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方芳

我從省紡校畢業那年，表妹方芳正好念完高中。她在家直盼到年底才知道自己與升學無緣。

表妹長相好甜，眉心間生有一顆美人痣，很是惹人喜愛。她嘴乖手巧，我上大學那年她送我的兩雙繡花墊底兒，至今還沒有穿爛，花兒的燦燦耀眼。她得知我畢業後分配在紗廠人事科工作時，便大老遠從山裏跑來恭喜我，表姐喲，你的命真好，書一讀就是十幾年，回來吃皇糧，又當幹部，我這人，唉。表妹說這話時一臉哭相，美人痣也隨眉頭一皺一跳的，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才好。接著她便給我出了難題，說是一定要幫她在廠子裏找份活幹，哪怕在車間打粗紗，送開水都不在乎，這事弄得我一時不知所措，隻好留她住下，想她玩幾天自己會回鄉下去的。哪知她一住一個多星期絲毫不見有走的跡象，還天天把我宿舍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有天夜裏，我躺在**正想如何開口勸她盡快返鄉，不料她卻先開腔對我說，表姐，你莫著急，我的工作不要太好的，我又不是高貴人，有點事做就行。我聽了當時又氣又恨又同情她。看來她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無奈，便拉關係把她安排到車間做臨時工。

轉眼半年過去了，廠部決定對各車間實行定崗定額，裁減雇員，厄運首先降臨在像表妹這樣的鄉下妹子頭上。難忘的那一個秋雨綿綿之夜，我送她去搭乘回鄉的末班車。半年來我們相依為命難舍難分，雨水和淚水浸濕了我的衣衫，交織著我們依依惜別的情感，汽車啟動後，表妹又從車窗探出頭來嗚咽著，表姐，回去吧，別為我擔心，我不怨你。望著汽車向漫無邊際的遠方奔馳，望著表妹仍在昏暗中揮動惜別的手，我的心碎了，淚如泉湧。

好長一段時間，表妹一直沒有被我淡忘，我很想得到她的消息。可是故鄉遙遙，使我無法得到，等到第二年夏天，我突然收到來自深圳的一封信，拆開來先是一張彩照，畫麵上的表妹亭亭玉立在一座猶如花園般秀麗的工廠旁，冠花如火，人麵如桃，她正從鐵欄柵邊探出頭來朝我微笑，那明眸皓齒、清麗的麵龐，秀發青絲，奪目的美人痣流溢著青春的神彩。表妹信中告訴我，分別後她同幾個山妹子一道南下，在深圳一家刺繡工藝廠打工。說她那裏一切都好，隻是實行封閉管理，每天工作長達十幾個小時有些吃不消。不過她說她學到了不少東西，增長了許多見識。

收到這封來信，我多少感到有些寬慰，表妹自己闖天下，終於找到了去處，我為她感到高興，雖然苦累，人身被禁錮，但待遇並不薄，我想一個女孩家，不必過多的苛求，隨遇而安罷了。於是，又過了些日子，我給表妹去了一封長長的信，談了我的思念之情，也告訴她故鄉修京九搞開發的巨大變化，還特意照了張相片寄上，讓她勿念。不料我寄出的這封信不久被對方退回，信封反麵還寫有一行小字，該廠因火災被迫停產，那人呢？我的表妹。當時，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觸目驚心的小字打擊得不知所雲，雙手捧著退信渾身急劇地抖動著，心如刀割。那天夜裏我一直沒有合眼，腦海裏全是表妹的身影，一會兒見她在病**輾側呻吟，一會兒又見她昏迷不醒，被大火燒得麵目全非，身上纏滿白布。我不敢想下去，隻哀歎表妹不該是如此命運多艱，一連幾天我吃不香、睡不眠，心中老是惦記著表妹方芳。有天夜裏，我躺在**正迷糊糊做惡夢，突然房門被人敲響，驚喜得幾乎是蹦起來去開的門。果然是她，她身後還跟著幾個肩背行囊手拎包袱的山裏妹子，她們一個個頭發淩亂不堪，旅途的疲憊掠去了天真爛漫的容顏，看到的隻是一張張布滿倦意的臉。表妹還算精神，她放下行囊幫我燒水，照顧其他姐妹，她說她們前天夜裏在廣州上車現在才趕到這裏，告訴我她們廠火燒的經過，訴說了那裏的老板隻顧賺錢不管工人死活。幸虧那天是深夜電器起火，工人們剛下班離開，如果是白天，都鎖在鐵籠式的車間裏，不知會是什麽樣的結果。聽她訴說，我內心湧起陣陣隱痛和難過，我為山裏妹子坎坷的命運而歎息，又為她們大難無恙感到安慰。近來我們廠正需要少量女工。讓她們都活出個人樣來。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她們時，誰知表妹對此不以為然，她說她們不想再為難我了，要自己去闖出一條路來，創造新的生活。我想追問她們要走一條什麽路，但見表妹說這話時沒有絲毫猶豫，臉上**出自信的神情，目光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看到這些，我還能說什麽呢？隻期待那條路快些在她們腳下出現，雖然我不知道她們將要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路，但我內心卻真誠地祈禱她們一路平安，心想事成。那天，她們在我這裏整整睡了一天，夜裏才乘車返回故鄉。

自此，我與方芳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往，好想知道她現在究竟怎樣？

今年春季，廠裏安排對離退職工進行一次家訪，我被派往大別山深處我的故鄉，我打算趁機去看望表妹方芳，在故鄉的縣城裏，我想買幾樣東西送給她，走到百貨商場絲織品專櫃前，我一眼就看中了掛在貨架上的一對刺繡枕套、那枕套上繡著一對鴛鴦，正拍擊著翅膀在水上追逐嬉鬧，好一幅親昵的景象，我想把這作為禮物送給方芳一定寓意深長。善解人意的服務員熱情地將那枕套遞給我，並說這裏新到的產品，做工精細，景物逼真，很俏銷，還直誇我的眼力好，會欣賞。我打開塑料袋拿出產品介紹，突然發現這枕套竟出自鄂東我的故鄉，產品介紹中還別出心裁地搞了個廠長自畫像：

本廠廠長方芳，農村姑娘，曾在麻城棉紡廠學紡織，後來在深圳刺繡工藝廠深造，去年回鄉辦廠。產品現試銷各地，如用戶發現有質量問題，本廠包換包賠。如有好建議，好花樣恭請來函，本廠一經采納一定重謝重獎。聯係地址：鄂東福田河工藝繡品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表妹有如此的大出息。不知為什麽，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此時此刻，我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到表妹身旁，給她一個由衷的祝福。祝福她們的事業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