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娘
你姓尤,你的名字暫且隱去。不過,要告訴諸位莫誤會,你不是過去小說中常寫的李二嫂、張二娘之類的農村婦女,的確是堂堂正正國營廠家紡織工人。論薪水一月七十有四,若加上各種補貼,獎金月收入一百好幾。
說到錢,你總是笑眯眯的,其實又有那個討厭它呢?憑自己力氣掙來的錢,一月二十張錢也該得。(該廠人喜歡把十元人民幣當作一張稱呼)隻是尤二娘你。
真是罪該萬死,我本不該將你直呼其尤二娘,這裏毫不隱瞞地說:我每時每刻都想能被你承認為你的女婿。你雖然生得矮胖矮胖,你的女兒微微與你判若兩樣。臉蛋白淨淨的,一對杏子般的眼,吐著和善、神采奕奕。身材窈窕勻稱,有幸碰上她上班前在織機旁駐足傾胸,伸出纖纖綿綿的手指撥弄那一頭烏黑的發梢,兩眼四下顧盼時,那真正能給人一種美的享受。我敢斷定微微這副麗質不完是你賜予的基因所致,她倒很有些像她的爸爸——一個老實巴叉,為了續娶老婆連前妻遺留的親骨肉孩子都不敢要的鍋爐工人陳阿根的身材和長相。
我從內心愛慕微微,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深夜是那樣的令人難以忘懷。
三年前,我頂替父職被分配到細紗車間做加油工,那天深夜我給06號機台加油,那時刻她正在換紗筒,我拿加油器,照準油眼任其自流,眼睛完全被她忙碌的身影奪了去。也許是望久了的緣故,終於引起她的注意,難得她向我飛來一瞥,也巧,這一瞥過後,她每換支紗管,都要扭過半臉來瞟我一眼,我的存在似乎給了她力量,她工作得十分歡快。像什麽迷住了心竅,我竟不忍離去了,直到她將50支紗管換盡,我才有所醒悟,匆忙拔去油嘴,要轉身走開,就在這一瞬間,她忽地向我報來一個深情的微笑。這一笑笑得真甜,那一夜我覺得眼前到處是她那張笑臉。
冬去春來,我和微微漸漸親密起來。
但那時候起我就隱隱在耿心,耿心著你舉起橫蠻的砍刀,把我們砍開。
你們母女倆同在一個車間,相互僅隔四座機台,我們頻繁的接觸終於使你發覺,我預測一場驟雨將向我襲來。
有一天,我正在06號機台加油,小李,閑著了過來一下。突然你扯開嗓子衝我叫起來,這叫聲壓倒了整個車間機鳴聲,引起周圍一些人拿眼注視我,似乎還有人竊竊私語,露出嘲笑。你這一聲喊,在我聽來猶如一聲炸雷轟響,我臉上頓時發起高燒,望了望微微,隻見她也把臉拉下老長。
片刻後,我提起油壺悻悻地來到你承包的機台前,心裏已經做好讓你恥罵的準備,卻出乎意料,你見我走過來兩眼笑成了一條線,立即吩咐我幫你拖紗桶,做清潔。你說了一些我意想不到的親熱話,但完全被我當時的高興而遺忘,唯有一句永遠牢記在心:那就是幹完粗活你拍打著我身上的棉絨說,有空要常來。
莫不是我一米七八的身高,一張自我欣賞感覺尚好長相討得你得歡心罷?走出車間我悻悻地想。對著鏡子我一遍又一遍仔細地把自己端詳,的確,在我的臉上挑剔不出什麽令人傷感的地方。隻是那對門牙生得過於寬大,偶爾露出尊榮,寬且又亮,兩牙相間還留有一條細縫,幸虧我上嘴唇生得長些,顧全大局,毫不吝惜地把兩怪弟兄緊緊包藏,致使它們不得輕易露相,我敢打賭,隻要不發狂地、忘情地笑,誰都不會知道我醜就醜在兩顆牙上。你當然沒有發現我這牙齒的秘密,不過,有一回吃蘋果,我由於一時急忙,也由於你女兒買來蘋果之大,我張口刨去,不想竟在微微麵前出了洋相。我羞愧極了,慶幸的是她並沒有因為我身上這麽點瑕疵和我怎麽樣。
以後每次有空,我都十分情願地為你幹活,你對我也格外地熱情起來。我們除了有意避談陳阿根鄉下那個兒子和我與微微在暗中相好外,幾乎什麽都可以成為話題,特別是談集貿市場做生意,你眼裏總是亮灼灼的,流露出一臉羨意,菜市的菜,糧站裏的米一次次提高價格,你總要當我罵那些黑了心的財迷,我常常用下力為你幹活,來平息你衝天的怒氣。聽說上級對職工糧價補貼要進行新的調整,有所提高,是你第一個向我報來信息,能多拿錢,總是叫人樂的。
一個月後的一個黃昏,我和微微相約在舉水河畔,當我有些抑製不住地向她說你是如何如何地喜歡我時,你的女兒卻陰著臉,報來一聲極顯痛苦的歎息,她說,我母親愚弄了你,你遺忘她真的喜歡你麽,你知道嗎?這個月她多了二十元承包獎金,要不是你幫忙,她還問我多得獎金沒有呢?說到這,微微哼了一聲,再沒有說下去。
啊!我像被誰重重地抽了一皮鞭。我猛然感到我在你麵前扮演了一個多麽可悲的角色。我聽見我身上的血在嘩嘩湧流,衝上了頭頂,發梢。
那我們的事。我最耿心的是我和你女兒的關係,我著急。
我們的事不能由她。我生怕微微趁機了結和我的關係,在我麵前把一切罪惡推向你,然而她不是這樣的,她沒有你那樣濃厚的市儈氣。
就在那一個黃昏裏,微微向你泄露了你對我的秘密;我為你賣力你毫不嫌棄,你不阻止我與微微往來也是醉翁之意,背地裏你要微微許配給一個退居二線老廠長的小兒子,你看中了人家那養滿鮮花的三層樓房。微微說你看中那三層樓房你去。
我已經明白,在你眼裏,我沒有做你未來女婿之希望,在微微心裏一個未來丈夫卻在悄悄閃光。一時間,我全然忘記了被你利用的不快,我們陶醉在濃濃的暮色裏,歡快的流水在為我們歌唱,我們的生活充滿蜜意。
為減少路障,我總還是想巴結你,就讓我們心照不宣吧,各自去達到各自的目的,看誰能獲得最終的滿意?
