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
陳榮富,小陳莊人氏,他喜歡人稱他老陳頭,不論長輩晚生,但人們還是習慣叫他三爺。
三爺自從安葬了被病魔奪去餘年的老伴以後,家裏接二連三出現了奇事,他年歲大,想喝點補藥什麽的,唔!有了!在他渴慕之際,就會受到一個沉甸甸的郵包,包內盡是些補腦強身、延年益壽的稱心藥。三爺頭上沒了毛,光得鋥亮,心想買頂合適的帽子戴戴,唔!有了!隔不多時,憑著老鄉郵送來的包裹單,往郵局取物窗一伸手。物自何來?是我那寶兒郵的?不會,不會,他在大隊企業當技術員,早不會麵晚碰頭!有東西不當麵給老子?用得著去煞費那番手腳嗎?老陳頭獨自搖頭,不知,不知。他想起了聽人講過的電影《李慧娘》死而陰魂不散,複活報酬伸冤的故事來,不禁暗自思量,這會不會是那薄命歸西的老婆子,在九泉顯靈,報應多年夫妻之思。每想到這裏,他就要去街上買疊火紙。趕夜裏偷偷摸到老伴墳墓前焚祭起來。
三爺,細高個兒,背有些彎曲,黑紫色臉上,密布著潛水細波紋般的皺紋。額下倒掛著兩簇粗眉,帶幾分凶相,嘴巴不漲則止,若一張口,便不難發現上嘴巴沒了門牙,立即顯示出幾分醜陋,別看他一大把年紀,耳不聾,眼不花,終日勤扒苦做,在小陳莊的老漢中是最負盛名的持家手,三年前,隊裏選拔幹部,還有人衝他舉過胳膊。可他又有兩點與眾老漢不同。一是信迷信,在他看來,人世滄桑,皆有天定。盡管**拆神廟,砸菩薩,**滌了一切,聽天由命,在他心目中卻是根深蒂固的。你若要問他,三爺,鬼神、命運你是咱知道的?嘿,你們這幫二憨貨哇,知道啥?他蹙緊了倒掛眉,痰在喉眼裏響著又說,我六歲那年和哥哥一塊在井台上玩耍,他不就因為在祖墳頭尿過尿,得罪鬼神爺才掉進井裏溺死嗎?他拍著胸膛道,我老漢四十歲那年還是條光棍,不是命運的安排,四十一歲還能娶老婆,生寶兒?老陳頭每次都爭得麵紫筋爆。尤其是那脖子上,聚滿疙瘩,像一群跳動的沙包。如果哪位後生再多掏問一句,看來您老是真見過鬼羅?他便答不上來,上下翻動著他那雙充血的、網著紫血絲顯得蠟黃的眼珠,氣得銀絲胡子一翹一翹的,不哈不哼,屁股一撅一撅地走開了。
二是固執,人常說莫在一條道上跑到黑。他就有不到路斷不轉彎的固執脾氣。
那一年,十五裏鎮上要在小陳莊招一名營業員。當時,村裏隻有三爺的兒子寶來,徐公老漢的閨女玉梅符合條件。兩抽一怎麽辦?機靈的招工幹部,便想出了讓兩家自個磋商、磋商的絕技妙方,三爺知道,這事稍一疏忽,以後一個月幾十塊硬朗朗的票子就會放進徐公老漢兜中。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啊,何況是,恁大一筆活存款。他想求得徐公妥協,沙啞著嗓子苦苦地在徐公麵前說情,他爹,俺就這麽一個兒子,孩子他娘又癱瘓在病榻上,眼看隻剩一絲氣,你就抬抬手吧?徐公老漢也是個明白人,在那種慘淡的歲月,哪裏肯放過這關係到女兒前程的大事?