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片段1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哈爾賓的日子過得是相當的沒勁。沒勁的原因,哈爾賓分析主要來自幾個方麵,之一是因為哈爾賓的住房問題。哈爾賓結婚那年,哈爾賓的父母沒有給哈爾賓買房,而是把單位原先分給他們的舊房重新粉刷一遍,騰給了哈爾賓。已經很久了,房子破舊不說,還是過去地地道道的老筒子房改造的。聽說當初單位承建這幢房的時候,原打算是作倉庫用,後來不知是何原因,建好後又沒用上。那時間正逢單位職工因為住房問題給單位鬧,於是領導靈機一動,找人在中間壘了幾道夾牆,把長筒子房一間一間地隔開了,再一間一間對外扒了個門,簡單的家屬院就這樣落成了。後來單位逐漸開始敗落,到了瀕臨倒閉的時候,領導讓原有住戶每家交了幾個錢,就算把房子作賤賣給了內部職工,哈爾賓的父母也有幸成為其中一間的主人。房子是棗紅色的傳統瓦房,就是頂上帶著高高屋脊那種。麻煩的是,房子中間的夾牆,隻壘到大梁底下,再往上就沒法壘了,滾圓的木梁上麵怎麽可能放得住磚頭呢?上麵一空,即便用涼席搭上頂棚,也是很難隔得住聲音的,這邊一動,那邊立馬聽得清清楚楚,跟在同一個屋裏沒什麽兩樣。

還有哈爾賓的床。名字起的很好——席夢思!聽起來很美,躺起來卻連一點美感都沒有。買回來沒用幾天,鋪在床麵上的桐木板子開始鬆動,人躺在上麵不敢翻身,稍一拱動,床就難受得不得了,嘰嘰哇哇地亂叫一氣。偶爾一兩聲還沒問題,叫的時間一長,隔壁就受不了了,不斷地高一聲低一聲咳嗽。明著是咳嗽,實際上是在發出提醒甚至抗議的信號。哈爾賓的東鄰西舍,住的全是些老頭老太,白天他們倒是精神,把頭頂幾跟銀線樣的疏發收拾得光溜溜的,蒼蠅趴上去都能自動滾落下來。但到底是上了年紀,精力就顯得非常的有限,一到天黑便哆哆嗦嗦地上了床。可哈爾賓能受得了嗎?剛結婚,正新鮮著不說,他還沒有兒子,還任重而道遠呢!哈爾賓經常生氣地對董小宛說,隔壁這幾個老家夥,都他媽不是什麽好鳥!咱們平常出門多,讓他們多關照一下咱家,連喊幾聲,他們都裝聾作啞不予理會,一到晚上,一個個耳朵倒是有了靈性,掉地上一根針都能震耳欲聾!董小宛笑他,讓他們聽唄,你老實些,不做也就是了。哈爾賓眼一瞪,想讓我老哈斷子絕孫!

就這樣遷就著,哈爾賓總算大功告成,第二年冬天,也就是寒風剛剛開始凜冽的時候,哈爾賓終於父子團聚了。兒子哈小兵,胖乎乎的,粉嘟嘟的,要多可愛有多可愛,喜歡得哈爾賓抱起來不肯撒手。給哈小兵起名的時候,哈爾賓和董小宛抱著《現代漢語辭典》翻了整整一夜,把所有慷慨激昂鏗鏘有力英勇豪邁的字和詞,都細致地斟酌了一遍,卻越挑心裏越犯糊塗,越想腦袋越忽悠,人越拿不定主意。到了天放亮的時候,哈爾賓急了,快刀斬亂麻,急中生智說,把我的“頭”都去掉,幹脆叫哈小兵算了。董小宛抱起兒子,拿“小兵”兩個字和他認真相對照,琢磨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默認了。

