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彭老大負責辦鄭義文、宋英、山野井保、鬆野覺四個人的夥食。夥食標準一樣,每人每天一斤糧、三角錢(法幣)菜金。靠海吃海,彭老大去就近集市買了文蛤、泥螺、小便頭魚之類海鮮,當然青菜蘿卜不能少。

彭老大不幹笨活,劈木柴、燒火、拖洗艙板全派兩個船工做。

三侯,把文蛤劈一劈。”彭老大交代阿三,自己捧起水煙筒吸起煙來。他是個精明的人,錢上進出,全由他親自掌握,以免被船工揩油。

“阿大,給新四軍兩個同誌、兩個小日本鬼子的開水送過了吧?”彭老大對另一個船工督促了一句。

“送過啦。”在舵位上“方便”的阿大說。

彭老大用小畚箕似的大手扇了扇空氣。“阿大,你沒吃韭菜,怎麽拉的比狗屎還臭?”

阿大沒介意地訕笑了一下。

此刻,鄭義文和宋英在後舵裏辦起公來。所謂辦公,是翻看公文箱裏裝的一些圖書及剪貼的報刊文章。

鄭義文是一九三六年開始剪報的。他剪了魯迅、胡風的文章,剪了日本反戰作家鹿地亙在上海發表的文章。中國作家黃源寫的隨筆《歡迎“中國的友人”—鹿地亙》,也被他剪了下來。皖南新四軍敵工部訂的香港報紙、國統區報紙很多種,鄭義文在處理舊報紙時也剪了一些與敵軍工作有關的文章。一九三八年鹿地亙訪問了日俘收容所,和眾多日俘作了懇切的交談,寫下了當時在中國乃至美國、英國都產生影響的紀實文章《和平村記》,在國統區《救亡日報》上連載,鄭義文一篇不拉地把它剪貼起來。他調離軍部,進入蘇南抗日遊擊區做敵軍工作時,想方設法通過地下黨從香港搜集到國統區的報紙,彌足珍貴的是,國統區報紙披露了一九三九年鹿地亙在桂林成立“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當時,在桂林有美國合眾社、蘇聯塔斯社、法國《人道報》等分支機構,對此也爭相報道。一九四O年初春,國內外媒體對鹿地亙在重慶成立“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重慶總部”,作了追蹤報道。桂林的《救亡日報》還報道了“反戰同盟”派出工作隊去昆侖關前線開展對日軍的宣傳活動。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在華日本人覺醒聯盟”在八路軍野戰總部成立,一九四O年五月“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延安支部”在延安成立,隨後八路軍一一五師、一二九師、冀中軍區、晉察冀軍區、山東縱隊等部都先後成立了日本人反戰組織。《新華日報》等新聞媒體都作過報道,鄭義文隻要搜集到,也都剪貼起來。

此刻,鄭義文翻看這些剪貼,不禁產生一種強烈的工作衝動。

“小宋,我翻譯,你謄寫,以後拿幾篇文章給日俘看。”

鄭義文翻譯的是鹿地亙的《和平村記》中的幾篇,原文刊出的是中文,鄭義文要翻譯成日文(他唯恐山野、鬆野看不懂中文)。

宋英來敵工科後,在鄭義文幫助下學習日文日語很用心,現在完全能謄抄日文稿,日語常用語也能湊乎講一些。宋英謄抄到鹿地亙問一名日俘:“你為什麽不願意回國?”那名日俘回答說:“因為被俘,我就像戰死一樣,一個死了的人還回國?”

宋英不解地問鄭義文:“鄭科長,日本兵真怪,被俘了放他回國,他還不願意,這是什麽道理?”

鄭義文擱下筆,說:“這是日本兵受到武士道精神影響太深的緣故。”

宋英問:“什麽叫武士道精神?”

鄭義文說:“這個問題,一九三九年我在軍部敵工部研討過。

武士道是日本武士遵守的封建道德,始於鐮倉幕府時期,內容有忠君、節義、廉恥、勇武、堅忍等。到了明治時代,武士等級雖在法律上廢除了,但在日本的學校教育中仍然長期灌輸‘武士道精神’。所謂武士道精神,核心是無條件忠誠於天皇。天皇賜予《軍人敕諭》說:‘務必謹記義重於山,死輕於鴻毛’,能忍耐極端的肉體之痛,至死也不能顯出絲毫痛苦和畏縮。’武士道精神最極端的表現是寧死不投降。日本士兵被教導說:死亡本就是精神的勝利,光榮就是意味著戰鬥之死,以死報效天皇。認為投降敵人的人是不能抬頭見人的,也使自己的家庭蒙羞。所以日本人當犯錯而受辱時往往以自殺來洗刷自己的汙點。”

宋英聽懂了一點:“原來日本兵被俘後不願回家是怕回家後抬不起頭,使家裏人都蒙羞。”說罷,往中艙裏的兩個日俘看了看。

“他們在幹什麽?”鄭義文問。

“都在看《蟹工船》,山野在看中文本,鬆野在看《赤旗》。”

鄭義文高興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