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寅陽鎮是一條有上百商戶的大鎮,座落在啟東縣東南一隅,東臨黃海,南靠長江。
陸兆林的老窩就在這條大鎮東邊的農村,緊臨黃海海岸,宅院砌得很有些派頭,那是他拉了遊擊隊當了司令以後砌的,所以看上去還蠻新的。四周有宅溝圍起來,宅前有吊橋。房屋不是樓,而是七架梁的平房,有正房,有兩廂。他和家人住正房,警衛分隊住兩廂,有兩挺輕機關槍像兩隻小狗,晝夜趴在兩廂的屋頂上,刮風下雨也不撤下來。正房背後有一個磚砌的碉堡,碉堡高於正房,如有情況,陸兆林可從後門進入碉堡,從槍眼中向外瞭望。
這真是一支名副其實的雜牌部隊。士兵們都穿黃軍裝(偽軍穿的那種黃軍裝,而新四軍和國民黨軍都穿灰軍裝),使用的番號是和平救國軍第二集團軍衛士隊(雖然第二集團軍番號去年入冬時就被日軍撤銷,楊仲華司令被日軍扣留了),暗中還保留新四軍方麵給的啟東人民自衛軍的番號。無論和平軍還是新四軍,都不給他提供糧餉,他靠自力更生設卡收稅解決部隊供給。
陸的部隊,在匯龍鎮有數百人,在寅陽鎮以東一線有幾百人,加起來千把人。而寅陽鎮上住了日軍龍本大隊的一個小隊,還住了偽軍三十二師的一個連。陸兆林部與寅陽鎮據點的日偽軍毗鄰而居,互不襲擾。
鄭義文和宋英“夫婦”,坐著鬆野覺推的獨輪車,從寅陽鎮北郊一條埭路向東去時,寅陽鎮據點的偽軍有一支下鄉小部隊攔住盤問。
“我是陸兆林司令的親戚,是去看望陸司令的。”鄭義文的話音七八調宋英操著啟東土話解釋:“陸司令是我的表哥,我們是跑親眷看望陸司令的。”
偽軍三十二師原來隸屬第二集團軍,所以從表麵上看,陸兆林部是二集團軍衛士隊,同三十二師是友鄰部隊。這個內情,盤問的這個偽排長當然清楚。
“你們是—?”偽排長問宋英。
“我們是夫妻,他是我男人家。”宋英回答得十分自然。
偽排長知道陸兆林不好惹,便揮揮手讓鬆野覺推著鄭、宋“夫婦”往東去。
陸兆林的指揮室沒有作戰地圖,沒有電台,掛在牆上的有一架五倍的老式望遠鏡,有一個打鬼子繳獲的日軍鋼盔,有一個佛龕和一隻香爐德,還有一隻求簽用的簽筒。至於吸煙的煙燈、燈槍、煙膏,不放在指揮室而放在臥室的煙台上。
四十二歲的陸兆林,因吸食鴉片多年,臉染煙容,額頭川字紋明顯。在接見新四軍派來的鄭義文時,他已經吸食過了鴉片,精神極好。
“鄭先生,季司令近況怎樣?”穿著緞子馬夾的陸兆林問起季司令。
“季司令年齡大了,菜裕司令要他到蘇中軍區去了。”鄭義文回答。
“季司令使我佩服的地方很多。他才是真正的領導專家。他比我大十二歲,海門常樂人。季先生十七歲加人清朝軍隊當副兵,後來讀陸軍小學、陸軍中學、保定軍校。他當過辛亥革命中滬軍的敢死隊員,後來回到南通當兵式教員。民國十三年,季先生在黃埔軍校教導團當營長。季先生是清朝到民國的軍事專家。我在民國二十七年邀請季先生來教導我的部隊,季先生教我做人帶兵的道理。季先生在我這裏住有半月,向我講了他的許多經曆,他太讓我佩服了。”陸兆林大講了一番他心目中的季方。
鄭義文助興地說:“前年(一九四一年),季先生寫信給你,季先生把信交給我,是我派人送給你。”
陸兆林說:“不錯,鄭先生派的是楊文銓先生來匯龍鎮把季先生的信交給我的。當時,小日本旦馬小隊長,一個芝麻粒屑大的鬼子小官,用機槍、鋼炮對著我的院子。楊文銓先生有點吃緊,我說,不用怕,有我呢。”
如此敘舊一番後,鄭義文把新四軍三旅參謀長梅嘉生給陸兆林的密信交給陸。
梅嘉生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和葉飛同陸兆林結拜為兄弟,參加結拜的還有張鬆山(陸部三縱隊副司令)、陳玉生(三縱隊八支隊長)等人。眾兄弟一致推舉新四軍挺進縱隊司令葉飛為老大,陸兆林表示願將自己部隊交葉飛指揮。陸兆林一九四一年以興亞救國軍副司令身份率都進駐匯龍鎮後,梅嘉生幾次密約陸兆林到匯龍鎮郊外農村會麵密談。
陸兆林從鄭義文手裏接過梅嘉生的信後,因為自己不識字,便喊兒子:“建平,來!”
