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母親和妻子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但是,她們都非常清楚他想說什麽。

一生的指望轉眼成空,秦紀蓮的心瀕臨死亡。她轉頭看看兒媳,又看看兩個嚇傻了的孫子,不由流下了淚水。

幾天過後,歐陽家勳無法挽回地走了,拋棄了他的母親、妻子和兩個剛剛能夠說上幾句話的兒子,獨自一人走了,走進了埋葬著他的父親、他的祖父和他的更上一代乃至幾代祖宗的墓地。

從此以後,秦紀蓮好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整日無精打采,恍恍惚惚。有好幾次,她竟然神使鬼差,去了歐陽家族的祖墳,繞墓地轉了好幾圈,又一步一歪地走回去。

一個陰沉的雨天,她又去了,仿佛接到了丈夫的邀請。她陡然**,回到家裏,將全身沐浴了一遍,再把甄宛兒叫到跟前,把歐陽家族的祖訓對她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兒媳倒背如流,這才輕輕揮著右手,讓她出去了。接著,她把兩個孫子招到身邊,一邊一個,同時把他們抱了起來,放在膝蓋上,慈祥地朝他們打量了許久,似乎有滿腹的話兒要對他們說,臨了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隻親親他們的臉蛋,摸摸他們的小腦袋,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他們放在地上。

“奶奶,你這是怎麽啦?”兩個小家夥疑惑不解地問道。

她微微一笑,輕輕地揮動了一下手背,想讓孫子出門去。可是,眼看兩個孫子真要出門了,她又把他們叫回來,在他們的臉上親了又親,這才決斷地把兩個小家夥送出了門外。

她緩緩地轉過頭,用眼光去撫摸伴隨了她一生的每一件物品。然後,她慢慢地走向床邊,摸了摸**的床鋪,臉上浮現一抹既得意又不甘的微笑,躺在了**。她雙眼圓睜,試圖通過窗戶去探詢那個不老的蒼穹,恰恰看到一抹金色的陽光照了進來,不由從嘴角綻出一絲開心的笑。

秦紀蓮就這麽去了。她一走,支撐歐陽一家的大樹也就訇然倒塌,昔日殷實富足的家道開始敗落。

甄婉兒雖說聰慧而又不乏剛強,但是,婆婆在世的日子裏,總是生活在她老人家的光芒之下,根本沒有培養出個人的權威。此時,拋頭露麵的事一做,頓感力不從心。

歐陽家族早就有人對她的家財虎視眈眈,一起挖好陷阱,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將歐陽家勳遺留下來的家產瓜分罄盡,僅僅隻給甄婉兒母子一間勉強可以遮風擋雨的破房子。

眼睜睜地看著偌大的家業落入到外人手裏,甄婉兒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幸而,她待字閨中時,就學了一些文字,後來又跟歐陽家勳讀了許多文章,便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兩個兒子教育成材,以便老天開眼之日,讓他們進入科舉的考場,用文章博一個錦繡前程。

於是,甄婉兒就在白天帶著他們兩兄弟給東家幹活為西家做事,以換取一點糊口的糧食,在夜晚就教他們識文認字。家徒四壁,甄婉兒就學古人遺風,要兒子挑回幾擔沙子,把它們均勻地鋪在地上,就是一張用之不竭的好紙;至於筆,就更容易解決了:隨便撿起一根樹枝,或者拿起一塊石頭,就是一枝可以隨心所欲地畫出心中夢想的神筆,足以抵得過馬良那支千古稱頌的狼毫。

但是,甄婉兒並沒有草率地將兒子的前程和歐陽家族列祖列宗的指望寄押在一根粗糙的筆上,而是心懷虔誠地焚了香,沐了浴,命令兒子跪在祖宗的靈前禱告了一回,這才領著兒子一臉莊嚴地去了丈夫的墳地,從墓旁那棵粗大的柏樹上砍了兩個枝椏,修剪一番,做成了兩支金筆。似乎得到了歐陽家列祖列宗的蔭庇,兩兄弟自此之後,讀書更加進展神速,不到兩年,甄婉兒肚子裏的東西就全部灌輸到了兒子們的腦海,她再也沒有能力教授兒子新知識,想把兒子送到私塾,或者買一些新的書本,卻囊中羞澀,徒喚奈何。

“媽媽,我們不上私塾,也一定能光宗耀祖。”兩兄弟看著母親為難的樣子,心裏非常難受,一同安慰地說道。

甄婉兒露出了苦澀的笑容。時日艱難,她也一定要讓孩子繼續讀書。兩個孩子理解母親的心情,跟著母親做事的當口,隻要看到任何有文字的東西,就如獲至寶。母親教不了,他們就偷偷跑去私塾,躲在窗外,傾聽老師講課。時間一長,兩兄弟竟然學到了許多知識。母親以為歐陽家族列祖列宗在暗中保佑自己的兒子,更為急切地盼望著兒子走向科舉考場。

事情的發展跟甄婉兒的想象總是背道而馳。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怎麽也看不到皇帝老爺給予歐陽重瑞平反昭雪的機會。想讓兒子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功名,重振歐陽家名聲,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甄婉兒越來越感受到了這一點。原先對苦日子絲毫也不在意,無論多苦多累,無論多麽艱難,心中存有恢複歐陽家族光榮的夢想,她都能忍受。現在,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個夢想永遠也不可能實現,加之缺衣少食,營養不良,此時一齊發作起來,來勢異常凶猛,不到兩天的工夫,就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拖入了臨近死亡的深淵。

屋漏偏逢連陰雨,更槽糕的事情出現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到十歲大的兒子歐陽錦華,她寄予了無限希望的兒子歐陽錦華,竟然接連好幾天不見蹤跡。她的另一個兒子歐陽錦亮,她同樣寄予了無限希望的兒子歐陽錦亮整天失魂落魄,一出去就是一大天。她心裏隱隱湧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等待大兒子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她氣若遊絲地問道:“告訴母親,你弟弟到哪裏去了?你怎麽一天到晚好像丟了魂一樣?”

