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巴壁虎肩扛張飛像 饞貓子知會穀中虛

陳時範去荊州府辦差,不在夔州府衙門。黃河隻好把金銀財寶和百名羌女交割給知府師爺。正在履行手續時,等候在江邊的黃甲率眾高喊“煎炸爛泥鰍, 為爺報血仇”的口號衝上了白帝城,守備熊回率軍士倉促迎戰,哪是怒火中燒黃家兄弟的對手?縱然綽號劍吻鯊的熊回,拖著一把大刀,畫圓閃電、出神入化,身經百戰、功成名震,無論東南滅倭,還是東北征朝,抑或是北方抗蒙, 都累立戰功,但是也被黃甲攆得丟盔棄甲,趁著夜色從觀星亭跳江而逃。其他夔州守軍和奉節知縣、衙役、兵勇大多被砍死,極少數跪地待拿,或跳江逃命。

占領白帝城後,大多數人去搶奪、喝酒、賭博、逛花樓,三天三夜不歇不息,三天三夜通宵達旦,三天三夜花天酒地。黃甲酒後背著雙手在白帝城東逛逛、西遊遊、南敲敲、北拄拄,先看了滿院子的碑刻,可是一個字也不認識。用手一摸,冰冰涼涼的,你嘴巴笑叉了,它仍然馬著一張黑臉,比他黃甲的臉還要黑十倍。黃甲自覺沒趣,獨自來到武侯祠,看著諸葛亮祖孫三代,便“嘿嘿”笑著說,我一個粗皮挪垮的漢子,拜了也沒得用,要拜也是巴山虎老三來, 越拜鬼點子越多、越拜靈魂越要出竅。於是,他進了明良廟,是嘉靖十二年重修的新廟宇,油漆味都還聞得到,裏麵供奉著劉備、關羽、張飛三人銅像。黃甲越看越喜愛張飛,認為他豪爽、義氣、忠誠,並且武功蓋世,不像關羽先背叛結義大哥劉備投降曹操保命,轉而又背叛封侯恩相曹操投向劉備追求前程; 更不像結義大哥劉備,不但武功平平,而且好借先祖威名,用盡心機肚腸、耍絕詭計手段。看著看著,他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張飛銅像移步到廟門口,“嘡” 的一聲拄在階沿石上,喘著粗氣說,給老子的,還有二兩斤頭。

這時,黃軌和黃屋急急忙忙來找他。黃軌舞著鐵笛子說,四爺,大瓢把子和軍師來了,正找你。

黃甲躬著腰杆說,色貓子,老五,快來搭把手,這樣大一尊銅像,實在抱不起,幫我送到船上。

黃屋上前兩步,圍著張飛高大的銅像轉了一圈,“呸呸”在手板上吐了兩泡口水,彎下腰杆、蹬圓雙腿、屏住氣息、咬緊牙關,隻聽“嗨”的一聲如天雷炸響,千斤重的張飛銅像,竟然被他放到肩上,然後向江邊慢慢移步。

黃軌驚訝地說,五爺真是大力士,怪不得力敵野牛。

有一年的四月初八過牛王節,施南宣慰司覃宣下令司內的各級土司、峒寨、溪寮選派猛牛到清江灘參加牛王角逐,並且邀請了部分鄰邊土司參加,獲勝者不但人牛披紅掛彩、滿城遊行,而且還獎賞百兩銀子。正當各家猛牛角逐、四蹄鑽地、雙眼血紅時節,一頭野牛從山林裏衝了下來,用磨盤彎角把正起勁比賽的牛們攆得灰溜溜四處逃竄,觀看比賽的幾萬人也都嚇得喊爹叫娘、雞飛狗跳。危急時刻,隻見二十來歲的黃屋扯起一麵紅色旗子迎麵向騰蹄奔跑、搖頭甩尾、高大滾肥的野牛撲去。野牛立即加速衝向黃屋,力圖一頭撞死他。說時遲那時快,黃屋把紅色旗子向牛腦殼上“呼”地蓋上,罩住了它的雙眼,然後往旁邊機警地滾開,躲過了凶猛的野牛,隨即一把抓住如同蟒蛇粗壯的牛尾巴, 竟然讓奔跑的野牛站住了。野牛是野性的,也是聰明的,立即回轉頭來試圖角殺黃屋。黃屋跳上前去,雙手抓住野牛磨盤一樣粗大的彎角,死死地把牛腦殼按在地上,讓它沒有爆發力量的機會。黃家父子立即跑上前去,用酒杯粗的麻繩套住了野牛湯缽一樣粗大的四蹄,然後父子們驚天動地“嗨”叫一聲,凶猛的野牛竟然被摔倒在地,乖乖地躺著像一匹小山。田應虎跑到觀賽台上拉著覃宣的衣袖說,野牛打敗了所有參賽牛,它是當之無愧的牛王。