陸建平穿著軍服,身背駁殼槍走過來,向鄭義文點頭致意後問父親:“爸爸,什麽事?
“你把梅先生的信念我聽。”
陸建平輕聲念信。
“舟舫仁兄大鑒:握別年餘,常憶四方結拜桃園,同赴國難。葉老大亦常念兄。今春氣候轉惡,企兄保重。嘉生手書。三十二年四月。”
建平念完信,陸兆林似懂非懂,命兒子講解一遍。
建平說:“舟舫仁兄大鑒,是稱你陸舟舫仁兄,大鑒是客氣話。握別年餘,是說梅先生與你分別一年多了。陸兆林點頭:“不錯,還是匯龍鎮北郊碰的頭。”
建平說:“常憶四方結拜桃園,這句是什麽意思呢?”
陸兆林說:“梅嘉生是常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我和他還有別的幾位,在揚州四方橋學劉備、關公、張飛的樣結拜為兄弟。
建平說:“同赴國難,是說你們結拜兄弟都矢誌抗日救國。”
陸兆林點頭。“是這個意思。”
建平說:“葉老大亦常念兄,是說葉飛將軍經常思念你。”
陸兆林點頭,說:“葉老大,已經升為新四軍第一師副師長。”
建平說:“今春氣候轉惡,企兄保重,這是說今年春天以來,南通局勢緊張,日軍增兵南通,在進行清鄉,梅先生希望你保重。”
陸兆林點頭,說:“嘉生老弟對我一片好意,我領了。”
隨即,劃火柴燒了密信,對兒子說:“陶司令派鄭先生來商談軍機,建平你也聽聽吧。”
陸建平遵命坐下。
“鄭夫人和車夫安排休息了?”陸問兒子。
“安排在東廂用茶。”兒子答。
“鄭先生請說吧!”陸兆林要鄭義文談來意。
鄭義文這才談起正題來。
“陸司令,據四分區得到的情報稱:日軍六十師團小林師團長和菊池聯隊長,可能要對陸司令部隊下手。陶勇司令要我轉告陸司令對日本人的陰謀要保持高度警惕。我不知道陸司令有沒有得到這方麵的情報。”
陸兆林對兒子說:“建平,你把得到的情報向鄭先生說。”
建平說:“我們啟東人民自衛軍去年派趙允生、樊小龍帶部隊去匯龍鎮重新加入‘和遠’,我父親的想法是要在匯龍鎮擺一隻眼睛,長一隻耳朵。一周前樊小龍送來情報說,駐匯龍鎮日軍龍本大隊的大隊長龍本中佐表示,近期日軍與和平救國軍將進行一次聯合操練。昨天,寅陽日軍中隊長來這裏,口頭通知我父親,龍本中佐邀請我父親率部去匯龍鎮參加日中兩軍的聯合操練。我們得到的情報就是這些。”
“就這些。”陸兆林重複了兒子的話。
“陸司令作何打算呢?”鄭義文單刀直入地問。
陸兆林坦率地說:“鄭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我不拐彎抹角,我就巷子裏拔木頭,直來直去地說。我的部隊目前變成特別部隊,二集團軍衛士隊番號已遭龍本中佐斷然否認,龍本說楊仲華已經下野,二集團軍已不複存在,如陸先生願留在和運’,日軍可給陸部一個新番號—啟東新編保安隊。龍本說這話,是對我一個月前通過上海青幫關係,找駐上海日軍十三軍為我部說情作出的一個反應。因為去年我把部隊拉出匯龍鎮,抓了啟東自治會會長和一名日本翻譯官,表示了要和日軍決裂,日軍已經對我不信任。”
建平插話:“很不信任。”
陸兆林:“對,很不信任。所以我通過青幫關係找日軍,要求日軍能接納我部,給個新的番號。我的想法是,我做一隻白皮紅心山芋,身上披和平救國軍外衣,心裏裝著我是中國人,不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日軍脅迫我參加清鄉,我要部隊槍口朝天,決不打新四軍和抗日民兵。
