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陽光燦爛的宮道上。
一名身穿宮服的小太監,提著衣擺,不停穿過一道又一道宮門,一陣風似的飛奔到天華宮,穿過正門和庭院,好不容易來內殿,麵對正抱著建德公主玩耍的高英撲通一聲跪下,喘著氣道:“啟稟娘娘,不……不好了……”
“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高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拿起一個蘋果塞給建德。
“皇上要立胡充華為後,已經吩咐門下省擇日舉行手鑄金人儀式!”
瞬間,高英的手指隨著他的話音猛然一顫,蘋果也從手中滑落,沿著榻席一路滾到地上。她望著傳話的小太監,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陰鷲的神色,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皇上要立胡充華為後……”小太監照著方才的話,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今天早朝議的這事?”高英的聲音冷冷的。
“是。”小太監答道。
“有大臣支持?”高英又問。
“除了高大人,幾乎全數支持。”小太監如實回話。
“皇上當廷就準了這事?”高英的眼神變得愈加不可捉摸。
“是。”小太監麵帶懼色地回答。
仿佛有道閃電從頭頂劈下——
高英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腳下的小太監,縮緊的瞳仁裏彌漫著痛苦、空洞、錯愕的光芒。隔了很久,她麵色蒼白,拚命搖著頭,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靜與淡定:“不可能!我了解皇上,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可是皇上確實已經下旨要舉行手鑄金人的儀式。”小太監小聲說著。
“滾——”高英的大腦一陣血氣逆流,突然將麵前榻幾上的擺設掃落一地,內殿裏久久回**起一陣刺耳的聲響,轉眼間,整潔的地麵就變得一片狼藉。
跪在地上的小太監也被嚇得不輕,踉踉蹌蹌的就要轉身逃命,哪知才爬到門口,就聽見高英一聲厲喝要他站住。
他臉都白了,渾身顫抖地回過身,一個勁地叩頭如搗蒜:“求娘娘饒命,求娘娘饒命……”
高英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表情,內心卻在拚命和自己對峙著,她知道,現在絕非意氣用事的時候,即便一切超出了自己的估計,即便皇上的做法讓人無法理解,可是她自己不能因此就亂了方寸,一旦亂了方寸,就什麽都完了。
多年以來的苦心經營……
高氏一門所有的顯赫榮耀,就全都完了……
因此,她穩定心神,直視著麵前的小太監,凝聚起全部的冷靜沉聲道:“去給我辦兩件事,一,即刻傳話給高大人,讓他再來見我;二,想辦法讓天瓊宮的司馬貴妃也知道這事,越快越好。”
一聽沒把他當成替罪羊,小太監也舒了口氣,喜獲重生似的說:“遵命,奴才這就去辦。”
說完,逃命一樣地奔出天華宮。
高英望著他像一片青葉飄遠的身影,凝滿忿意的眼眸變得更加漆黑,她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充滿恨意的聲音喃喃道:“胡仙真,我絕對不會讓你鑄成金人的,絕對不會!”
早朝結束以後,元恪坐著龍輦回到西昭殿,裉下沉重的朝服,改換了身輕便的常服,此時,劉騰也來到他的麵前,躬身請旨道:“皇上,關於‘手鑄金人’之事,充華娘娘那兒還不知情呢,是否需要奴才前往通傳?”
元恪瞥了他一眼,輕輕笑道:“不用了,朕打算親自前往承香殿,告訴她這個消息。另外,將西昭殿南麵的朱雀宮收拾幹淨,從明天起,就讓胡充華搬到那裏去住,離太子宮和朕這也都近。”
“是,奴才立刻派人安排。”劉騰回答得外殷勤。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金色耀眼的龍輦就停在了承香殿的大門前。
元恪從輦車裏緩步走出,望著宮牆裏探出的一枝粉色的桃花,和滿園關不住的春意,唇角輕輕地揚了起來。
就在這時,聽到動靜的仙真也率著青蓮等人出來接駕,不過,還沒等她跪下,元恪就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再順勢將她帶入身邊,一隻手臂溫柔地攬著她的肩膀,眼睛裏**漾著柔軟的光芒,低頭凝視著她。
“我聽青蓮說你身體不舒服,今日可好些了?”
“承蒙皇上記掛著,已經無礙了。”仙真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卻將目光輕輕一轉,拋到地上,皇上的溫柔似乎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沒事就好,不過既是著了涼,還是不要吹風,咱們進內殿裏去吧。”元恪說著,就摟著仙真,一路朝承香殿裏走去。
布置精致的暖閣內,鎏金香爐中有淡淡青煙飄出,青蓮在榻上擺好了糕點,又沏了壺上好的白茶,隻等著主子入座。
在這個沒有朝堂紛擾,也沒有西昭殿繁碌的環境裏,元恪的興致顯然變得更高,遣退了眾人,他坐在榻幾的一端,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麵的仙真,望著她如白瓷一般細膩的皮膚在日光的照耀下亮得近乎透明,襯著一雙淡然純淨的藍眸,就好像開在清澈湖水中的一枝白蓮。
一時間,他心潮澎湃,有種久違的喜悅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輕握住仙真的手,低啞的聲音在暖閣裏回**開來:“這幾天,朕一直在想,遇見你,是不是上蒼對朕的補償!”