流年似水,天下莫過如我和微微最親密。微微要我學會順破騎驢,哄得丈母娘歡心。於是,我又想開了好多心思:見你上班穿了件新衣裳,便湊過去:
哎喲,尤師傅今天打扮得好俏皮喲,還像十八歲。
你個洋貨莫瞎說囉!快過來幫我接幾根紗頭。
過幾天。
昨晚那電影裏有個演員,長得該是幾像你喲,白胖白胖,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說得幹部都服哩,終於使你有了興趣。
她是個做麽事的?
說媒的。
你個半吊子損老娘,來幫我把那隻紗桶搬走,費把力。
再過幾天,我看你做事下勁,說你簡直像隻母老虎。你差點要朝我擂拳頭,虧我在為你的機台上上錠子油,你的手才沒有照準我的身上任何一部分落下去。
好些日子,我都在設著法討好你,失敗似乎是注定的。出乖露醜,實在蹩腳不已。我們在一起仍然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卻沒有逐步去遞進我們的關係。你對我堅持不懈地為你幹這幹那,非常滿意。為了贏得你垂愛,我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氣,我怕是逮不著雞婆,濁把米?
終於有一天你讓我做了一件令人滿意的事。
這幾年手頭寬裕了,靠勤扒苦做有一些積蓄,你也有些想入非非了。這天上過早班,你把我叫到你家裏來,又是茶,又是煙,一雙眼總在我臉上睃來睃去,我被你置於漫天迷霧裏。
聽你說,你們垸那年輕人要辦什麽磷肥廠唄?終於你開口了。
是啊,他資金湊不夠,廠子還沒有辦起來,還差兩千塊錢呢。我說。
就差兩千塊錢?你給我又添了一杯茶水,極其認真地問。
就差兩千塊。我懇切地回答你。
那我願意借給他兩千塊,半年後讓他還我三千,你看這樣他願不願意?
這。我當時猶豫起來。過了幾天我征求了那位托我借債的同鄉夥伴的意見,我替他借下了,他說過廠子開辦順利,不要半年時間就可以變本盈利。
弄了許久,你要我為你放賬,你還把那次我隨便談到我同鄉一位青年要借債辦廠之事放在心裏。
我從容地接過你手中的兩千元錢,轉交給我的同鄉,一個靠姑姑乳汁哺育長大,立誌為解決山區購買化肥之艱難,決定利用當地家禽野獸骨骸加工成磷肥的可敬青年。
半年工夫似乎隻不過雞眨眼,你像催命似的要我歸本付息。
在這半年中,你像坐著電車,舒坦地沿著時間的軌道向前馳去,而我那位可憐的夥伴,借債的債主卻倒了黴,他被骨料粉碎機吞去五個手指,剛剛有了收入又全部送進醫院。
我隻好替他向你請求寬恕,再寬限些時間,你沒有依,堅決不依,你像虎嘯,像獅吼,你隻知道要錢,一時間我被你鬧得六神無主,惶惶不安。你逼得我恨不能上天入地。
金錢完完全全占有了你,你隻認定借錢就要還這個不無正確的道理,你竟上法院告下了我和我的夥伴詐騙了你,你大概想法律定我們詐騙罪。然而,法院在受案調查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秘密——借債者的生父叫陳阿根,他早年被你拋棄。於是你創造了一則發人深思的新聞——母親給兒子放高利,法網頓時轉移了撒捕目標。你掙紮、你呼喊,在主持正義的法律麵前,哪怕你有千百張嘴。
終於,你明白了:錢,這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