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寂靜幽涼的月光下。

夜風緩緩在皇宮的上空掠過,新綠的樹葉隨風婆娑作響。

從西昭殿裏透出的燭光,無聲地打破了強大黑暗的統治,巡夜的太監已經敲過三更的梆子,內殿深處卻依然亮如白晝,二十四座的金漆大燭台熊熊燃燒著,將長案前那個修長的身影拉得更長。

啪——

合上一本奏章,元恪抬起頭,閉眼輕輕揉了揉一對太陽穴,臉上雖然看不出表情,濃鬱的劍眉卻蹙得緊緊的。

隔了片刻,他舒口氣,又翻開下一本,哪知蹙眉不僅沒有緩解,甚至將這股壓抑的氣息蔓延到整張俊臉,下一秒,他將奏章狠狠甩在地上,聲音裏也透著一股怒意:“熙瑤的百日忌辰還沒過,這幫大臣就串通一氣逼我立新後,在朝堂上明爭暗鬥得還不夠,就連朕的後宮也要插上一腳!”

他的聲音立刻驚動了門外值夜的一幫太監,尤其是總管劉騰,他心思一轉,趕忙讓宮女下去端了份宵夜過來,然後親自送進內殿,放在元恪的案幾邊。

“皇上,皇後母儀天下,統攝後宮,是國之大事,大臣們關心也在情理之中,您又何必這麽生氣呢!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啊!”劉騰溫和恭敬地說著。

“到底是國之大事,還是他們心裏的大事,也隻有他們自己最清楚!”元恪煩躁地將宵夜推到一旁,“這心也真齊,幾十本奏章上就隻有兩個名字,不是高英就是司馬顯姿,簡直是朕冊封熙瑤那會兒的翻版!”

劉騰微微一笑道:“皇上當年不就因為這樣,才從宮外另選了賢良恭順的於家小姐為後嗎?”

元恪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桀驁的光芒:“不錯!朕就是要那些皇親國戚、重臣老臣們都知道,朕雖然年輕,卻絕不軟弱,不會任由他們擺布!”

劉騰望著元恪的眼睛,微微一頓:“皇上當年冊封於皇後,就曾引起滿朝震動,難道這回……”

元恪歎了一聲,臉上出現了難以掩蓋的複雜的神情。

他垂下眼瞼道:“這回朕不用再借立後之事昭示什麽,朕隻想替昌兒擇一位好母親,他還年幼,實在是需要一個人好好照顧!至少……我不希望他和當年的我一樣!”

最後半句話,他沒有自稱“朕”,而是稱“我”。

劉騰立刻點頭道:“皇上說得不錯!為太子擇選養母,才是真正的大事啊!”

元恪望著他問:“那你覺得,後宮之中可有什麽合適的人選?”

劉騰當然不敢接這塊燙手山芋,趕忙跪下道:“以老奴之見,自然應當選擇一位品性賢良的女子,最好性情也能和於皇後相近,這樣便容易與太子親近。”

“是啊——”元恪淡淡地應著,轉頭將目光拋向窗外,若有所思地定住了神。

暖春的朝陽較冬日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禦花園的綠葉在陽光的照耀下流動著金色的光澤,比上好的翡翠還要招人喜愛,羞澀的花蕾被風微微一吹也就開了,偶爾有些細碎的花瓣飄灑在地上,將鵝卵石的小徑妝點得五彩繽紛。

突然,如煙的晨霧之中浮現出兩名女子的倩影,略快半步走在左邊的,穿著一襲碧綠色的襦裙,樣式雖然普通,卻襯得人婀娜靈動,仿佛從天而降的仙女。走在右邊的,穿著淡粉色的宮女服,雖稱不上絕色,倒也清秀可人。

正是仙真與她的貼身宮女青蓮。

“青蓮,你瞧,這外邊的花都開了!”仙真邊走邊說道,“你也應該多出來走走,不要總悶在房裏。”

“娘娘,您就別為奴婢擔心了……”青蓮低著頭,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跟隨著。

“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仙真又回頭望了她一眼。

“已經好多了。”青蓮下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唇邊雖然泛著淺笑,眼底卻掩藏不住一種酸澀的感覺。

仙真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明白青蓮真正的傷口並不在身上,而是在心裏,她又何嚐不是如此,月芳死了,設計毒害她們的人卻如謎一樣隱藏在這禁宮的某個角落,誰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度出手!更不知道,自己下回還能不能這樣幸運……可是她依然帶著青蓮出來賞春,因為她不想就這樣倒下,她要查出這一切真相,而且,她也曾答應過姑姑靜凡法師,會好好地活著!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樹枝的劇烈搖晃,可今天風和日麗的,隻是偶爾吹過幾縷微風,又怎麽會掀起這麽大的動靜。

正當她心生疑惑的時候,一陣隱隱的哭聲又突然回**在空氣裏,聲音低低的,很是哀怨。

就連青蓮也被嚇了一跳,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娘娘,您聽見了嗎?”

