零零五年第八期,已經很陳舊了,封麵磨損得不成個樣子。內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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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和詩
一個鄉下青年
為參加一次筆會
賣掉了家中惟一的一頭牛
當作路費
筆會上有人疑惑
有人歎息也有人譏笑
我問他下次還參加這種會嗎
青年沒有回答
他遞給一首詩
題目是——
我回鄉下要養更多的牛
知道我和杜玉英因為誌不同道不合而分手的事後,王之民激動得一把攥住我的手,說,對對!搞文學就得有這種赴湯蹈火的犧牲精神。就說我吧,從現在起,哪怕到死不發表一篇作品,我還是要堅持寫下去。看著這些一字一句、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手稿,我心裏高興。小子吔,記住我的話:我們這一生不拋棄文學,也不能被文學所拋棄!
就這一點,王之民就可以永遠做我的老師。
從王之民家裏出來,天色還不算很晚,陽光的顏色稍稍有些暗紅。有風,把大街上那些橫七豎八扯著的廣告條幅吹得獵獵作響。一切都是那麽歡快、明淨。我突然看見,就連路邊原本豎得直直的電線杆,也跟著扭動身子跳起了舞蹈。一切釋然。我感覺自己突然間又來了創作欲望,這種欲望來得空前的迅速,而且一陣比一陣都要猛烈,像風起大海一樣,洶湧澎湃,波瀾起伏。宛若年輕氣盛的小夥看完A片後對女人的那種熱血沸騰;就像失明了大半生的老人對陽光的那種熱切向往;好比貓兒聞到魚腥味後的那種迫不及待……
於是,我沿著老路開始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