用比三爺還淒啞八度的腔調道,他爹,前世造罪,咱就生這麽個女兒,俺體弱,她娘多病,還是您老行行好,把那指標讓給咱妞?玉梅他娘枯皺著,一把接一把地抹著寒心的老淚在一旁苦苦央求,咱就一個獨妞妞,俺也知道一口水一口飯地把寶兒拉扯大不容易,要不咱兩家。沒等玉梅娘說完,三爺見軟硬不中便耍威風,如雷公發怒,老氣橫生,兩道倒掛眉擠成了兩小撮,臉色烏紫,大有一副鬧天宮之勢。這幾年,農村鬥資批富,鄉下佬們富,袋裏不能見錢,窮,房頂不能斷炊煙。好不容易才碰上個機會。說啥也不甘心招工指標讓徐公奪走。然而,勝敗如何?在此一舉。他動了肝火,徐公也不是軟泥捏的?他最見不得人來這一套。別看他在舊社會上過三年學堂,性格溫和,懼怕恐嚇,並非褲襠裏度過幾十年,常言道,兔子急了還咬人?雙方文來文對,理來理答,你踢我一腳,我尿你一鞋的折騰半天,下不來台。人拗損財,牛拗損力啊,招工幹部被鬧煩了。簡直無法無天,君子一言,姑娘優先。一口定下徐公閨女去十五鎮當上了營業員。三爺抱不住佛腳倒摔了罐,大損了他在老漢堆中應有的聲譽。
唉!徐公啊,徐公,從此一顆成見的種子,深深埋在三爺那顆枯老的心田。幾年來不找徐公搭腔,甚至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就是徐公主動找他拉呱,他不過冷淡幾句,不親不熱。後來,政策變了,農村實行了責任製,人們自由了,日子好過了,寶兒被安排進了大隊企業,當上了陶瓷技術員。常勸他爹,爹,都一大把年紀了,徐公找您搭腔態度就緩和點唄,事都過去幾年啦。(當初兩家爭執時,他就主動把招工指標讓給玉梅)嘿,牛角光往外撇,你不當回事,我還惱著哩,一個閨女家,不替人家早去生兒育女,招個什麽工?又不是守他徐駝子一輩子(徐公背有些彎曲),他這不是存心和咱家過意不去?就是臨死,我還要罵一聲那個絕戶頭。嘿,緩和,嘿,咳,屁!除非龍叫三聲虎下蛋。每在這當兒,如果三爺手裏拿著旱煙杆,就要在桌子邊上敲個當當當的響,然後一扔老遠,但是,他是絕不會折成兩截的,如果拿著碗筷,他便輕輕放下碗,筷子摔在桌子上一蹦老高。但是,他是絕對不會摔碗的。隻不過用這種方法來表示表示他的堅決,他的固執,有損家財的事兒他是絕對不幹。
翌日,是清明節。下午,老鄉郵又給三爺捎來一個郵包,他急切切地打開一看,人顫了,是件棉猴。雪白雪白的羊毛,摸著暖絨絨,細膩膩的。他穿著身上試了一番,合身極了。要不是春日下午,天氣暖和,不然硬是不舍得脫下的。遇上老鄉郵一走,他便又要上街買火紙。不用說,夜裏又要去老伴墳上焚燒了。
三爺出了村。清明節下午,風和日麗。他步行利索,不磕不絆。儼然顯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氣,活像一尊運動著的泥塑。不一會,走到了徐老漢菜園子邊。不好了,他猛地發現,徐駝子正彎腰除蒜苗哩。三爺像突然發現飯碗裏有一隻蒼蠅一樣眉毛又湊成了兩小撮。正要轉身改道而行,卻沒逃脫徐駝子的眼睛,忙直起腰杆打招呼,咦嗬!陳哥今日個恁樂哩?走起路都轉圈哩,是上街去的麽?