“聽見了。”仙真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平靜,不過隻是幾聲奇怪的哭聲,與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她決定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個究竟。於是,拉著青蓮的手,穿過大片的花蔭,來到禦花園的另一端。一路上,這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哭聲伴隨著詭異的“沙沙”聲,源源不絕地傳入倆人的耳中,又像一隻無形的手,揪著她們的心,不斷向前。漸漸的,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撥開一束搖曳的花枝,一個白色的影子突然映入眼簾,在起伏的花海裏時隱時現。

主仆倆不約而同地一驚,等到再走近些仔細一看,才發現好像是個孩子的身影背對著她們蹲在花叢裏。

他一邊哭著,一邊用力揪起手邊盛開的花朵,狠狠甩在地上,此時的草地上,早就積滿一堆花朵的屍骨,而仙真和青蓮遠遠聽見的“沙沙”聲,正是他扯動花枝時所發出的聲響。

仙真心裏更加覺得蹊蹺,在宮裏她從沒遇見過這麽小的孩子,看他的身形,最多不過三、四歲吧,怎麽會偷偷一個人溜到禦花園裏,還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淩虐花草!懷著滿腹疑惑,她走到他身後,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背,那個孩子立刻轉過身,猛然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美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臉龐。

俊秀的麵孔,漆黑的眼睛如同星辰一般閃亮,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光,好漂亮的孩子啊!雖然年紀還小,可是已經可以用俊逸不凡來形容了,仙真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他就是這詭異哭聲的主人。

為了弄清他的底細,她故意裝出一副大人般的嚴肅麵孔:“小鬼,你是哪個宮的,居然敢跑到這裏撕花!”

小鬼先是怔了一下,隨後也像吃了火藥似的還擊道:“我心情不好,愛撕便撕,關你什麽事啊?”

“做了錯事還敢這麽囂張啊?”仙真伸手就想敲他的腦門,哪知卻被他一個轉頭,靈巧地避開。

“錯事?”小鬼的唇邊勾起一抹譏笑,“不就是幾朵花而已,算得了什麽!”

仙真望著他的神情,認真地說:“花朵也是有生命的,況且它們好好地開著,也沒招惹到你,隻不過因為你心情不好,就要剝奪它們生存的權力,難道你沒有錯嗎?”

小鬼馬上激動地瞪起了眼睛:“花朵也有生命,開什麽玩笑啊!”

仙真依然振振有詞地說:“它們跟你一樣,也會不斷長高,變化,開花,怎麽能說它沒有生命啊?”

這下,輪到那小鬼語塞了,整張小臉憋得通紅,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仙真露出勝利的微笑,繼續說道:“而且它們跟你一樣,也會怕痛的,看!剛剛被你拆掉的那些花,剩下光禿禿的杆子,是不是都垂下來了?”

小鬼低下頭,認真地看了看四周的花,隔了一會兒,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我不知道花也有生命的嘛!”

“那你現在就應該知道了吧?”仙真柔柔地笑著說,“世間萬物都有生命,它們和我們是平等的!你年紀還小,更應該學著惜物啊!就算傷心難過,也可以找其他方法排解嘛。”

小鬼似乎把這話聽進了心裏,鼻子**了幾下,像是又要哭了起來:“我真的很難過,我想找我娘親……”

仙真於是順水推舟地問:“你娘親是誰啊?”

小鬼望著仙真,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出那個名字,然而令人詫異的是,他嘴裏最終吐出的竟是:“四叔!”

“四叔?”仙真瞪大了眼睛。

與此同時,小鬼的眼睛猛地一亮,然後像隻小鹿似的朝仙真的方向撲來。

仙真不由得吃了一驚,可是沒等她回過神來,小鬼已經擦著她的身子落進了另外一個懷抱,隨後,她扭頭望去,隻見一位俊朗貴氣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整張麵容都透著春風般的溫暖和煦,雖然隻穿一身天藍色長衫,係淺藍色腰帶,沒有任何繁複妝點,還是讓人感覺說不盡的翩翩氣度,日光像輕紗一般籠罩在他四周,皮膚在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

正是皇宮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得清河王元懌。

仙真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再見他疼惜地撫摸著小鬼的腦袋,倆人顯得分外親密,就更加意外。仔細一看,這小鬼與元懌還真有幾分相似,莫非……就在她僵得一動不動的同時,元懌略帶慵懶的聲音也傳入她的耳朵:“想不到又在這裏見麵了!”

仙真的眉角輕輕跳動了一下,猛然回過神來:“你……你還記得我……”

元懌點了點頭:“當然,隻怕想忘也難!”

“你說什麽呢!”仙真的臉一下便紅了。

“唉……”元懌幽幽地歎了口氣,“你踩本王的那一腳,紅腫了半個才好,本王生平遇過的美女無數,可像你腳上功夫這麽厲害的,還真的沒有!”

啊——仙真頓時語塞。

元懌見她這副尷尬的表情,唇角泛起一抹笑容問道:“你到底是哪個宮的女官,我怎麽連一點印象都沒有,若不是今天在這裏遇見,我還以為你不是宮中的人呢!”

此話一出,仙真心底便不由得一震,原來他竟錯把自己當成了女官,不過細細回想那日的情景,她記起自己穿了一身綠梅棉綾裙,打扮得格外素靜,根本不像後宮的妃嬪,也難怪元懌會這樣以為了。

可是,不知為什麽,她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又想起他那日遺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個香瓶,她喜歡那個味道,尤其是心情煩躁的時候,聞上一會兒,就能迅速地平靜下來。

她覺得這個男人,有別於一般的皇族男子,他在宮中的所作所為,雖然張揚,卻並不令人討厭,他那身金燦燦的錦袍之下,也應該隱藏著一顆與眾不同的心吧!

那麽,又何必讓各自沉重的封號如枷鎖一般束縛住彼此呢!待到機緣成熟的時候,自然會一切明了。

想到這些,她索性將錯就錯,帶著青蓮,頭也不回地朝禦花園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