覃宣綽號蹺腳牛,四十來歲,身材高大魁梧,慣用一把鋒利的長銼,一張麵盤臉笑眯眯地說,青天白日、萬民目鑒,野牛當然是牛王。

田應虎眨巴著半邊眼睛繼續說,黃屋是我龍潭土著,他擒住了野牛,所以野牛應該屬於我龍潭安撫司。

覃宣爭辯說,明明堂堂的野牛是我施南地界跑出來的,怎麽能算你龍潭土司?你家隔著五六百裏路程,牛王,必然是我蹺腳牛的。

東鄉安撫司說,要說近,隻有我那裏,野牛就是我地界跑出來的,要算隻能算在我腦殼上。

金洞安撫司大吼一聲說,我那裏就隔著幾匹山梁子,不算我的還算哪個舅子姑爺的?

七八歲的覃穩吊著鼻涕說,我家哥哥覃宣是大土司,管轄你們這些小土司,牛王當然是我家的。

接著,忠路、忠孝、忠峒、金峒、建南、沙溪各家大小土司和峒長都爭吵起來,一口咬定“誰把野牛喊答應了,牛王就歸屬誰家。”

擂主覃宣很無奈地說,你就是把嘴巴皮喊腫了、嗓子喊破了,野牛也不會答應。大力士黃屋,你說是誰家的,就歸誰家。

黃屋傻乎乎地望一眼田應虎說,算算算他家的嘛……黃中、黃金不放心黃河,加之黃甲也不見了,草草安頓支羅寨事宜後,立即趕到奉節白帝城,在夔州府衙召開兄弟會,商討對付官府的事情。黃金環視一眼兄弟們說,而今已經奪取三州縣,殺死官兵數以千計,搶奪金銀不計其數, 朝廷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處理不當,不僅禍害了黃家族人,而且禍害了支羅山寨,禍害了龍潭土司內的黎民百姓和川江上的袍哥兄弟。

奉節城內烏煙瘴氣,喧喧嚷嚷;夔州府衙人來人往,一遍狼藉。黃中頭纏花色土布臉盆帕子,坐在知府老爺過去常坐的位置上,攤著雙手說,兄弟們商議商議,大禍已經惹下了,官府已經掠奪了,下一步怎麽辦?

黃家兄弟和其他袍哥頭領歪七豎八地或坐、或蹲、或站、或斜靠,沒有一點正兒八經的模樣。黃甲跳起來說,大哥怕什麽,人腦殼砍了一大片,幹脆殺出三峽,奪了京城。

黃軌跟著說,就憑五爺肩扛張飛銅像的神力,拿下北京城也是二兩苞穀酒、三兩合渣麵麵飯的事情。

聽了這話,黃屋“嘿嘿”笑著,心想占領北京城,就像搬動明良廟幾尊銅像一樣,簡單得像喝一碗油茶湯。

黃河也說,拚死老命打下的幾座縣城,就這樣白白丟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黃榜鼓著眼睛說,明軍再厲害,不是白草羌的下飯菜;白草羌再厲害,不是黃家軍的下酒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個板栗子球球!

黃中打望一眼兄弟們說,我們兄弟輩加上幾個姐夫妹夫、舅子姑爺不過 二十來人,子侄輩能拿起刀槍的也不過二十來人,袍哥兄弟中拿槍拿刀的雖然眾多,能抵擋大明朝幾萬大軍嗎?

管弦子補充一句說,絕對不能。隻能避其鋒芒、躲其刀刃,等待時機成熟, 方能火中取栗、油中撈魚。

管弦子讀過幾天私塾,不僅能說會道、吹拉彈唱,而且識文斷字、能寫會算,至為重要的是忠誠可信、義氣豪俠。黃俊、譚景雷、李仲實被夜蛙子李廷龍斬首懸頭於朝天門的城樓上,管家父女跪地燒紙、討米祭奠、哭喪化靈,就像親生兒子一樣。在一個冷雨綿綿、寒風習習之夜,管弦子竟用十兩銀子買通看守把總,把三顆怒目睜眼的頭顱取下來,然後借夜深雨濃和三具屍體一起船運支羅寨,交給彩娘、鳳姑、鶯姑一幫女流“坐夜跳喪,入土為安”了。從此, 他管弦子就成了黃家的恩人,成了七曜山民心堂袍哥的恩人,破例尊為閑大爺, 在眾多袍哥兄弟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錢冠連也說,管先生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針尖對麥芒的死打硬拚,不外乎以卵擊石、火中取栗,得不到任何好處。