“唔。”歐陽錦亮不敢撒謊,也不敢實話實說,隻有支吾其詞。

母親好半天也沒有聽出一個子醜寅卯,漸漸有些生氣了,一張已經失去血色的臉上露出嚇人的光芒:“快告訴母親!”

歐陽錦亮渾身一顫,吞吞吐吐地說道:“弟弟不見了。我沒找到他。”

母親大叫一聲,昏死過去。歐陽錦亮慌了手腳,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恰好有一個門下的婦女前來探望,一麵吆喝著歐陽錦亮幫助母親理氣,一麵急切地弄來一大盆熱水,拿了手巾在熱水裏一泡,再替她敷上。忙碌了好一會兒,總算把母親從閻王手裏搶回來了。

祖宗的遺訓無法實現,反而把歐陽家族的血脈弄丟了,甄婉兒心如灰死。她已經親眼看到索命無常就等在她的身邊。但是,她不能死,她想活,祖宗的遺訓無法實現,已是大不孝了,她不能再擔著丟掉歐陽家族子孫的罪名。她一定要看到二兒子被找回來,她一定要親眼看到二兒子承歡她的膝下,跟大兒子一樣,守在她的身邊。

“去,把你弟弟找回來。”甄婉兒冷靜過來之後,對大兒子說。

在弟弟不見蹤跡的這段時間裏,歐陽錦亮曾瞞著母親走過了許許多多地方,可是,竟沒有一個人見到過弟弟。能走的地方已經走遍了,他小小年紀,還能到哪裏去尋找呢?可是,母親的話又不能不聽,他決計再往遠一點的地方找找看。找了兩天,終於打聽出了一個消息:一個賣藝人帶了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孩子,幾天之前**過這裏,又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大喜過望,很想一**追過去,卻又惦記著生病的母親,心想還是先回去告訴母親,等母親病情好轉,再去尋找。回到家後,卻看見母親冷冰冰地躺在**,雙眼圓睜,望著蒼穹。

“媽媽,我已經打聽到弟弟的消息了,你怎麽就走了呢?”他痛哭流涕。

無論他怎麽痛哭,母親再也聽不見了,更看不見了。族人看到歐陽錦亮實在可憐,出麵幫他埋掉了母親。他不吃不喝不睡不說,一直在母親墳頭坐了三天,等到第四天,實在又饑又餓又困,一頭栽倒在墳頭,睡過去了。到底睡了幾天,他不清楚。他隻知道,在睡夢裏,他又看到了母親,母親對他仍然沒有找回弟弟很失望,不停地催促他快點起身,去把弟弟找回來。他很想對母親說一聲他很餓也很困,可是,硬是說不出口。他很想投入母親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是,母親已經不見了。他驚慌失措,趕緊往起跳,就要去尋找母親。他跳不起來,剛剛欠了一**,就一頭撞在一塊石頭上。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母親的墳頭。

從天邊刮來一陣風,掠過了墳邊一顆大樹的樹梢,發出一陣陣嗽嗽的聲響。是母親的呼喚,是母親的叮嚀。

他不能繼續呆在家裏,母親在催促他趕緊出去尋找弟弟。歐陽家族的希望,歐陽家族的未來,全部落在他和弟弟的身上,他一定得把弟弟找回來,就是等不到皇恩浩**,最起碼,他和弟弟在一起,他們已經破掉了歐陽家族四世單傳的魔咒,就可以繼續創造奇跡,破掉祖父被砍頭帶給家族再也無法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的魔咒。他們可以娶妻,他們可以生子,他們不行,他們可以讓他們的兒子甚至孫子來實現這個願望。

他掙紮著爬了起來,雙膝跪地,對準母親的墳頭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挪動著膝蓋,朝父親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所有的歐陽祖先都叩下了三個響頭,大喊一聲:“母親,列祖列宗,歐陽錦亮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弟弟歐陽錦華找回來!”

離了母親的墳頭,回到家裏,翻出僅有的一點東西,煮著吃了,就真的踏上了尋找弟弟的道**。

他原以為隻要緊跟著弟弟失蹤時留下的一點線索,就可以很快找到弟弟,誰知一離開歐陽大灣,至今已有幾十年了,卻還是沒有看到弟弟的蹤影。

他是一**討飯找去的。討不是死皮賴臉的討,而是看準了某個好心人,向人家說一些好話,讓人家自願給他的。如果遇上某個有錢人家,他就會露一露肚子裏的文墨,惹得人家唏噓不已,臨了給了他一些細碎的銀兩。實在碰不上好心人,他就隻有拔一些野草充饑,渴了,喝水氹子裏的水;沒地方可睡,就席天幕地,天下之大,任其行止。

找了一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找了哪些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神使鬼差,他竟然找到了漢口。

到達漢口的時候,衣服已經遮不住身體,頭發亂糟糟的,像極了一個野人。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過一點真正的糧食了,很想找一個好心人要一點食物,填一填肚子,卻舉目一望,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說話大聲大氣,做事風風火火。他哪裏見到過這種陣勢?不禁心裏發顫,硬是不敢開口。拖動著疲憊不堪的腳步,他在一條街道上慢慢地走過,忽然眼前金花直冒,腦袋一陣暈旋,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