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非分之想

一向沉默少言的趙本善這年頭也不安分起來。

他意外發現五分廠的統計員魯麗酷似自己的妻子。舉手投足,腰段兒,走路態勢都像,所不同的是臉蛋兒深得比妻子白淨,雖說也成家立業,少年風韻猶存,曲線優美的給人一種享受。要是她看得起,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交給她,他想。

魯麗愛說愛笑,還跟他開過幾次玩笑,且毫無顧忌,有時當著旁人麵,有時就隻他倆,弄得怪不好意思的。有一回魯麗向他提出要上他家裏去玩玩。這本是一件常事,趙本善卻嚇得不敢大聲冒氣,顫悠悠地說,那要等妻子出差再去。聲音像老鼠。魯麗聽了笑眯眯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了他好久才點頭。這場景一直在趙本善心中無法消失,他的心常因她那注視而綻放蓓蕾,靈魂常因她的倩影而升騰,他好愛魯麗,他覺得魯麗好那個,他被魯麗年輕成熟,絕倫的美麗感動著。從此,他做過許許多多美麗奇妙的夢,夢得羞不堪言。

趙本善從那時候起就盼著妻子能出幾天差,心想隻要妻子一出差他就。想到這裏,他臉上一陣陣的燥熱,都三十大幾的人了,還不安份,是自己的妻子不好麽?趙本善自己叩問自己,自己也說不清。興許是偷吃別人家葡萄另有一番滋味,這滋味兒興許能給自己帶來新的溫馨,新的感覺,他想這是個難得詮釋的謎。

機會終於來了。

趙本善的妻子要隨單位的小車出差南京審核一個技改項目,來回至少要三天。下午四點,妻快要動身,臨行前趙本善特意要為她煮了一碗荷包雞蛋,眼看這渴望已久的日子已經紮紮實實地攏來,他已經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了,在雞蛋裏放了鹽又放糖。妻子平時很少享受丈夫的這種溫存,竟有滋有味地吃了一碗,放心地走了。

趙本善碗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分廠裏去了。謝天謝地,魯麗正獨自在統計室埋頭抄表,烏黑的頭發遮擋了大半邊臉,好清爽,好嫵媚。趙本善不知為什麽這時見到她心裏卻慌慌的,腳杆兒直哆嗦,喉眼裏像塞了團棉絮,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臉上隻覺得火燎燎的生痛。當他壯著膽子告訴她說妻子已經出差時,話剛出口就感覺到有一股血一樣的東西堵到他的胸口又湧到頭上,差點要栽倒。魯麗抬頭怔怔地望著他,過了好半天才完全弄清他的來意,露出滿臉的微笑。那笑,笑得好甜蜜,好自然,臉頰緋紅,眸子裏光閃閃的。趙本善趕著又吐出一句,晚上我在家等。說完便再不敢抬頭看她,分明意會到魯麗已頷首而應,目光中透露出令人心動的專注。趙本善悻悻地離開了,心裏像蜜蜂在叫,一身的輕鬆,心雖然還在跳,卻跳到使他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晚上,似乎一種魔力的驅使,使趙本善表現出少見的勤快,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陳舊不平的地板被擦得泛亮,所有的家具被抹得在日光燈下熠熠生輝,桌椅上一塵不染,整個房間打扮得給人一種優雅、溫馨,給人一種舒適、樂觀。他原本想在這殷勤的勞作中迎接魯麗的到來,以緩解自己靜候貴客敲門而至造成的慌亂。然而時針已毫不客氣地指向深夜十一點,卻不見魯麗露麵。無奈,他隻好靜候在小客廳裏,任憑骨子裏熱血橫流,任憑心中欲火燃燒。

他篤信她會來的。他住在這幢宿舍的盡頭一樓,樓上一般十點以後就熄燈就寢,這裏顯得安靜極了,寂靜得能聽清楚樓外遠處走動的腳步聲。魯麗過去曾因工作上的事兒同夥伴們來過兩回,每回都對這住在樓盡頭的優勢讚不絕口,然而今夜她怎麽還不來呢?

十二點了,仍不見魯麗的蹤影,趙本善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躺下,拴上門,拉滅燈,興許魯麗很快就會來的,說不準她已在老遠發現這裏亮著燈,懷疑有人來訪不敢輕易走近哩。趙本善為自己的這一猜想感到一陣高興,覺得甚是英明,他責怪自己為啥早不想到這一層,差點要打自己一巴掌。