自從有哈小兵的那天起,哈爾賓的老丈母娘,也就是董小宛的母親跟著搬進了哈爾賓家。董小宛的父母幾年前離異,這邊剛分手,回頭她父親就跟董小宛的“阿姨”成了家。其實還沒成家的時候,董小宛就曾多次撞見她父親牽著這位“阿姨”的手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走動。看見董小宛,她父親沒有表現出一絲羞澀,反而大大方方地朝她招招手,說,小宛,過來認識一下,這是你阿姨。阿姨趕緊笑著對董小宛點點頭。董小宛冷冷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沒說話,心裏卻惱恨極了。她父親又催促她說,叫阿姨呀!快叫阿姨呀!董小宛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說:“別不要臉了你!”然後揚長而去。她父親好象對她的話很不在乎,依然哈哈笑著,搖著頭,指著董小宛的背影朗聲說,這個傻閨女!

跟了父親二十多年,董小宛還是頭一次這樣重重地指責他,甚至是侮辱他。也隻有這樣,董小宛才覺得解氣,誰讓他對母親不忠呢?母親縱然有許多不是,比如不會做菜、不會料理人、不會持家等,但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更何況一起過了幾十年!說甩就把人給甩了?現在,董小宛總算替她母親出了口氣,她頭也不回地走著,一邊為剛才的發泄而高興,一邊又為母親和整個家庭的不幸而難過。董小宛不知該怎樣和她母親說這些事,幾年前,她母親就高血壓帶心髒病,這種病是最激動不得的,一激動心裏就上不來,一上不來就得吃速效救心丸,她母親的隨身口袋裏一天到晚都裝著速效救心丸。也虧了有這種病,如果沒病,董小宛分析她父母恐怕早就分手了。她父親一直在乎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母親的病。

董小宛的父親一搬走,她母親的整個心都擱在董小宛身上了,就這一個獨生女,不親她還能親誰呢。

哈爾賓家的組合櫃原來是貼著牆擺放的,一進門一眼就能望見最裏邊的那張席夢思床,對於這樣的房間,這樣布置應該是最合理的,客廳也是臥室,臥室也是客廳,都融為一體了。董小宛她媽一來,把被褥也帶來了,往沙發上一鋪,明擺著晚上不走了,要打持久戰。這樣躺著睡覺就顯得不恰當了,母女還能湊合,女婿和丈母娘就不那麽雅觀。開始董小宛主張在中間拉一道布簾子,哈爾賓說不用,哈爾賓一用勁,把擺在牆邊的四個組合櫃一字排開擺到中間,一端還恰好留了個小門。望著自己精心設計的傑作,哈爾賓樂嗬嗬的。

但是到了晚上,哈爾賓在原先不自在的基礎上,越發的感覺到不自在。以前他不敢動,生怕製造出聲音被隔壁幾個老頭老太欣賞到。而現在不僅僅是隔壁了,隔壁還隔著道混凝土牆呢,現在房間裏隻隔了薄薄兩張木板子,還半截著,彼此連呼吸和心跳都能聽見。哈爾賓就更加不敢動了,一爬上床猶如被繩子捆死的木頭樁一樣,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原先哈爾賓擔心的是兒子生下來沒人照管,現在他更發愁自己連製造幸福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種日子是最難熬的。在沒有兒子之前,哈爾賓和董小宛一起幸福的次數就比人家少得多;懷上哈小兵的這十來個月裏,董小宛更是謹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讓兒子受委屈,於是又咬著牙把次數減了又減;而現在,董小宛的母親一來,需要控製的不隻是董小宛一人,連哈爾賓都和那種想法斷交了。夜深人靜時候,柔軟的燈光下,哈爾賓難免會想入非非,手剛搭到董小宛的胸脯上,董小宛就知道他想幹啥和要幹啥了。就附在哈爾賓的耳邊,輕聲說,噓-媽在外麵呢。董小宛一邊說著,一邊還伸手朝外麵指了指。哈爾賓剛來勁兒,剛產生那種欲望,又被董小宛指下去了,瞬間成了軟塌塌的,扶都扶不起來。隻得垂頭喪氣地老實下來,歎口氣說,睡吧!又說,這日子真他娘沒法過了。董小宛瞪了哈爾賓一眼,而後一頭鑽進他懷裏,手卻老實不下,順著哈爾賓的身子往下摸,摸到襠部,她便吃吃地笑出聲來,俯在哈爾賓耳邊輕聲撩撥他說,又太監了,又麵條了,嘖嘖,還帶“鼻兒”呢。

