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非非

大學同學聚會,人從來沒有到齊過,但強一次也沒有參加,似乎有人提過他,也沒有深究。這一次是“十年聚”,沒來的隻有強。聚會的招集者往他的原單位打了無數電話,都無法接通。

大家把尋找他的任務交給我,因為我是一名記者,聯係人多。

聚會回來的當晚,我就給洛陽文友QQ群留言,請他們幫我查找強的下落。

不久警察“步青雲”就回話了:“強還在洛陽,隻不過據他單位的人說他生了病,離婚了,目前在修養。”

我急著問:“什麽病?”

“步青雲”在電話裏含糊其詞:“也沒什麽,慢性的,好好調養就行。你打這個電話就能找到他。”

我和強是大學同班同學,他是班長,我是學習委員。可除了開班委會,跟他沒有什麽接觸。

強是從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考來的,一年四季都穿著軍便裝,他的個子很高,發白的衣服總顯緊。除了夏天,領口都露著那種鄉校運動隊的紅色球衣,一年四季褲腿下總隱隱有秋褲邊露出來,顯得很老土。但他很有組織能力,盡管他什麽也不會,可是他會靜靜聽著各班委談組織方案,當大家商討成熟,他便點了頭。

我那時瘋狂地喜愛文學,整天把頭埋在書本裏,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的浪漫和浮躁,哪會把他這樣一個淳樸的男生放在眼裏。後來才知道,他打見到我起就喜歡我了。

大三那年,國慶節放假三天,離校前夕,班裏舉行慶祝舞會。做為班委,他請我跳第一支舞。他的舞步生疏笨拙,左旋時,絆了我的腳,我很氣惱他降低了我的水平,會給寢室的臥談會增添笑料。舞曲一結束,我便逃也似的走到一邊去了。

假期裏,強從家鄉的大水庫救起一個落水的老人。學校正要上報“青年突擊手”,這個名額就給了強。一次體育課,他穿著鄉體育隊的運動服站在我旁邊,我很真誠也很好奇地誇讚他:“你真是舍已救人呀。”

他笑了,黑紅透亮的瘦臉更紅了。快速地把一張紙條塞到我的手中。

天已很冷,學校後牆外是一家機械廠的大熔爐,開爐的火光紅紅地照亮半邊天。

我直接告訴強我不愛他。

強說:“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

我說:“算了,我真的很冷,我得回去了。”說完我自顧自地跑開,讓他一個人留在風中發傻。

春節返校前夕,雪一直下得很大。出發時,在路口的電線杆下,強穿著軍大衣站著,脖子裏圍著一條莫名其妙的灰褐色的東西。雪已落滿了他的全身。我羞急地說:“你怎麽來了?”他說雪大,怕我一個人坐車危險,他提前到校後來接我返校。

春運公交車很擁擠。強湊上來敞開軍大衣,用他的雙手圍著我,這讓我感到溫暖又難堪。我很怕周圍的人誤會我和他是一對戀人。

以後幾天,他經常來我宿舍找我。有一天,女友阿慧告訴我,大家都在議論我和強到底怎麽回事。我終於忍無可忍了,氣衝衝地說:“你幫我告訴強,我對他沒感覺。要我和他戀愛,除非殺了我。”

我不知阿慧是怎麽和他說的,反正後來在各種場合再見到他,他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麵孔,很少在大家麵前笑,話也明顯少了。

大學最後一個春天,我與我的白馬王子閃電戀愛,又閃電結束。快得像武林高手快刀飛過,不見刀影,隻有傷痛。

畢業後,我遠遠地來到現在的城市。強因為是青年突擊手,留在了洛陽。

時間真是魔術師,幾年後多次在同學會上見到當年的“白馬”,我竟然沒有一點感覺,甚至懷疑當年自己怎麽會愛上這個誇誇其談的人。莫名地就惦念起強。

我到洛陽去看望強,打了“步青雲”給的那個電話。對方說是市五院,我驚呆了,那是著名的精神專科醫院——強在一次安全事故中為了救人頭部受傷,精神不正常了。

強穿著病號服,目光呆滯地站在門後。

他呆呆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說:“你記得大學同學還有誰嗎?他們聚會找不到你。”

強說:“我記得有非非。”

別人呢?

他搖頭:有非非。

我寫了許多小說,很少感動於自己編出的浪漫的愛情故事。但聽強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很多年沒有洶湧過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

我說,非非來看你了。

強看看我,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我在網絡同學錄上留言:“經警察朋友幫忙,得知強已移民澳洲,近況不詳。”

後來的同學會上,我逢人便如此說,說得多了,我自己也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