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裏唱歌的太陽花

利新的普通話好,朗讀比賽,她剛讀:“我們偉大祖國的寶島台灣……”年輕的評委老師就站了起來,驚歎太好了。

利新高出同學一頭,皮膚微黑,扁圓的頭型,她的頭發不濃密 ,全向後梳,高高束成一條馬尾。幹淨利落,大大方方。

她是我們的偶像。我們觀察、模仿她的言行,探究她的家庭和來曆。聽同學們講,她的父親是武裝部長,剛從外地調來,她還有一個哥哥。

我們街道裏,有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女孩叫書花,她和利新同班,又黑又低胖,眼睛和頭發是黃褐色的。她很刁蠻,在班裏敢和男生打架。但對舉止得體的利新,卻處處謙讓、嗬護有加。兩人一起上下學,一起在星期天去玩,有時利新還約書花到她家裏睡,幾乎形影不離。

一個星期天,我和小夥伴在路邊跳皮筋,書花沒事踱過來。

我一直撐著皮筋讓她跳,她跳得開心,臨走時,回頭悄悄對我說:“對你說個秘密,你可不能對別人說。”

我對她發了誓。她才說:“利新是抱養的,在上海孤兒院抱來的。”

因為知道了這點秘密,我更加覺得利新神秘莫測了。時間過得很快,放了暑假,我們這些孩子像瘋了一樣盡情地玩。

一個雨後的下午,我和夥伴們在大門口玩沙堆。從北邊路口走過來一個大姑娘,高高挑挑的身材,穿著一條本地少見的無袖連衣裙。走近了,我看清她原來是利新。有一段時間沒見她,她越發出落得像畫中的人了。她的頭發也梳了一個新的樣式,把馬尾折起來用一隻環形的紅色有機玻璃發卡扣起來。那樣的發卡也不是我們這裏有的,真是太漂亮了。

見我和小夥伴們都盯著她看,她大方地笑了,主動對著我和紅霞說:“我去上海了。這裙子和發卡都是在上海買的,咱們這裏是沒有的。你們看,我這裏還有兩隻太陽花發卡,好看嗎?”我們連聲說:“好看呀。”每個人都想從眼裏伸出一隻手來,抓過發卡,據為已有。

書花從家裏出來,見到利新,問她:“你去上海見著那個地方了?”

“見了,現在那裏還有很多小孩子。我比他們好,有這麽好的一個家。”

“你找到你的親……”杜書花吞吐著。

利新豁達地笑著說:"我爸要帶我去找,我不想去了。我爸給我買了衣服和書本,我們看了南京路、外灘……就回來了,對了我給你帶了城隍廟的梨膏糖,晚上到我家吃。"玩了一會兒,利新要回家,找她放在沙邊上的發卡,卻隻剩下了一隻。我想那一隻可能被沙子蓋住了,就幫她在沙堆裏找,一起玩的夥伴們都幫著找,找遍了沙堆,也沒有找到。我無意瞥見紅霞的一隻手始終握著,好像藏著東西,就抓住她的手說:“把你的手伸開,是不是你偷拿了發卡?”

紅霞漲紅了臉,用力掙著,囁嚅道:“沒……”

書花過來掰開她的手,一隻黃豔豔的太陽花掉了下來。

這時利新撿起地上的發卡,遞給紅霞說:"這個給你吧。我忘了剛才是讓你替我拿著的。"我較真地說:"是她……"還沒等我說完,利新就把另一隻遞給了我:"這一隻給你,你倆一人一隻,我剛才是這樣說的吧?"我低了頭,不認同,也不好說什麽,看看紅霞,她明白了利新的好意。也低了頭,不說一句話。

這天午後,利新騎著自行車來找書花,約她一起到城外打穀場去練騎車。那時的自行車都是加重直梁的,一個小女孩要學會騎它,得要很高的技巧,還要有不拍摔的毅力。利新剛剛學會,還不熟練。書花讓她稍等一下,洗完頭就和她一起去。她卻一刻也等不了,說了一聲:“我到打穀場等你。”就騎上車子歪歪扭扭地走了。杜書花匆匆洗完,緊跟著跑出來追她。

到打穀場去要過大橋,上大橋前有一個慢坡。書花看著她歪歪扭扭過了慢坡,在後麵大聲喊她停下來等等。可是她卻像什麽也沒聽到,又像是在趕著前麵的一個什麽約會,頭也不回。

斜上了大橋後,對麵過來一輛拉沙的卡車,她讓過了車頭、車身,沒有想到車後還掛個拖車。她往路中間一拐,就鑽到了拖車下麵。拖車的車輪從她的胸前壓過去,她的心髒被壓碎了。

那天,我們一直送利新到山坡上,我把手裏攥著的太陽花發卡放到她墳頭。紅霞也走過來,把另一隻放上去,太陽落到西山頭,風吹過來,兩朵太陽花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