但是無論董小宛怎麽說,哈爾賓就是繃著臉不說話。已經心灰意冷了,哈爾賓知道自己在短時間內很難再堅強起來,隻得翻了翻身,重複說,睡吧,我累了!明天還出車呢。

車是二手的。

沒結婚的時候,哈爾賓一直跟著他父母混日子,既不愁吃又不愁穿,日子過得沒鼻子沒眼。跟董小宛一成家,父母就草草把他打發出去了。更準確一點,是把他和董小宛小兩口一起撂出去的。那情景跟攆走個雞或狗差不多,沒有幾多憐惜和酸楚。和父母一同生活幾十年,日子早已枯燥五味,就好象是河南人頓頓吃白水麵條一樣。一分開,哈爾賓倒覺得異常新鮮,但是董小宛卻不那麽想。分家的時候,董小宛說什麽都不同意,一直躺在哈爾賓的單人**賴著不肯走。哈爾賓的父母著了急,一天到晚讓哈爾賓做董小宛的思想工作。說一個家就那麽大,兩室一廳,況且哈爾賓下麵還有一弟一妹,都正上著中學呢?吃住都成問題,董小宛到底還留戀個啥呢?把董小宛逼急了,她才說出了心裏話。我和哈爾賓都沒工作,分開家指望什麽生存?哈爾賓的父母一想也是,再次咬了咬牙,給哈爾賓打聽到了一輛二手夏利,正營運著,人家想轉讓,就出錢給哈爾賓買了回來。

車交給哈爾賓,也沒能討得董小宛的歡心,父母一句話,把董小宛氣得鼻歪眼斜。父母說,我們兌車,你們兌人,拉客掙的錢,除去成本,剩餘的二一添作五。董小宛一聽大怒,你們還好意思張口?兒子結婚,你們都給了些啥?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跑遍一個城市也找不到象你們這家人的。哈爾賓的父母已經年邁體弱,受不上這口氣,險些暈倒在地。哈爾賓的弟和妹急得在一邊直跺腳,催促說,哥,你瞧!哥,你瞧!-哈爾賓見勢不妙,連拖帶拉總算把董小宛抱走了。董小宛掙紮著說,回去可以,車必須給我們。哈爾賓說在我們手裏,當然是我們的!董小宛用手指著哈爾賓的鼻子,哈爾賓,你可要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哈爾賓急忙點點頭。

安頓好董小宛,哈爾賓又馬不停蹄趕到父母住所。母親搖著頭,真沒想到,盼來盼去,竟娶來個母夜叉!哈爾賓陪著笑說,媽,這媳婦當初可是你親自點的將呀?他母親不接他的話,隻說,晚了,晚了!一切全晚了。媳婦你可以領走,不過車得給我開回來。哈爾賓說,開回來容易,你什麽時候讓開,我就什麽時候開!但是既然買了,開回來能扔在家裏睡覺嗎?何必放著錢不掙讓它閑著呢。他母親歎了口氣,閉著眼搖搖頭,終於不再說話了。哈爾賓平生第一次感到很累很累,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沿著母親的床邊癱軟下來。

