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一晚,沒有月色,濃雲越聚越厚,終於把最後一點星光也完全吞噬,皇宮上下均已熄燈安寢,隻有西昭殿裏依然燈燭煌煌,明亮的燭光在屏風、紗帳間搖曳浮動,鎏金香爐裏,燃燒著醒腦的迷迭香。
元恪身穿白色單衣,外披一件龍紋錦袍,伏在龍案前批著奏章,頭上也沒有戴冠,隻是隨意挽著一根青簪,不時晃動的燭光拉長了他翻動奏折的修長身影,流淌過他專注的眼眸。
手舉朱筆,他利落地在一本折子上勾畫了幾筆,又將它合起放到一旁,再拿起一本,如是重複著……突然,拿著朱筆的手在半空中頓住。
他望著新翻開的一本奏章,凝神許久,漸漸凝起眉,將筆尖掠過布滿墨跡的紙麵,擱在一旁的筆架上。
暈黃的燭光下,他俊美的麵孔透著一種看不透的朦朧感。
“皇上,夜深了,用些宵夜吧。”一旁不經意地傳來太監總管劉騰的聲音。
元恪聞聲望去,一盤精致的糕點,配著碧綠的香茶已經放在龍案的一角。
幾乎是習慣性的,元恪往椅背上一靠,微眯著眼睛著說:“如今這些大臣可是越來越懂得為朕分憂了,朕這剛為仙真不肯為後之事犯愁,那邊給朕修台階的就來了!”
劉騰將茶水送到他手中,試探地問:“莫非有人說了反對的話,以便皇上免了這事?”
元恪啜了口茶,含頷道:“不錯!那日在朝堂上,朕可是清楚記得他們全都極力擁戴仙真為後,才短短幾日,就轉了風向,倒也有趣!”
望著皇上臉上輕鬆的表情,劉騰心裏卻是一點也輕鬆不起來,他太了解元恪,知他越不以為然之時,就越把事情收進了心底,更何況立後之事也困擾了他不少時間,以目前朝中黨派紛爭的情勢,他必將會在近期做一個了結。
原本,他篤定胡充華是最有可能一步登天的角色,沒想到,她竟然主動拒絕,如此一來,也就變成了另外兩個女人的戰爭。
其實這場戰爭,不過是五年的輪回。
五年前,若不是意外走進皇宮的於熙瑤,天華宮或天瓊宮裏必定會飛出一隻金鳳。
因此,她們中的任何一位,都已為這場涅槃等待了五年。
後宮中的女人,又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待,因此,不生則死,失敗的一方,也隻能到無間地獄,接受紅蓮之火的永生了!
想到這裏,他一個微顫,低頭道:“恕老奴鬥膽直言,以胡充華的性情,不立為後,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哦,你也這麽覺得?”晃動的燈影中,元恪起身走了兩步。
劉騰緩緩應道:“這些日子來,皇上對充華娘娘的情意,老奴都看在眼裏,更何況,如今充華娘娘又懷了身孕,與貴為皇後的尊榮相比,或許她們母子平安,是皇上更願意給她的承諾吧?”
一句話說到元恪的心坎裏,他的唇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劉騰又繼續說:“皇後之位,掌管六宮,母儀天下,更肩負著撫育年幼太子的重任,倘若充華娘娘誕下子嗣,恐怕短期之內,是無法照顧到太子的,若萬一懷的又是男胎……”
說到這,他刻意頓了一頓。
“這一點,皇上不能不考慮!”
元恪連連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這也正是我目前舉棋不定的原因,更何況元昌那孩子,性情頑劣,很難管束,為了我大魏千秋萬代的基業,也必須有個能治得住他的人才行!”
劉騰接過話,小心翼翼地問:“不知諸位大臣的奏折裏,是否有提到哪位合適的娘娘?”
元恪沒回他的話,轉身回到龍案邊,又掀開了一本奏折。
劉騰也識趣,趕緊端著喝剩的茶盞就出去了。
哪知,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悠悠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你去太子宮一趟,看看元昌睡了沒有,如果睡了,悄悄地把他奶娘領來見我。”
“老奴領命。”劉騰回身領了口諭,立刻加快腳步退了出去,臨走前,不忘把門輕輕帶上。
西殿昭裏又恢複了原有的寂靜。
元恪低頭望著麵前奏折上落款的印鑒,眼光不由得微微一閃,因為,那是他的親叔叔,鹹陽王元禧。
“竟連他也趕著湊這份熱鬧。”他自語著,將那本奏折完全攤開“當擇選後宮地位最尊,有統攝六宮之能者為後……”
他緩緩讀過上麵的字跡,心裏跟著回味起來。
這字裏行間呼之欲出的,是誰呢……
看來,宗室們是要鼎力支持她了,不過這也不奇怪,除她之外,宮中堪登後位的也就隻有自己的表妹高英,站在高英身後的,又是自己的親舅舅高肇。外戚與宗室,曆朝曆代都是水火不容,相爭相伐。因此,與其說選擇內宮哪位妃子,不如說是選擇她們身後哪股勢力!