他真的躺下了,拉滅了燈。

一種被壓抑、禁錮已久的本能生命欲求使他變得格外精神,他沒有絲毫睡意,屏息細聽門外的動靜,饑渴難耐地期待那種腳步聲,那種與妻子一般走路步態發出的聲音。那聲音一定很輕,他想。他入神地傾聽著。此時此刻,他聽得出門外任何一種微細的響聲,這響聲給他帶來無限的聯想。他幻想著魯麗出現了,喲,打扮得好入時好漂亮啊,剛燙過的劉海高高翹在凝脂般光潔的額上,淋淋瀝瀝飄散著的頭發,瀑布般的傾瀉在肩頭,散發出誘人的清香,被描過的眉睫上,淡淡的彎彎的月亮似的,明亮的大眼流淌出一種溫順迷人的光芒,微微抹過口紅的嘴唇,輪角清晰而鮮亮,她上穿一件杏黃色束腰式新潮衫,下配一條黑閃閃的彈力褲,一個身材勻稱窈窕,娉娉婷婷彌漫著青春魅力的少婦正向他款款走來,好一副丹青照人的風采。他的心兒像打鼓一樣撲撲嗵嗵的蹦跳,他欣喜地緊緊擁住了她,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化作一股乳汁似的東西從後腦勺兒竄到腳趾頭,又從腳趾頭躥到脊梁,在每一根骨子裏**漾。趙本善完全陶醉了,陶醉在如癡如醉奇妙的幻想中。他清楚這是一種幻覺,然而又不願從這幻覺中走出來,任它心馳神往,他要充分地、盡情地消受,巴不得在這種如雲如霧的幸福中死去。

就在此刻,遠處真的傳來腳步聲,且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聽出是他所熟悉的那種腳步聲,趙本善聽到這聲音時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心都快要炸,頭皮子一麻麻的,慌亂得不知所措。他想翻身下床,可是來不及了,他的門已被輕輕敲了兩下,是用指甲蓋兒敲的,那聲音傳導著一種神秘,一種親切,像涓涓流水,像微風吹拂,好細膩、好溫柔。他的心顫栗了,渾身醉酥酥的癱軟,刹那間幾乎失去了開門的力氣,甚至後悔不該去約好晚上來。

軟蛋。趙本善在心裏狠狠地罵自己。當渴慕已久的燦爛輝煌的時刻來到麵前,自己竟變得如此懦弱畏怯。這一瞬間,他真正領略到勇敢這字眼的含義,又為一瞬間的畏怯而後悔。他終於鼓足了勇氣,伸出高頻率抖動的手,扭動了門鎖,拉亮了電燈。

天!趙本善一下子傻了眼,進來的不是別人,是妻。妻子一臉的笑,一進門便誇他那碗雞蛋煮得好,說雞蛋定心,讓她不能離去。原來漳河大橋出事,車在途中又拐了回來。

像一堆熊熊焰火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掀進了大海,趙本善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不過他隻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妻很快就溜進了被他暖熱的被窩裏。趙本善此刻心境複雜極了,覺得渾身像有螞蟻在爬,不自在而又無可奈何。好懊喪,好晦氣。

燈又熄滅了,門外死樣的肅靜,不料這時遠處又隱約傳來砰砰的腳步聲,趙本善此刻卻害怕起這聲音,猛然間心狂跳起來,叮咚叮咚的呼吸都顯得十分困難。黑夜仍籠罩著一切,魯麗還隨時都會來的呀!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被那腳步踏得鮮血淋漓。他的血都要凝固了,那聲音越來越近,他的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他恨不能棄家逃走,差點沒拿起菜刀抹向自己。再聽聽,蒼天有眼,這腳步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消失了。身邊的妻被旅途的疲憊奪走了精力,竟發出細小的鼾聲。趙本善出了一身冷汗,總算鬆了口氣。

夜,完全剝奪了趙本善的睡意,他整個身心都處在一級戰備狀態裏,恐懼的折磨還讓他失去在**輾轉反側的自由,妻細小的鼾聲時時對他進行著巨大的攻擊,連門外鼠叫的聲音都能叫他心驚肉跳,慌亂不已。好難受,長夜難眠,提心吊膽。他隻好在這黑暗中睜大眼睛,等待著命運的審判,儼然是一個被惡魔捉住綁押在翻滾油鍋前的唐僧,欲哭不可,欲笑不能,任命運宰割吧,快放進油鍋裏炸吧,他內心在聲嘶力竭地呼喊,黑暗,快要把他逼成一個瘋人。

天終於亮了,備受煎熬的趙本善終於盼來光明,脫離了險境。晨風慰撫著他受傷的心,他又恢複了正常,如同走出恐怖的森林,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又覺得世間一切都很太平。

東方的曙光仍像昨天一樣迷人。這一夜魯麗沒有來。

這一夜魯麗壓根就沒有打算來。在黑暗中沉浮了一個通宵的趙本善白費了光陰,他兩眼被熬得像烏眼雞似的,紫乎乎的難看,整個身子都瘦了一圈,神情恍惚,一夜之間像是蒼老了許多。

這天一上班,趙本善與魯麗正好在廠門口相遇。趙本善百感交集,心湧狂濤,仿佛有一肚子苦水要找她倒。可是他發現魯麗居然像往常一樣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異樣,仿佛沒有昨天,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

趙本善悲哀極了,他恨不得倒在廠門口嚎啕大哭一場。

不過,從此以後,趙本善再沒有做過那種美妙的夢,他覺得女人看不透說不清,他覺得自己的妻子還是很漂亮。隻是自己他媽的生得好賤,好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