三爺一聽憤懣不堪,被迫又把半轉過的身軀扭了回來,隻哼了一聲,心裏卻在罵:上街不上街,樂與不樂甘你什麽事?狗他媽咬耗子——多管閑事。
徐老漢聽到三爺的哼聲,連連不迭地跑上路來,忙摸出了一支香煙遞過去。三爺沾都不沾,連忙拒絕,嘴裏念快板書似的還夾雜著那些一點雙關語道,這有,這有,旱煙不比卷煙差,卷煙不如旱煙有來頭。
邊念邊將手伸進自己才換上的棉布衣袋摸他那支一乍長的旱煙鍋,誰知旱煙鍋卻忘在家裏,伸進衣袋的手左右做了老半天隻是不好縮回,臉上有了一些尷尬的顏色,徐老漢似乎已經看出,隻是不去揭穿,左手把自己的卷煙杆舉送到三爺嘴邊。右手摸出了鳳頭打火機,發起火,可這固執的三爺卻不屑一顧,推開徐公的手,鼻子裏哼了幾聲誰也聽不清、聽不懂的鼻語,又向前趕路。
徐老漢氣得輕輕哼了一聲,把煙卷、火機裝進袋裏,卻又追著說話,陳哥,啊嗬,請慢一步走,哈。稍停一小會就妥啦,有幾句話。他懇求著,見三爺不理睬,便又自打圓場地,陳哥,您忙啊哈,那就等你一會兒回來時說吧。
徐老漢雖然念過書,可秉性足,涵養少,是村裏有名的漏鬥嘴巴。話到嘴邊不說就像是憋出尿來似的。他覺得剛才話沒說完,腔胸發脹,又趁熱打鐵忙喊一聲,陳哥,晚上嘿。哈,和寶兒來咱家吃飯,我給你炸元宵吃。您可千萬啊。哈,得來呀,俺在家等。吼,嚕,吼,嚕。喊話時他不幸吸進了一隻小飛蛾,這個小生命竟在他一命嗚呼時還要掙紮一番,害得他大聲大聲地咳喚起來。
三爺固執傲強著一直往前走,任徐駝子喊去吧,嗓子眼喊啞才舒心哩。連頭也不回一下。想起當年,他心裏就不是滋味。
徐老漢一直望著他拐過山坳,這才歎了口氣,這個強老哥真是世上少見。又下地接著鋤他那塊蒜苗去了。
小陳莊離附近街道隻有六、七裏地,不費多大功夫就到了。三爺走進一家小鋪子,很順當地買到了火紙,剛出門,陳大爹。
突然聽到一個姑娘在喊。扭過脖子眼中映出的是玉梅,徐駝子的女兒的麵孔。她正騎著自行車飛來。不問便知,她是從鎮上回家打這路過。三爺冷漠地望了她一眼,表示回應。隻見她臉上笑露了兩酒靨,停下車忙問,大爹是不是回家去的?說著,她毫不忸怩地脫下一件衣衫墊在自行車電鍍鋥亮的後架上。在這同時,她心裏已經想好了,這是準備讓三爺坐的。成語有其詞曰:愛屋及烏。這當兒三爺卻恨烏及屋,哪肯坐這車?心裏不禁暗暗叫苦:真是出門碰著石頭,一路不利索。他害怕玉梅姑娘再糾纏自己,便撒了個謊說,今日事未辦成,上街裏過夜,趕明個才能回家。玉梅不相信,他倆蹭磨了好一陣子,好歹算把玉梅打發走。
現在,日頭西斜了,標示著下午隻剩一半時間。三爺已走出街頭好幾步。忽然,他想到徐駝子鋤蒜一定還未收工,回去早了碰上他,他要硬拉自己上家吃飯,這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真是人不作美,路也有刺啊。
好在三爺還聰明,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到茶館子裏喝口茶,消磨消磨時光再啟程呢?想到這,他折轉身來,走進了小茶館,摸出三分錢抖了抖,然後交給茶店主人買了一杯最次劣的茶水,捋一把胡子抹一把臉,慢條斯理地喝將起來。從茶館裏出來時,太陽已坐西山尖。走到村口,天已經黑下來,徐老漢果然已經收工,於是,他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東方,月亮悄悄露著玉白的笑臉。
三爺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自樂走到自家門口,抬頭一看,煙囪未冒煙。偌大一把古銅鎖還孤零零吊在門環上,像枚定時炸彈。三爺的自樂頓時消散了十分之九,心裏嫋嫋騰升著一股無名之火。憤慨地責罵起兒子來,沒孝心的崽子,就不知給老子燒火做飯?白養二十年。他忿忿然,一翻眼老臉一沉,出人意料地徑直從家門前走了過去,似乎這不是家了。
當然,三爺有自己的打算。他打算先去祭老伴,心裏還潛藏著兩個僥幸而虔誠的想法:一來非逼著兒子燒火為自己造頓飯吃不可;二則餓著肚皮先敬神不是對老伴、對神鬼更有敬意嗎?就這麽辦?
