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與夢想的時差3

與市中心繁華的水泥森林不同,碼頭邊的空氣裏,永遠流淌著一股源自大海深處的氣息。從小巷深處彌散開的白煙,帶著潮濕的水汽,慢慢掠過已經碎裂鬆動的青石地麵,一直延伸到海邊,消失於湛藍色的海麵。

即便是盛夏的午後,強烈的陽光灼燒著街道,白煙依舊不會消散,從天空投射下的光線穿透煙霧,在街麵上投下近乎迷幻的光暈。其間可以清晰地看見一間挨一間的店鋪,門前安放著被油煙熏得脫漆的圓桌和五顏六色的塑料椅,清一色的全都是餐館,這便是這座城市最古老的美食街停留在人們記憶中永遠蒼白單調的形象。

餘淑鳳帶著女兒餘小秀從公車上走下來,穿過迷宮般的小巷來到這裏,停在**口一塊鏽跡斑斑的**牌前,上麵模糊不清地烙著“昌海**”三個字。

“就是這裏,小秀。咱們家的新店就在這裏。”餘淑鳳興奮地指著前方。

餘小秀輕輕皺起眉頭,望向四周,看見過往的行人寥寥無幾,並且都是些麵容憔悴的小工人,穿著睡衣的街坊,拄著拐杖的老頭,她心裏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把店開在這種地方真的會有生意嗎?”

餘淑鳳露出滿臉驕傲的神情:“真是好笑,想我餘淑鳳縱橫餐飲界數十年,招待過的客人遍布全市,從警察到小偷,從經理到地痞,走到哪裏不是一呼百應,響者雲集。況這裏的房價這麽便宜,運氣不好想撿還撿不著呢!”

“可是,您真的把所有的積蓄全都投進來了?”餘小秀的臉上掠過一絲擔憂的神色。

“當然,店鋪房租那麽貴,根本不劃算,我從經營大排檔的第一天起,就發誓有朝一日攢夠了錢一定要開家正式的餐館,累死累活了那麽多年,總算盼到了這天!”餘淑鳳百感交集地拉過女兒的手,迫不及待地朝巷子深處走去。

真正走進這條陰濕的小巷,才發現它竟是如此狹長晦暗,踩在地麵鬆動的青石板上,隨時會濺出汙水,牆角邊積滿黑乎乎的垃圾和汙垢,散發出刺鼻的味道。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沿街那些簡陋的鋪子無一例外統統緊閉大門,整條街道就像一條僵死的蟲子,橫躺在這座城市黑暗的角落。

安靜的空氣裏,母女倆都不約而同地放慢腳步,詫異地望著四周,同時出現在她們心裏的還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條巷子,安靜得有些詭異了。

一陣海風吹來,**邊的梧桐樹在劇烈的搖動下沙沙作響,愈發使人心慌。

她們又加快腳步朝巷子深處走去,隻是不知為何,之前像是踩在雲端上的輕快的步履,突然變得莫名沉重,沉重的快使人喘不過氣來。

風一陣陣地從海邊襲來,樹葉伴隨著身後大海的潮音不停搖晃著,一道刺眼的日光透過樹縫照在母女倆的眼睛上,一陣久久的刺痛過後,眼前出現一片灰的輪廓。

滿地的瓦礫。

原本沿街的店麵被攔腰斬斷,前方不遠處至巷子的盡頭已經被推土機推倒了一大片。

那間剛剛買下的店麵,破舊的門板像一截被台風刮倒的枯木,四分五裂地掩埋在瓦礫堆下,被煙油熏得斑駁的牆壁隻剩半壁殘垣,上用紅色噴漆噴了巨大的“拆”字,還來不及展開的美麗未來,轉眼間竟然海市蜃樓一般**然**。

她們呆呆地站在店門前,注視著這近乎不真實的影像,一齊抬手,用力抹了把額頭,一秒、二秒、三秒,畫麵並沒有消失,可以確定不是幻覺!

餘淑鳳當即便覺得身子一軟,幾乎無法站穩,小秀急忙撲上前,將她扶住。

往日那個波辣能幹的女老板此時已失去所有的神采,變得目光凝滯,雙手僵硬,喉嚨裏抽噎著,想哭卻怎麽也哭不出聲來。

美夢被卷進破碎的瓦礫堆中,方才那些沾沾自喜的得意,不著邊際的幻想,轉眼之間就在沒有任何警報的前提下掀起一個巨浪把她拋進黑暗的水底,耳邊轟鳴作響,就連迎麵而來的海風也像是幸災樂禍的嘲笑。

“就憑你們這對孤兒寡母也想在社會上混,撒泡尿照照吧,典型的克夫破財相,一輩子注定倒黴、受窮!永無出頭之日!”多年前,一個男人陰陽怪氣的嘲諷再次響徹在餘淑鳳耳邊。

詛咒……應驗了嗎?

