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就在英法聯軍第二次打進大清王朝的大門時,他的大兒子裴元基出生了。

因為父親和自己連續在考場上搏鬥了數十年而得不到金榜題名的機會,裴應儒並沒有像父親一樣,讓兒子延續自己的理想。當然,他開設了私塾,也不希望兒子目不識丁,說詩書傳家也好,說希望兒子終歸能踏出一條光宗耀祖的道**來也好,從小教給了兒子詩書。

裴元基也許承繼了父親的衣缽,從小就聰明伶俐,讀什麽書都能過目不忘,小小年紀不僅中了秀才,而且比父親裴應儒更進了一層,還中了舉人。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裴應儒大喜過望,覺得父親和自己一生的夢想就要在兒子身上實現了,為了不再使美夢破滅,更加嚴厲地鞭策兒子。裴元基也就在父親的鞭策下,一直為走進金碧輝煌的皇宮參加廷試而頭懸梁錐刺股。

張之洞聽說了裴元基的名聲,在其十四五歲的光景,特意前來看望他,幾番交談之後,跟乃父裴應儒進行了一場嚴肅的對話。

“裴先生,令郎聰明伶俐,極具發展潛力。如果裴先生不反對,就由張某負責把他培養成人,如何?”

“感謝學台大人的提攜。不過,裴某開設了私塾,自信能夠教導兒子成才。”

“裴先生學富五車,令郎在裴先生的教導下,一定能夠金榜題名。可是,裴先生,天下並不僅僅隻有科舉考試一條出**。”

“難道還有其他的出**嗎?”

“有!裴先生請想一想,為什麽西方列強能夠憑著不多的人馬,肆意**我泱泱大清江山?他們手裏掌握的有先進的槍炮,是不是?槍炮怎麽來的?當然不是科舉考試選取的人才製造的,而是掌握了製造技術的人造出來的。裴先生再想一想,如果我們也培養出了能夠製造槍炮的人才,還害怕西方列強嗎?這不是一條出**,又是什麽?”

科舉女神會不會真的關照裴家裴應儒仍不清楚,他卻從張之洞的寥寥數語當眾悟出了幾十年來從書本上得不到的答案:大清王朝要想不再受西方列強的欺淩,就隻有學習西方列強的科學與技術。

有大胸懷,做大事情,就在那一刻,他的心頭騰起了一個巨大的聲音。在這個聲音的激勵下,他毫不猶豫地讓兒子放棄了繼續從考場上博取功名的**子,把兒子交給了張之洞,由張之洞把兒子和另外一些年齡跟兒子相差不大的孩子送去了德意誌帝國,走上了實業救國的道**。

從此以後,教書之餘,他一直不停地設想著兒子究竟會在張之洞指引的道**上走得怎麽樣。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大兒子裴元基終於從德意誌帝國留學回來了,果然為他帶回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日夜期盼兒子能夠早一點把學到的東西派上用場,造出一批火力十足的槍炮,把大清王朝的大門打造得結結實實,把任何想窺探中華神器的番邦雜種永遠擋在門外,任何時候也別想進來。可是,兒子費盡心機,跟他的同學諸葛錦華一道,追隨著張之洞,從兩廣跑到漢陽,硬是花費了將近十年的時光,才把槍炮廠建起來。誰知還沒投入生產,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就把一座新落成的廠房連同購買的製造設備燒了一個幹幹淨淨。要不是餐飲巨頭歐陽錦亮率先變賣了全部家產,振臂一呼,喚醒了三鎮老百姓的意識,也喚來了朝廷的重視,槍炮廠還要拖到何年何月,恐怕老天也不知道。

現在,槍炮廠終於在燒成灰燼的廢墟上再一次露出了恢弘的氣勢,雖說離重建完畢還有一段距離,卻在廢墟下硬是生產出了第一支槍,聽說比英法聯軍打進紫禁城時使用的槍還要先進,裴應儒如何忍得住心裏的好奇。他親眼看到了槍炮廠生產出來的第一支槍,親眼看到了一向不務正業的小兒子操起那把槍,打出驚天動地的第一槍,打出了劈啪一陣驚雷,打出了一陣雷暴。

他興奮,他激動,他盡情地喊叫,盡情地跳躍,忘掉了小孫子就騎在他的肩頭,一跳一躍的,把孫子摔了下來,要不是馬上就覺醒了,孫子恐怕早被激動的人群踩進了泥濘。

小家夥卻硬是沒哭,也沒叫,一張小臉緊繃繃的,看不出是什麽心思。

“叫呀,跳呀,那是你父親造出來的槍。”裴應儒有點失望,催促道。

“槍有什麽用?就是追著閃電玩,打出一場雷暴嗎?”小家夥眼睛接連眨了好幾下,神情有些不屑一顧。

裴應儒一口氣上不來,差一點就變成了一截沒有意識的木頭。不過,還好,很快就恢複了意識,雙手把孫子舉著,讓孫子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平齊,說道:“俊超,爺爺告訴你,槍不是為了追著閃電玩,不是為了打出一場雷暴,而是用它看家護院。我們整個大清朝,就是一個家,我們沒有槍,人家高鼻子藍眼睛的番邦雜種就用槍打進我們家裏來了,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東西,放火燒我們的房子,什麽下作的事情,他們都幹得出來。我們要守好自己的大門,就要造出這樣的槍。”

“我懂了。”裴俊超停頓了許久,似乎是為了把祖父的話全部消化一遍,消化完了,也弄懂了,說道:“我長大了,也要像父親一樣,造出更好的槍,守住我們的大門。”