於是,三爺又出了村。
春夜,四野浮起一層稀薄的霧。蟲兒在唧唧唧地叫喚,優雅動聽。月亮這會兒躲在一片雲朵中。
三爺一路行走,一路想著心事,一路懷念老伴,一路又責罵起兒子來,雲雲。忽然他想起兒子近來不斷在他麵前誇讚過玉梅姑娘這好那好的,聯想到下午的事兒。這閨女嘴還蠻甜哩,待人也真心實意。要擱過去,這商品糧姑娘哪有到泥巴腿莊稼漢孩子誇的?嘿,現在就不然了,有些農村崽子們還瞧不起有的商品糧姑娘哩。為啥?嘿嘿嘿,說她們不會做飯。他抑壓不住內心的喜悅,衝著天上晶亮的星星獨自笑了一回。又懷疑寶兒是不是叫玉梅羊尾巴頭卷纏住。唉,娃們到了年齡,話兒總愛往姑娘身上扯,他沒多想下去,又轉了念頭。想這些幹什麽?好賴都是徐家的女兒,與咱啥事?一陣獨笑,一陣猜疑過後,老陳頭又自思自怨起來,有意放重腳步,試圖攪亂自己的思緒。
月走星移,不知不覺,三爺已經離老伴墳墓不遠了。巧!前麵傳來了說話聲。三爺的心咯噔、咯噔的嘣跳,神經頓時緊縮起來,思緒又泛起了漣漪。雖說如今背地裏信迷信的人多了起來,可政府並不提倡啊,來的要是幹部,發現自己揣著恁大一疊火紙,盤問起來可怎麽交代呀?做賊心虛,而此刻又火燎眉睫。在這危急關頭,他又急中生了一智。忙溜進路旁一條埋入深的幹渠裏。他不管身上那地方在隱隱作痛,原來是這老屁股叫荊刺紮了幾下,這算什麽?俺圖的是不被人發現自己的行蹤。他忙摸出剛才溜渠時紮在老屁股上的幾顆鉤鉤刺,連氣都不讓喘出聲來,要在平常,雀鳥弄掉片樹葉落在頭上都要吼將起來。黃天老爺保佑,一片枯草,一顆荊刺正好遮在三爺的頭頂上,路人行不易發現,隻有那掛在天上、不會喊叫的星星在眨眼嘲笑著他,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唉!一鬆氣反倒後悔了。原來,他辨出這說話的青年,走來的正是他剛才還想到的寶兒和徐老漢的閨女玉梅。
他倆是搞什麽來著?咦!在詭譎地談話哩!哼!怪不得常誇玉梅這好那好,不爭氣的東西,咋能跟徐駝子的女兒鬼混在一起?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啊,三爺這時突然覺得屁股、心口一齊發痛,刹那間他有一百個不滿,氣得臉上發紫,身體打顫噤。他想立即爬上去給寶兒點顏色看看,可人老力衰下得來,上就不那麽容易。再說:自己這時偷偷趴在渠裏是幹什麽來著?玉梅姑娘嘴甜,他馬上想到哎喲,大爹您咋掉進渠溝裏啦,摔得重嗎?要不要送醫院?隻好老實聽他倆談論罷了。
那邊一邊談著一邊慢悠悠地走過來。
咱倆的事,你爹準會不同意。徐家女兒試探而嬌嗔地說。
隻聽寶兒緊接著補上句,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如今自由戀愛,隻要咱好,他不同意頂屁用。
野崽?渠溝裏的三爺一聽火冒三丈,他有一千個不滿,偷偷搞姑娘,不但不與老子合計合計,還一點也不把老子放在眼裏。他篡了篡拳頭,可盡管怒氣衝騰,卻好歹作聲不得。
俺爹也真有意思。聽玉梅提起徐漢來,三爺咕嚕一聲,咽了口唾沫壓住心頭火氣,忙把耳朵對著上邊注意聽著。隻聽玉梅說,你猜他咋說,直說那年為招工的事對不起大爹,俺把咱倆的事告訴他,他和俺娘都樂得一夜沒合眼,愁著如何把咱大爹的思想說通。俺爹是個老強筋,說通說不通不礙事,反正俺是定了心,他不通頂屁用!寶兒又添了一言,而且又是一個頂屁用。
