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麵具

(一)

那個晚上柳眉突然對丈夫梁舒生說:“阿生,我心裏有件事一直瞞著你,一直不敢跟你說。可是,我再也不能瞞下去了,否則,就太對不起你了,真的太對不起你了……”

梁舒生用充滿愛憐與寬容的目光望著妻子,說:“阿眉,你有什麽心事盡管告訴我,好嗎?”

柳眉卻欲言又止:“可是,可是,這樣的事我怎麽好意思告訴你呢?”梁舒生則安慰她說,“我們是夫妻,還有什麽事不好說呢?”柳眉急了,說:“正因為咱倆是夫妻這事才不好說呀!”丈夫還是用那充滿愛憐與寬容的神情說,“那你就暫時不說吧!”柳眉急得跳起來,“不行,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和你說了。我……我……”丈夫鼓勵她,“你就大膽地說吧!”

柳眉說:“好!我說,我……愛上了一個人!”

梁舒生大吃一驚,吃驚得差點昏過去。過了好一陣子,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恢複了他可親可近的神態,說,“阿眉,這不是很好嗎?”

這回是柳眉大吃了一驚,這些年來,她總覺得和這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有一種不真實感。此刻,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了。於是,她叫起來,“你?你怎麽會這樣說?你還是打我一頓吧!你?”

梁舒生仍然微笑著說:“我為什麽要打你?我是醫生,我知道一個道理:隻要有愛,生命就有希望。啊不,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他也愛你嗎?”

“柳眉搖搖頭,他現在甚至還不認識我。可是,自從與他偶爾相遇,他就占據了我生命的全部,無時無刻不在想他,這簡直是刻骨銘心的愛啊!”

梁舒生笑著點頭,“那麽,阿眉,我能幫你做些什麽嗎?隻要我做得到的事,一定盡力而為。”

(二)

本來,這是一個讓人羨慕的美滿家庭,妻子柳眉是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丈夫梁舒生是有名氣的內科醫師,腫瘤專家。他們不但有自己的小別墅、小汽車,還有數百萬的存款。夫妻倆相敬如賓,恩愛有加。三年前,柳眉生了一場大病,梁舒生硬是叫妻子辭去了工作,從此她就在家裏當起了全職太太。丈夫把她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什麽事都不讓她操心。假如他後來沒有遇上穀鳴,她一直都認為,自己已從丈夫那裏得到了真正的愛情。然而,她卻偏偏遇上了穀鳴。

她和穀鳴是在她的小姐妹組織的一次派對上認識的,從此以後,他的形象在她的心裏再也抹不去。其實穀鳴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一個清貧的外地打工者。柳眉連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個如此平凡的人為什麽會在自己的腦海裏留下抹不去的影子,以至有一種牽掛絲一般地默默纏繞在她的心裏。如果要說他的身上有什麽優點的話,大約隻有一種真實感,一種不加任何掩飾的自然的本真充溢著他的舉止談吐以至整個身體。後來柳眉才知道穀鳴業餘時間還寫散文,此後的日子裏柳眉實際上是通過讀他的散文才得以與他進行心靈的溝通的,這樣的溝通使她感到深深地慰籍的同時,對他與日俱增的牽掛也如災難一般銘心刻骨地折磨著她的思緒。她知道這是一場精神的災禍。但她無法自拔也不願自拔。心靈的憔悴,人便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下去。當她的精神再也無力承載思念的重負時,丈夫梁舒生突然給她找來了穀鳴的手機號碼。

梁舒生的這一舉動,簡直使柳眉感激得涕淚縱橫,甚至更讓柳眉感到無地自容。她覺得丈夫的寬容簡直到了極致。她決心從此以後要好好地愛丈夫,給穀鳴打電話的念頭也打消了。

但是,那一絲抹不去解不開的牽掛,依然如野藤般地在滋長,終於有一天,她鼓起勇氣撥通了穀鳴的手機。她想聽聽他的聲音,她覺得他的聲音象陽光般照進她的心田。她在電話裏談他的散文,談她對他的散文的感受,她的話語象放開的閘門滔滔不絕,她甚至把他散文中的精彩段落朗誦給他聽,朗誦本來就是柳眉的強項,穀鳴顯然被她聲情並茂的朗誦吸引住了。

後來,柳眉經常和穀鳴通電話,從探討藝術到探討人生,談話的內容越來越廣泛。再後來,柳眉覺得電話裏已經無法滿足她與穀鳴的交流,她就邀請穀鳴到茶室裏見麵,甚至邀請他一起去旅行,但每次穀鳴都說很忙,實在抽不出時間來。這卻反而增添了柳眉對他與日俱增的牽掛,直至在這牽腸掛肚的思念中病倒。

(三)

梁舒生找到穀鳴的時候,他正在寫一篇新的散文。梁舒生簡直是哀求似地對穀鳴說,“你就去看望一下你的忠實讀者柳眉吧,她想你已經想得奄奄一息了,我發誓她是真心愛你的,我求求你了……”穀鳴終於抬起頭來,“柳眉?她是你的什麽人?”梁舒生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尷尬,“她是我的妻子!”穀鳴大吃一驚,重新打量著麵前這位笑容可掬的男人,“你難道容忍你的妻子去愛別的男人嗎?”梁舒生說,“我是一個醫生,我的信念是,隻要有愛,生命就不會枯萎。”穀鳴大叫道,“你是偉人!你是胸懷若穀的偉人!”