剛開始跑車,整個車就哈爾賓一個人駕駛。哈爾賓也夠勤奮,天不亮起床,一鑽進車內就是一整天,一拉就是大半夜。這樣披星戴月跑了一個多月,人唰地一下瘦了大半圈。最先感知到的是董小宛。哈爾賓夜裏附在董小宛身上的時候,董小宛猛地感覺他一下子輕去很多,要不是聲音和氣味沒變,董小宛怕是一準要跳將起來:原先哈爾賓的腰跟董小宛的腰一般粗細,都是二尺六,如果不是性別不同,倆人幾乎可以同穿一條褲子。而現在,哈爾賓沒法再跟董小宛相比了,成了一粗一細一大一小的兩根柱子,董小宛心疼得立馬掉下淚來。哈爾賓慌了,以為自己不小心把她做疼了,想要下去,董小宛卻是不讓,兩隻胳膊把他抱得更緊,摟得倆人都喘不過氣來。

兩天後,董小宛沒和哈爾賓商量,直接通過熟人介紹了一名司機小楊。然後對哈爾賓說,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換班跑,一個白天一個晚上,一個禮拜交換一次班。哈爾賓明白董小宛的心情,就默認了,把車鑰匙一分為二,一把自己留下,另一把給了小楊。

一下子給哈爾賓騰出不少時間。那段日子,哈爾賓和董小宛都覺得生活比以前滋潤多了。董小宛已經懷孕,身子方便程度大不如從前,基本生活都要靠哈爾賓幫忙。哈爾賓深諳廚藝,做出的飯菜色香味俱全。那一段時間,哈爾賓總是變著花樣做給董小宛吃。董小宛的身體,在兒子和哈爾賓的共同作用下在與時俱進,很快就胖得不成樣子了。接下來,哈爾賓一有空閑就攙扶著董小宛,從街東走到街西,從街南走到街北,間斷地贏來一街豔羨的目光。

董小宛覺得都快幸福死了!

從兒子哈小兵第一記響亮的啼哭開始,哈爾賓家的日子就再沒有清靜過。由於剛剛“出道”,哈小兵顯然還不習慣,稍不順心,便咧開大嘴沒明沒夜地哭。兒子的哭聲,沒惹急哈爾賓,沒惹急董小宛,也沒惹急董小宛她媽,倒是把鄰居——幾個非常非常操蛋的老頭老太們給惹煩了。這些人,真不愧活了一大把年紀,懂得什麽叫做人多力量大,有一日,突然聚眾找上門來。一開始,哈爾賓還以為他們是來登門問候或者祝賀呢!沒想卻一起發起了牢騷,說這個哈小兵也太淘氣了,日日哭,夜夜叫,吵得他們終日食不甘味、夜不能眠,幾個人身體本來就不太好,現在更加每況愈下,得想想辦法才是。聽完他們的話,董小宛氣得上下牙齒直想打架,把唾沫咽了又咽,還是忍住了。董小宛說,想什麽辦法呢?總不能孩子一哭就把他的嘴巴給捂上吧!

她母親也陪著笑臉說,孩子淘氣,給你們添麻煩了。多原諒!

老頭老太們則說,我們沒法原諒。原諒了他,我們就沒命了!

哈爾賓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一聲,從**一躍而起,人沒到跟前,話已經鑽進老頭老太們的耳朵裏:你們最好現在去死!

老頭老太們說,瞧瞧這孩子,恁大個人了還不會說句人話。好歹我們跟你父母都是一個單位,在一塊兒工作大半輩子了,那感情比親兄妹都親。你怎麽能咒我們死呢?

哈爾賓心中的氣還沒完全釋放出來,又說,願我!願我混蛋行不?怪我老糊塗了行不?你們回去吧,越快越好,要不一會兒我再渾起來,沒準會說些比剛才更混蛋的話!

還要往下說時,被董小宛她媽攔住了。董小宛她媽擔心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上前一把拽住哈爾賓,連推帶搡把他推出屋去。回來後,人已經走光了。董小宛仍在氣頭上,抱著哈小兵鐵青著臉久久不說話。她媽歎口氣說,你們這些鄰居,沒一個好人那。停了一會兒,又說,也難怪,誰不想睡個安生覺呢?孩子天天哭鬧,換了咱,咱也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