黃榜眨巴著三角眼說,大姐夫把我家大姐騙到手之後,就貪生怕死、顧惜性命,舍不得溫柔富貴了。

錢冠連,石柱錢家寨人,彩繡胸背、麵若桃花,綽號花狐狸,又稱花麵郎君,是鳳姑心尖尖上的夫君,打小在武當山修煉道家內功和廩君劍法,也算一等一的高手。錢冠連下山之時,帶著鎮山之寶廩君劍,以為可以科考武舉,效力軍旅,可是朝廷重文不重武,隻好到支羅寨黃家教授武學,並與鳳姑相愛成婚。錢冠連鄙夷地說,老幺,不是吹牛說謊,你再喊兩弟兄幫忙,我當大姐夫的也不得怕你們。

這話還沒有說完,黑虎星黃甲一步跳到堂子中間擺開架勢說,大妹夫,不要人幫忙,我們來比個拳腳功夫如何?

還沒有上戰場,自家兄弟先扯起了內皮。黃中一巴掌拍在知府老爺昔日審案的楠木桌上厲聲吼道,黑虎星,好沒教養,竟然敢跟大妹夫動手,還不滾到一邊去!大敵當前、性命攸關,山寨欲破、家族將滅,我們就這樣拚搏內力、自相殘殺嗎?

黃甲不滿地說,是他先誇下海口,以為黃家無人,大哥還要責怪我呢。就是嘉靖老兒來了,我照樣把他的腦殼當包包菜揪了。

黃金瘦如猴子、幹如柴棍,白顏長須、細眉眯眼,一看就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他來到眾人中間,甩著馬尾刷說,大哥說得很對,管先生和錢冠連也說得很在理。我們當下最主要的敵人,就是朝廷軍隊,現在緊要的也是研究對付朝廷軍隊的辦法。我們要化弱勢為強力、腐朽為神奇,在絕境處逢生存,在夾縫中找出路。

黃甲咕噥說,還是小諸葛,屁大一點事情,要找我們商量計策。

黃中再一次發怒說,黑虎星,不說話你那二指寬的舌頭就要爛嗎?巴山虎在分析敵情,大家認真聽到起。

黃金早有算計地說,據探報,陳時範、穀中虛、胡宗憲帶著五萬大軍到了夷陵,準備過三峽圍剿我們。就目前我們這一群烏合之眾來看,必敗無疑,不攻自破、不戰自降。因為,我們要地盤沒得地盤,要紀律沒得紀律,要建製沒得建製,要軍士沒得軍士,要號令沒得號令,大家憑借的是自身獨門功夫和野牛憨力,隻能拚命、不能打仗,隻能打架、不能殺敵。所以,我們目前要求生存,隻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是在此等候大明軍到來,跪地哀饒,然後解散;二是撤回支羅寨,不理不睬,假裝不知道,暗地裏悄悄備戰,以防萬一;三是讓田應虎身背惡名,求得土司名位,在支羅寨站穩腳跟再圖發展。

黃軌癟著嘴巴說,原來向敵人示弱。這樣的計謀哪個都可以出得來,還是小諸葛嗎?

黃金繼續在人群裏轉著圈子說,示弱是一種戰術,其實是把強力隱藏起來、聚集起來,等待時機,這是三十六計中的“瞞天過海”計謀。同時伯溫先生也說, “凡與敵戰,若敵眾我寡,地形不利,力不可爭,當急退以避之,可以全軍。”

黃中站起來說,軍師大膽地安排撤退事宜,其他兄弟必須聽令。否則家法幫規行事,決不輕饒。

黃甲小聲嘀咕,“老虎的皮子,外強中幹。”除了家法、幫規,再拿不出別的手段了。

按照袍哥章程,黃中應該承襲七曜山民心堂總舵主,並舉行幫會、榮登舵位、布告天下、更換印璽,但是,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沒有時間操辦。黃金繼續鋪排說,黃節年、黃軌帶三五百瘦弱土民,乘破船直奔穀中虛、陳時範大軍,列數田應虎打劫三縣加一州府、斬殺官軍百姓的罪行。

黃軌跳將起來說,好毒辣的詭計,“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的事情,讓我們送死。

黃金笑著說,我畫一道神符,戴在貼肉的胸脯上,包管有驚無險、逢凶化吉,頓頓酒肉、夜夜歌聲,安全跟隨陳時範回到支羅寨。說著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黃表紙,畫了一道神符,吹了三口仙氣,然後拋向空中,用蚩尤劍畫了三個圓圈。