裴應儒感到很滿意,尤其對隨之而來的歡慶活動更滿意。這是裴家幾世修來的福氣呀,中舉人怎麽樣,中狀元怎麽樣,中了舉人和狀元,也不見得會贏得老百姓發自內心的熱愛。兒子卻做到了。人們哪裏是表達他們對兒子的熱愛呀,完全是在為兒子瘋狂。

“張之洞大人的確為孩子找出了一條比科舉考試還要好的出**!”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

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著,瓢潑大雨下著,獅子舞著,巨龍騰著,鞭炮炸著,美酒端著,嗓子喊著,從江堤一**遊向槍炮廠,從槍炮廠一**遊向江堤,往返了好幾個來回,誰也不覺得熱,誰也不覺得累,誰也覺得餓,一個個好象鐵打的骨肉,永遠也不會停歇。

裴應儒肩扛著孫子,隨了人群也在不斷地遊動著,人們擁有的心思他有,人們沒有的心思他也有。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不由心裏想道:“我是誰呀?我是裴元基的老父親,諸葛錦華的老丈人,總不能跟其他的人一樣掛眼科,我得親手摸一摸那條漢陽造。”

“漢陽造是神槍,你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摸得?”他的心念剛一動,一個聲音立即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是質問的口氣。

他怔了好一會兒,在心裏回答道:“如果神槍在張之洞大人的手裏,我當然摸不得。可是,現在,漢陽造分明就握在我那一向惹是生非的小兒子裴元傑的手裏。元傑摸得,我怎麽摸不得?”

回答完畢,他就拚命地朝前擠,並且大聲喊叫著兒子的名字,結果,聲音淹沒在人的鼎沸和雷暴的劈啪聲中,人擠不上去,反而差一點被人群擠得像一罐稀爛的鹹菜。

天黑下來了。狂歡終於結束了。裴應儒牽著孫子,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家。

家裏燈火通明。三個年輕的女人正焦灼地在廳屋裏等候著。一聽腳步聲,不等下人開門,劉玉蓉馬上跳起來,旋風似的刮到門邊,一把打開大門,結果看到了裴應儒和他孫子的身影。

自從夫人前幾年突發疾病不治而逝,裴應儒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女人在天黑時分為他開門的溫馨氣氛,不由老眼昏花,以為是夫人活過來了,大喜過望,差一點就要把手伸向劉玉蓉。孫子叫了一聲“嬸嬸”,讓他回過味來,騷得一張老臉上泛出了紅光。

劉玉蓉卻沒有注意到老人的尷尬,心情雖說低落了不少,臉上還是掛上了吟吟笑意,說道:“裴老爺萬安!”

姚心林和裴雲珠倒不像劉玉蓉一樣風風火火。在劉玉蓉蝴蝶似的飛向大門時,姑嫂二人也站起了身,準備去迎接各自的丈夫。一見進來的是父親,心情也有些失落。

裴俊超向劉玉蓉喊了一聲“嬸嬸”之後,一眼看到呆在小姑姑和母親身邊的表弟諸葛鵬,趕緊飛也似地朝他撲去:“來,我們一塊玩。”

諸葛鵬比裴俊超小兩歲,身材比裴俊超矮了一大截,隻有小他兩歲的表妹裴馨兒那麽高。為這個,諸葛鵬常常受裴馨兒的嘲笑。本來昨天晚上跟母親說好了的,要早一點到舅舅家裏去,好跟表哥玩一個痛快。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趕不上表哥的步伐,一進舅舅家,發現表哥早就叫外祖父帶回去了。他很想跑出去追,母親舅媽劉嬸嬸生怕他出意外,一百二十個不願意。

裴馨兒也因為祖父不帶她出去看熱鬧而生了一肚子悶氣,在母親麵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在諸葛鵬進門的時候,眼眶裏還噙著淚花,自然再也不好嘲笑諸葛鵬。

劉玉蓉的女兒歐陽寧兒,跟他們差不多大小,人跟她的名字一樣寧靜,見了諸葛鵬,隻是禮貌性地向他打招呼,根本不跟他一塊玩,也不愛跟裴馨兒一塊玩,或許是在家裏聽母親經常嘮叨的緣故,一遇上愛多嘴多舌的裴馨兒就無語。她卻很喜歡跟裴俊超一塊玩,哪怕不說話,兩人呆在一塊,她就覺得**。她也很想跟裴俊超一道去看熱鬧,可是沒看到裴俊超,她就一聲不吭,坐在母親的身邊,擺出一副很懂事的樣子,聽她們嘮叨,心裏巴不得她們快點閉上嘴。

他們的母親一見麵就像喜雀一樣唧唧喳喳地說笑不止,根本沒工夫管他們,諸葛鵬就是不願意和裴馨兒一塊玩,也得跟她呆在一塊。玩著玩著,外麵響起了槍聲;玩著玩著,外麵打起了雷劃起了閃電,還下起了雨。

諸葛鵬突然萌生英雄氣概,問一聲裴馨兒:“敢不敢跟我一塊去看熱鬧?”

裴馨兒兩眼放光,止不住地點了好幾回頭。諸葛鵬不由分說,一把拉著她,舉步就向門外跑去。

一個傭人正好打從廚房探出頭來,看到兩個小家夥冒雨朝門外猛跑,大聲詢問道:“表少爺,小姐,你們幹什麽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