當年,他之所以選擇於熙瑤,一個屈屈侍中領軍於忠的妹妹,不僅是因為她生得一雙藍眸,性情溫婉,更因為他要震懾群臣,證明自己的獨掌朝政的決心!
如今,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朝政已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卻需要一股穩固的力量替自己托著江山。
因此,當仙真出人意外地給了他一盆冷水過後,他開始像個真正的從政者那樣,冷靜地思考這件大事。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元昌的奶娘被帶到元恪麵前。
她隱隱感到空氣中有種緊繃得氣氛,因此一動不動地伏在地麵上,頭壓得極低。
元恪倒是顯得不動聲色,連眼都沒抬,依舊專注地批著案上的奏折,看似不經意地問:“朕平日政務繁忙,無暇過問太子起居,這幾日,他在東宮可規矩麽?”
奶娘臉色忽變,結結巴巴地答道:“太子如今不常回東宮的,總是往承香殿跑,有時奴婢一天也難得見他幾回。”
元恪握著朱筆的手停頓了一下。
他的聲音微微一變:“他還是常往承香殿跑?”
奶娘趕忙回道:“是!幾個月來都是如此,就算那日從承香殿回來,哭了一宿,可是第二天,又蹦蹦跳跳的去了,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元恪狹長的眼眸裏透出一抹複雜的眼神:“這孩子倒和仙真特別投緣。”
奶娘似乎也有同感,感慨道:“是啊!太子總說,充華娘娘像他娘,尤其是眼睛。”
這話說得讓元恪放下了朱筆,塵封的心緒在他心裏翻滾,他無奈而又心酸地歎一聲:“唉!孩子畢竟是孩子……”
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想起那日,仙真摔進薔薇花叢時傷痕累累的模樣,心裏又多了另一份痛,而且,這份痛,就像稍稍愈合的傷口被再次撕裂,相比於已經結痂的舊創,自然更加徹心徹骨。
隔了一會兒,他又問:“除了胡充華之外,他還與誰接觸嗎?”
奶娘的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靜默片刻才回道:“貴妃娘娘常來看太子,而且每回總是送來好多禮物,堆得東宮都快放不下了!還總是囑咐奴婢,要好好照料太子,細致到餐食、寢具都件件留心……”
聽著她冗長的說辭,元恪心中略感詫異:“貴妃娘娘,你是說司馬顯姿?”
奶娘用力地點了點頭:“是!她對太子用心,不在充華娘娘之下。”
元恪緩緩抬起臉,瞟了跪在地上的奶娘一眼,又望了望剛剛被擱到一旁,鹹陽王的奏折,心神在這一刻凝結,有種微妙的感覺在胸腔裏回**著。
他隱隱感到,在這夜幕籠罩的皇宮之下,看似一片漆黑,卻有什麽點滴絲縷地纏繞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更可怕的是,這些看似微小纖細的絲線,恐怕已經結成一張巨網,伸向皇宮乃至整個朝廷的各個角落,想到這些,一股陰森的寒氣立刻從他頭頂蔓延全身。
他開始暗暗打量麵前這個女人,突然,視線停落在她的手腕上。
那一刻,他神色驟然一變,卻又很快恢複常態,揮揮手道:“好,沒什麽事,你下去吧。”
奶娘一聽這話,立刻告退,匆匆退出西昭殿。
“劉騰。”望著她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元恪低喚了一聲。
“老奴在。”劉騰迅速來到主子的身邊。
“你去查查她,包括身家背影,還有,看她和天瓊宮那,私下有沒有什麽聯係。”元恪冷冷地說。
“皇上,這是——”劉騰有些納悶地偷望了他一眼。
“就算是太子的奶娘,身份比普通的宮婢高些,也不至於能夠戴得起這樣一隻漢工純碧翡翠鐲吧!”
聽到這句話,劉騰隨之一震。
很快,他收回目光,低聲應道:“老奴明白了,一定盡快查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