黃節年從空中一把號過飄飛的黃表紙神符,恭恭敬敬地折疊成三角形,懷揣在左邊的上衣兜。這時黃軌跳出來陰陽怪氣說,我叔叔是土司副使,當然性命值錢,有神符保佑。難道我這個土司吏目,就該白白送死嗎?再畫一道神符,讓我也巴皮巴肉巴骨頭貼起。

黃金依然笑著說,兩物抵牾,必有一克。如果你們三五百人都戴上神符, 三五百個神仙聚集在一起,就會偷奸耍滑,無神作為,倒把事情辦砸了。他為主將,你為副將,其他為脅從,主將平安無事,其他人定然平安無事。

黃甲跳出來說,你們叔侄沒膽子不敢去,我陪你們去耍一盤。

黃金著急說,老四萬萬使不得。你去了,必然壞事,千萬人的腦殼就要落地。黃中威嚴地說,黃節年、黃軌按照軍師的布置立即出發,黃屋把黃甲看住,全部撤回支羅寨。若有違令者,無論兄弟袍哥,家法幫規嚴懲不貸。

不說黃中率領眾兄弟回支羅寨,隻說黃節年、黃軌帶著三五百老弱土民投奔穀中虛、陳時範大營。剛剛走出三峽口,來到夷陵水麵,遠遠地看見江麵上千船列陣、萬勇盔甲,軍旗招展、號角齊鳴,嚇得黃軌和一幫土民叫苦不迭地說,回去吧,再上前必死無疑。

黃節年揮著銅煙杆凶狠地說,回去也是死,上前也是死,不如上前而死。再有言論後退者,我一銅煙杆把他撬到江裏喂王八。

大明軍士看見順江而來的幾條破船,立即嚴陣以待、刀箭伺候。黃軌大聲呼喊,不要放箭,我們是龍潭司的土民,找官軍求生保命。

黃節年帶土民剛剛爬上軍用大船,年輕屯兵道台胡宗憲大喝一聲,全部拿下,分明是田應虎探子,還來糊弄我大明朝的天兵天將嗎?

黃節年跪地說,大老爺們明鑒,田應虎早被司內土民斬殺,還火燒了他的土司城。

陳時範懷疑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又是怎麽逃脫的?

黃軌接過話說,這是我家叔叔黃節年,龍潭土司副使,江湖上有名的饞貓子;我叫黃軌,龍潭土司吏目,江湖上同樣有名的色貓子,我們向來和飛揚跋扈、草菅人命的田應虎不和。田應虎率土司兵詐取城池的時候,我們悄悄逃跑了。我們好心好意給大軍通風報信,你們竟然要斬殺,早知今日下場,不如跟著田應虎造反了。

三五百精挑細選的土民也都跪成一遍,大喊冤枉。

黃節年趁機遞上自己身份文書,上麵有朝廷的黑文紅印。但是,胡宗憲仍然不相信,立即叫來萬縣、雲陽、奉節、夔州三縣一府逃脫官員、兵士對質, 眾口一詞說,士兵都打著“田”字旗,穿著田家衣,捏著田氏印,讓官府防不勝防、官軍措手不及。這時,熊回也拄著棍子一擺一跛上前說,和我拚殺的正是一名穿著“田”字衣、包著黑帕子的粗矮田家士兵。

胡宗憲立即轉怒為喜說,其他土民在此稍候,黃副使和黃吏目到中軍船上和穀中虛布政使大人說話。

在穀中虛的中軍大船上,黃節年和黃軌詳細描述了田應虎占領三座城池的經過,說得大家咬牙切齒、義憤填膺。

夔州府的衙門設立在奉節縣城,雖然分署辦公,但是同城為生。穀中虛進一步詢問,田應虎是怎麽死的?已經占領了萬縣、雲陽、奉節三座城池,為什麽要回到龍潭土司城?

黃節年笑著說,這就是土民的短板和軟肋了,“金窩銀窩,不如各人的狗窩”嘛。他搜刮了無數金銀財寶,運回到自己的土司城,沒想到被黃家兄弟裏應外合斬殺了,一點靈犀鑽進了豐都鬼城。把守三座城池的司兵、土民也煙消雲散了,種地的繼續種地,跑江的繼續跑江,討口的繼續討口。

穀中虛撚著下巴上長長的胡須說,你帶陳知府進駐三座城池,我向皇上保舉你為龍潭安撫司司使。

黃節年擺手說,當司使,一要忠於朝廷,二要管服百姓,三要催收錢糧, 四要保境安民,五要身強力壯**女人,我一條都做不到。不過,我給布政使大人推薦一人,定能把龍潭土司治理得服服帖帖。

陳時範問,推薦誰?

黃節年說,征伐白草羌功臣、親手斬殺反賊田應虎、江湖上人人皆知的白虎星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