小秀望著媽媽失魂落魄的模樣,自己的世界也跟著昏暗一片,就像是悶熱的夏夜突然停電,並且不知何時才能修好的那種感覺。其實,自從第一次她說要買這裏的店麵她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可媽媽是出了名的倔脾氣,決定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為了避免女兒攪局,甚至瞞著她與房東閃電簽約。

若早知會是這個結局,就算耍起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伎倆也得豁出去啊!可是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悔恨地歎了一聲,感覺就像喉嚨裏塞著黃連,想吐卻吐不出來。

想來想去,目前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盡力安慰媽媽,可又該如何安慰呢?記憶中,即便父母離婚那天,她的臉上也沒有過絲毫的悲痛,隻是冷冷地望著前夫的背影,發誓自己一定會比從前過得更好。在此以後,日夜辛苦的勞作,擦皮鞋、擺地攤……好不容易積攢到微薄的本金,又獨自一人挑起大排檔的生意,數十年的辛苦經營,也從未見她有過絲毫的抱怨或悔意,爾今,麵對牆壁上一個鮮紅的“拆”字,這個在小秀眼中,全世界最堅強的女人卻突然失去所有力量。想到這些,小秀張了張嘴,始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母女倆像二尊凍僵的冰雕,呆呆地佇立在廢墟中央。

啪——啪——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有人踩過斷裂的青石板,使它們不斷的發出哀號。

從恍惚間回過神來的小秀慢慢轉過頭,順聲望去,看見巷子裏不知何時多了浩浩****的一群人,個個西裝革履,衣著光鮮。走在最前麵的一個男人身形偉岸,華貴的淡藍色西裝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飄逸的衣領隨風舞動著優美的弧線,盡管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麵容,卻能感覺到一股不可接近的驕傲氣勢。其餘的人都眾星捧月似的圍繞著他,彼此間像在談論著一些專業術語,他默默傾聽地,不時手指前方,也就是小秀母女倆所在的**。

人群如潮水一般地漫了過來,越走越近,並且幾乎堵住了整個街麵,小秀原想扶著媽媽退到一旁,然而,就在他們將要經過身邊的時候,她卻意外地從其中發現一個熟悉的麵孔。

“誌東!”她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一聲呼喊使捧著文件夾,正在做隨行筆記的陳誌東猛地停下腳步,臉色瞬間變得尷尬蒼白。就連公司其他同事,包括總裁賀軒在內,都停下腳步,疑惑地望著身後陌生的女孩。

陳誌東望了望小秀,又望了望周圍的同事,尤其是上司賀軒,冷汗大顆大顆地從額頭滑落,其實他早就看見小秀了,可是礙於這麽多人在場,實在不好和她打招呼。如今餘小秀不知好歹地打斷大家的工作,天曉得會有什麽災難降臨在他頭上!

“陳誌東,這是誰啊?”未等陳誌東作出任何反應,賀軒已率先發問。

“賀總,這是我一個朋友,普通朋友。”陳誌東近乎絕望地回答著。

“有什麽事下班再聊啊!先把分內的事情做好。”賀軒繃著嘴唇,俊美的臉上透著濃濃不悅。

“是,是!那是自然。”陳誌東連忙應和,並轉頭小聲地對小秀說,“對不起,小秀,我陪我們老總在這裏看項目,有什麽事回頭再說。”

看項目?這三個字像三記鐵錘重重地敲在餘小秀的胸膛。

“你是說,這條街變成現在這樣,是你們弄的?”她突然瞪大眼睛,失聲叫嚷起來。

原本正準備繼續前行的賀軒被女孩的尖叫給嚇了一跳,他再度停下腳步,皺著眉頭,淡淡瞥了她一眼:“這塊地半年多前就被我們集團收購了,拆遷安置費也分發到各個業主手裏,你還在這裏大喊大叫什麽?”

這句對於餘氏母女倆來說無異於五雷轟頂。

餘淑鳳當即便發瘋似的衝到賀軒麵前:“你胡說八道,我上星期才剛剛簽約買下這裏的房子,怎麽可能拆遷,怎麽可能!”

頭頂的樹葉在風中紛揚墜落。

賀軒淡淡地望著餘淑鳳,臉上冰冷得沒有任何表情:“那是你的事,去找賣你房子的那個人或者上公安局報警會比你在這裏大吼大叫有用得多!”

餘淑鳳幹啞的喉嚨裏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積攢了十幾年的積蓄,那些起早貪黑,用血淚換來的鈔票,一瞬間全都化成了泡影,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下,像丟了魂魄一般。

頭頂的天壓得很低。雲緩緩地移動著。

幾顆梧桐樹默默地挺立在街邊,很久,一片枯葉飛旋著慢慢飄落到她的頭頂,如同這個女人的心一樣散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