這小子簡直要反了,為討女兒竟把老子不當個屁。三爺有一萬個不滿,氣得臉上肌肉抖動了起來,差點沒爬上去狠揍兒子一頓,當玉梅麵顯示一個他的權威。可又一想,又隻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隻聽玉梅又說,我說爹?您對不起人家陳大爹,咋不去低頭認個不是呢?爹說,俺咋沒去哩,俺幾次摸黑裏走到他家門口又轉了回來。俺怕,怕你大爹不給麵子。唉,都怪那幾年鄉下日子緊巴,咱家境拮據,人窮誌短傷了老哥的心。要擱現在農村形勢,俺舍讓你離家嗎?俺人老珠黃,眼不管用,老陳哥又隻字不識,要不然我就給他寫一封長長的信去說開心裏疙瘩瘤子該多好哇。我說,你一生就愛麵子,都叫五經、四書蘿卜經灌的。古代趙國的武將廉頗錯了還能背上荊條到文臣藺相如家去請罪,現代有的幹部辦錯事還能在大庭廣眾中作自我批評,您就不能拿根麻繩紮住手,去大爹家道歉?作個檢討?玉梅說完嘻嘻哈哈地笑了。
聽了這甜甜款款的話,三爺也偷偷笑了,心中像喝了一勺蜜似的浮起快意,一萬個不滿一下降到了九百九。這閨女好一張巧兒嘴,湖裏魚娃娃都能讓她哄得上山坡。這裏,他對徐公老漢倒有些同情了,人家也是六、七十的人了,在那年代不都是為了孩子有個出息、吃頓飽飯嗎?不過你徐公也太不顧麵子,俺雖然固執,話是開心斧、解愁藥啊,你來家門口怎不該進屋轉轉哩,就是一回不通,來兩回,兩回不行來三回。想到這裏,他又想起了下午見到徐老漢時自己的態度,心裏又慚愧起來。他默認了剛才兒子的話,自己的確是個老強筋。
正想著,隻聽玉梅又說話了,小玉(這是她對三爺的兒子的稱呼)俺給大爹郵的東西他收到沒有?大爹都一大把年紀了,大娘又不在世。雖然性格怪點,可終日勤扒苦做,怪叫人心痛的,咱倆要勤照看著點。
老陳頭一聽怔了一下,但更吃驚的是聽到有人在心痛他,在誇獎他,內心**漾著抑製不住的喜悅,感動得差點要滴下幾滴老淚。至於什麽東西不東西,他倒還沒在意,也許沒有反應過來。
俺爹也真有意思。寶兒又接茬說。三爺神經又緊縮起來,忙聳耳細聽,好像他這回要仔細聽清,牢牢記住寶兒又是怎樣在女人麵前貶罵他的,到時好算賬。毫不馬虎。隻聽寶兒說,每次你給他郵來的包裹,他都當是從天上掉,地上冒得哩,哈哈。一丁點也不讓我知道呢,真是越老頭越昏。
哈哈哈,嘻哈哈。
哈哈哈,嘻哈哈,吭吭。玉梅聽後笑硬住了,寶兒也前俯後仰,笑了個扭腰揉腸,使整個春夜**漾著快活的音波。隻有那躲在渠槽裏的三爺哭笑不得,心裏滋生了一種不明的滋味,等他反應過來,嘴裏像嚼碎了一顆不太熟的葡萄,又甜又酸,還挾著苦澀味兒,感到無可形容的意外。他張大了缺牙少齒的嘴巴,瞪圓了布有血絲的眼睛。星光下變成一尊目瞪口呆的泥塑,一動也不敢動地趴在那裏。一對戀人從他頭頂走過去,他竟然不知不覺,剛才的一萬個不滿又降到了九十九。
月亮從雲縫鑽出來,給大地塗上了一層銀光。春夜啊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個故事,實在太意外了,簡直像一場蓄意調戲他的惡作劇。三爺猶如在五裏霧中,猶如大夢初醒。定了定神,想再聽到點什麽,可惜,他和她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什麽也聽不見,不過他不聽也會知道孩子們在議論的什麽,他從渠溝裏吃力地向上爬,腳蹬爛石,爛石塌,上上下下,跌跌摔摔好幾次才爬上路來。揉揉被摔傷的膝蓋,拍了拍被弄髒的衣服。沉悶地搖搖顛顛地向老伴墳墓走去,他似乎要把一肚子火氣和奇遇向老伴說一番。
吠!他幾乎驚呼叫起來。墳包上剛剛添了層新土,黑鮮鮮的散發著泥土氣息。這才記起今天是上墳的日子——清明節。耳邊又想起玉梅和寶兒的聲音。
俺給大爹郵的東西收到沒有?