仙真的眼眸瞬間出現一絲愕然,她抬起頭,望著元恪,將包含著千思萬緒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藏好,然後低聲說:“皇上何出此言呢?”
元恪定定地望著她:“你知道朕最喜歡你哪兒嗎?”
仙真有些忐忑地搖搖頭:“臣妾不知。”
元恪微笑地說:“朕最喜歡你這雙藍眸,藍得透徹,不像這宮裏其他女人,她們都是黑眼睛,黑色的眼睛太深沉,能包藏的東西也太多,讓人看著心累。”
“原來是這樣。”仙真若有所悟地沉吟了一會兒,“臣妾聽說,於皇後的眼睛也是藍色的,皇上所謂的補償,難道指的就是這個?”
元恪沒有直麵回答她的話,卻突然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認真地說:“朕有欲立你為後,將擇日舉行‘手鑄金人’的儀式!”
仙真怔了一下。
元恪的眼眸裏隨即映出她失神的樣子。
起初,他以為她是被這天大的驚喜給弄懵了,然而,下一刻,卻見仙真慌亂地撲身下地,纖瘦的身子因為極度緊張和不安劇烈顫抖著,頭叩在地麵,發出清脆聲響:“請皇上收回成命,臣妾才淺福薄,絕對不堪領受如此聖恩!”
這回,輪到元恪被震住了。
他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隔了很久才道:“你說什麽,難道你不想當皇後?”
仙真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為什麽?”元恪百思不得其解,這等恩寵落到世間哪個女人身上,不得感激涕零,視為前世修來的福氣,而她居然不要?
仙真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怕被他眼底如炬的光芒灼傷,卻也無法抗拒發出心底最真實的聲音:“臣妾不想變成第二個於皇後!”
“大膽!”一股火氣衝擊著大腦,元恪猛地一拍榻幾,臉都變了顏色。
仙真並沒有被嚇倒,她輕聲一歎,用出奇的冷靜說道:“皇上請息怒,臣妾說的都是實話,臣妾進宮才多久,身邊最要好的姐妹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梳子上也被人下了毒,凶手至今還是謎!倘若臣妾真的成了皇後,隻怕鳳冠還沒有戴上,人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元恪的心像被針給戳了一下,微微一痛,臉上卻還維持著不變的神色:“朕絕不會再讓那樣的事情發生,朕會用盡一切力量來保護你!”
這句話也使仙真的心像被什麽給撥弄了一下,她感受到他話中潛藏的溫柔,聲音也跟著柔軟下來:“皇上能不能告訴臣妾,究竟為什麽要冊封臣妾為皇後?”
元恪望著她低垂的,令人憐惜的容顏,微微有些失神,隨後將她從地上扶起,語氣溫和的就像蠱惑的咒語:“很簡單,因為朕喜歡你,朕想和你並坐在金鑾殿上,接受文武百官和天下萬民的朝拜,這是這個世上,僅有朕一人能給你的榮耀!”
一陣溫暖從皇上的手心傳來。
仙真的心裏掀起了波瀾,但很快,她的腦海裏便浮現出夢境裏,七竅流血的於皇後;浮現出被冰冷的井水泡得不成形的魏月芳,浮現出那把沾著黑血的梳子……隨後,一陣陣寒意湧遍全身,她猛地一顫,迅速清醒過來。
她目光複雜地望著元恪:“是啊!皇上您擁有天下間的一切,想要什麽都能得到,可是,為什麽臣妾覺得,你比一般人活得還要累,還要辛苦?”
元恪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沉的神色,嘴唇微微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卻始終說不出來。
這時,仙真又開口道:“就算是一國之君,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更何況是您的皇後,臣妾早就看透這一切了,這也不是臣妾想要的生活。”
元恪沉默許久,仿佛在思索著什麽,淡淡微涼的氣息從他俊美的麵孔上散發出來,隔了很久他才問道:“那你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仙真感慨一聲道:“倘若不是皇上的一紙詔書,如今的仙真,恐怕早已在瑤光寺出家為尼,終身侍奉佛祖……”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將目光拋向窗外,眼神中,既有不屬於她年齡本身的蒼茫,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如今這一切是臣妾的命運,臣妾自會欣然領受,隻是,臣妾唯一一點心願,是希望日子過得越簡單越好,這座承香殿很適合臣妾,臣妾在這裏住得也很舒心,皇上如果覺得悶了,可以到這裏坐坐,除此之外,臣妾不再想有任何改變。”
元恪久久回味著她的話,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名女子真的是他的妃子,身為後宮裏的女人,被重重的血腥黑暗包裹著,心裏竟真的沒有一絲欲望?
難道任何人都渴望得到的登峰造極的權勢,對於她,真的沒有一點吸引力嗎?
即便是純淨如水的於熙瑤,在受封皇後的時候,也掩藏不住滿心的狂喜,而她,居然視為災難,避之唯恐不及。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仿佛從這一刻,才剛剛認識了這個藍眸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