建平補充:“新四軍給我們啟東人民自衛軍’番號我們暫時不掛出牌子來,為的是避免遭日本鬼子的打擊,保住我們這支“白皮紅心隊伍。”
陸兆林鄭重地說:“鄭先生,我兒子講的是實話,請鄭先生轉告梅嘉生老弟和陶勇司令。
鄭義文表示,一定把陸司令的話轉告梅、陶。但鄭義文鄭重提出建議:“陸司令,對日軍的狠毒陰謀須有警惕。如果貴部去匯龍參加所謂聯合操練,陸司令千萬要托病不去,以防中了日軍的暗算。你對四分區得到的那個情報要高度重視。”
陸兆林嘿嘿一笑說:“龍本狡猾,我陸某要比他更狡猾!我的部隊像一顆炸彈埋在“和運’內部,到時候倒戈殺出來,給日軍的清鄉來一個大破壞。當然,我對鬼子的陰謀不能不防,所以我決定,這次聯合操練,龍本就是拿轎子來抬我,我也不會去參加。”
鄭義文點頭,表示讚賞陸兆林的這個應對方案。
雙方交談到此結束。
陸兆林設家宴招待鄭義文“夫婦”及車夫鬆野覺。當知道鬆野覺原是南浦旅團的士兵,一九四一年被俘,經教育參加新四軍時陸兆林舉杯與鬆野覺碰了碰,說:“小夥子,好樣兒的!”
鄭義文離開陸兆林部兩天後,陸兆林派袁中聖、黃占龍、湯阿毛等人帶隊伍三百多人,於早上五時起床,六時飯畢,六時半扛槍出發,開往匯龍鎮。
陸兆林和陸建平父子,留下一二百人的精銳部隊留守在寅陽鎮,據點以東地域,作好應變的準備,機、步槍子彈都上了膛,對準寅陽鎮據點的日軍碉堡。
陸兆林和陸建平緊張地看手表。今日龍本中佐在上午九時,於啟東大操場檢閱和平救國軍陣容。
“龍本檢閱開始了!”陸兆林看到手表走到九點正時說。
陸建平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
難耐的兩個鍾點過去了。陸兆林在匯龍鎮的一位幫會朋友打電話給陸兆林驚呼:“舟舫兄,不好了!貴部進入大操場時大操場四周,日軍架起十幾挺機槍,繳了貴部的械,貴部軍官袁中聖、黃占龍、湯阿毛被日軍槍殺在大操場北邊荒地上。貴部士兵正在被遣散回家,一部分士兵要解送南京關押。”這位幫會朋友提醒陸兆林要防止日軍對他本人下毒手。
陸兆林當即化裝成出家人,登上海船,去杭州灣避難。他要兒子陸建平率餘部去如東苴鎮找陶勇司令,正式加入新四軍。
陸建平帶餘部終於到達如東,見了陶司令,訴說日軍的暴行。
陶勇問:“你父呢?
建平說:“他去杭州當和尚避難了。
陶勇說:“我馬上派人去杭州請他回來。
建平說:“我父聽梅嘉生叔叔的,也聽陶司令的。”
不多時日,陸兆林真的回到如東見陶勇。陶勇從三旅部隊中抽出一個建製連調撥給陸兆林,要陸兆林重建啟東人民自衛軍返回啟東東區開展活動。不久,自衛軍改為新四軍海防縱隊第三團,陸兆林任團長,又過些時日,蘇中軍區司令粟裕任命陸為海防縱隊第二副司令兼三團團長,陸部北至呂四,南至寅陽外口,扼守長江北口門戶,新四軍南來北往的幹部,通過梅嘉生的夫人與陸兆林聯係,從海上護送。新四軍所需的軍用物資,通過陸的關係采購。形勢緊張時,海啟縣委機關可隱蔽到海上的陸部船隻上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