俺爹真有意思。
俺爹是個老強筋。
哈哈哈。
他有些羞愧和內疚了,他的一萬個不滿已雲消霧散,自己覺得自己像隻彌頭猴現世寶,活讓孩子耍了一回又一回。他想起了玉梅,這姑娘不僅嘴甜,人好,心更好。還沒進門就先孝起了老公公。他想起了徐公老漢。這幾年對不起他啊。想著,想著,他的心開始發燙了。他仿佛覺得在眾老漢麵前,自己不小心踏上一塊西瓜皮,摔了一個大跟鬥,大家都望著他,一種空前的屈辱,和一種莫名的悲傷交織一起,衝擊心胸,震撼周身。他又鬧又羞,是徐公老漢,還是玉梅向他伸手,要把他拉回隊伍中,可是一時又氣惱,又嫌丟臉,賭氣要自己爬起來追趕隊伍,誰知西瓜皮還粘在鞋底上,一起步又摔了個大跟頭,鋥亮的光頭竟被小草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更是追悔莫及渾身生滿氣,像一個膨脹的氣球。想到這裏,他不禁眼有些濕潤了,破天荒地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多麽可悲的角色,發燙的心席卷起一股熱浪,使他滾下了一串串老淚。他弄不清是被姑娘的心靈所感動?是被徐公的話兒所觸動?還是被寶兒的言中所激怒?此時,隻覺得胸腔像堵著一團東西,喉嚨更是哽塞了。
聖潔的月亮躍了三竿,照得大地明晃晃的。田野蔥綠如茵。薄霧糾集成一條白帶,在大地上滾躥飄舞,蟲兒仍在亮著嗓門唧唧地歌唱。
三爺內心深沉作痛,無心欣賞這美好的夜景。聆聽大自然動人的交響樂。此時,他思緒萬千,那滋味就像有筆賬翻來覆去算不清,他恨自己,拚命在腦海裏尋找自己缺點的根源。啊!他似乎悟出了道道來:
是窮字殘殺了老兄老弟的情感!
是富字吸引著鄰居團結!
是鬼神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是孩子們純潔的愛情,美麗的心靈釀造了自己晚年的幸福。
烈馬回頭金不換三爺要思變了,瞬間他變了許多許多,他要變得立即與徐公親近起來,像孩提時一同放牛一樣親,像過去一同種地一樣熱,現在,他在竭力思考一個新的問題,搔頭抓耳地尋找解決新問題的好主意。這就是如何去見徐公,望星星,星星在爍笑,觀月亮月亮似玉盤,他想吸煙,一觸衣兜,驀地,他想起了下午徐公追著邀請他父子倆吃晚飯的事兒。心裏豁然開竅。難道還讓親家等著嗎?想到這裏,他不再敬神祭鬼了,樂顛顛地朝村子奔去。走到家門口,煙囪仍未冒煙,門環仍吊著定時炸彈。管它哩,他隻顧往前走。這時,他仿佛看到徐家院裏,狗兒搖著尾巴跑,老母豬扭著屁股走,徐公笑容可掬地把炸好的一大盆香噴噴的元宵端到桌上,拱手遞給他一大個,彬彬有禮地叫道,親家,啊哈,吃!吃!那眼神裏簡直都冒出了渴求不已的光,玉梅娘高興得啥似的,腳尖頂腳跟的繞著自己轉。那臉上的皺紋好像久旱逢雨的樹葉,一下子舒展開來,寶兒、玉梅已雙雙坐在一起,神氣得像牡丹仙子,水靈靈的四隻眼睛在望著他,他心裏明白,這是期待的目光,期待自己先張口。於是,他拉了拉衣袖,幹咳一聲,鄭重其事地將元宵送到嘴邊。剛張口,驟然,他發現玉梅在笑,大家都笑了,他忸怩了,懷疑是否是在笑自己沒門牙。
當他幻想與腳步齊驅的時刻,徐公正立在家門前。仰首盼望,殷切等待他到來。一陣熱呼呼的招呼在徐家門口響起,舊怨將隨著這聲音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