柳眉和穀鳴終於見麵了。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寫滿了柳眉的臉,更充滿了她整個的身心。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對於柳眉來說,隻要能見到穀鳴,是夢是現實都已無所謂。而穀鳴呢,也被柳眉的美貌以及她的氣質她的談吐還有她的聲音所吸引,所傾倒,所感動。

從此以後,穀鳴經常去看望柳眉,兩人感情的不斷加深都感到正麵臨著一場災難,但誰也不願意離開這樣的災難。有好幾次兩人都差點做出忘我的舉動,又一次次理智地抑製住了自己。柳眉說我要離婚。穀鳴說不行!柳眉說為什麽?穀鳴說離開了如此優越的生活環境你怎麽生活?柳眉說其實我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很強,我會重新出去工作,我不但能養活自己,還要養活你,讓你潛心去寫你的散文。穀鳴說這樣你肯定會後悔。柳眉說我絕對不後悔!我要離婚!

穀鳴走出門去的時候,迎麵正好遇上了梁舒生。梁舒生一把拉住穀鳴的手非常感激地說,“兄弟,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在你的幫助下,柳眉的身體恢複得很快,我們對她的第一個療程已經完成了。現在要開始第二個療程,還要請你繼續協助。”

穀鳴被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說,“柳眉到底患的什麽病啊?”梁舒生說,“癌症!”穀鳴大吃一驚。梁舒生說,“柳眉非常愛你,你也很愛柳眉,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柳眉死去,一定會繼續配合我的治療。對柳眉第二個療程的治療內容,是要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她的生命栓住。這根無形的繩索是什麽呢?是向往,是期待,使她無時無刻都在盼著什麽,等待著什麽。”於是,梁舒生就如此這般地教他如何去做。

第二天,穀鳴就離開了這座江南小城,數天後他給柳眉打了個電話,說公司裏派他去北方采購物資,要一個月左右時間才能回來,回來以後一定去看你。一個月過去了,穀鳴又在電話裏對柳眉說,因為采購的物資質量出了問題,他正在與對方交涉,至少要延遲半個月才能回來,回來以後一定去看你。半個月以後,穀鳴又在電話裏對柳眉說,那批有質量問題的物資已經退掉,但新的物資一時還采購不到,等物資采購好就回來看你。又過了一段時間,穀鳴在電話裏又告訴柳眉,因為他采購的物資比較緊缺,公司決定他在北方長期留下去,設一個固定的收購點,但有機會一定會搭公司的貨車回去看你……穀鳴每次與柳眉通電話,每次都有不能與她見麵的原因,每次又都告訴她即將與她見麵的希望。但是,整整六年過去了,柳眉整整盼了六年,卻還不見穀鳴的影子。

柳眉簡直要發瘋了,她在電話裏向穀鳴吼著,“你不能來看我,就我來看你吧!”穀鳴急了,“你千萬不能來啊!我在農村裏搞收購,你是找不到我的,我過一段時間一定會來看你。”柳眉說,“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你即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柳眉就這樣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的家,到遙遠的北方去尋找穀鳴,她整整找了兩年,穀鳴在電話裏一次次地勸她回家,她都沒聽。後來穀鳴說我已經回到了南方。我正在你家裏等你啊!柳眉根本不相信他,但她終於登上了駛向南方的列車。她覺得自己已無顏回家,她在一個美麗的水鄉城市下了車,她知道這座城市裏有一個叫沈園的愛情名園。她決定用數十顆安眠藥,把沈園作為她生命的歸宿。

(四)

柳眉卻在沈園裏意外地遇上了穀鳴。穀鳴正在沈園的詩牆前進行沉思,他覺得陸遊為什麽要在已經另成家庭的前妻麵前寫《釵頭鳳》這首詞呢?以致使唐琬憂鬱成疾,飲恨而死。而自己在柳眉和梁舒生這對恩愛夫妻之間又到底在起著什麽作用呢?

這時,柳眉已經站到了他的麵前,“穀鳴!你為什麽要騙我?你騙了我整整8年!你,你不是東西!”

穀鳴點點頭,“對,我算是什麽東西?此刻我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但是,柳眉,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配合你丈夫治好你的病,為了你美麗的生命不離開這個世界,我完全願意離開你,給他以最好的配合。”

“可是,你被騙了!”柳眉痛不欲生地說,“他不是人,他不象人,我常常在想,現在假的東西很多,假煙、假酒、假藥、假文憑、假化妝品……他是不是一個假人?他說的,好象不是人說的;他做的,好象也不是人做的。他似乎太高尚,崇高得叫人難以置信。現在我回想起來,他當時千方百計弄到你的手機號碼,後來甚至來求你和我見麵,這都是為了騙取我的心,讓我感動,然後將愛傾注到他身上去。後來他看到我倆的感情不斷升溫,已經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他又施第二個計謀,讓我們永遠分開。他有多奸詐啊!”

“你別這麽想,”穀鳴說,“柳眉,你千萬不要這樣猜測,我想你當時可能真的患了不治之症,或者他認為你患了不治之症,所以他才這樣大度地順從你,忍讓你,甚至欺騙你,他怕你受到精神打擊,隻好做出許多假象來。”

“那麽,照你這麽說,我真的患了不治之症了嗎?”柳眉嚇得臉色都變了。

穀鳴連忙說,“我隻是一種假設。不過這些年來,為這事我的心一直懸著。這次我得帶你去醫院進行健康檢查。”

第二天醫院的檢查結果就出來了,柳眉完全沒有嚴重病征。

穀鳴很高興,說:“從此我可以結束流浪生活了。”柳眉卻很氣憤,說:“這回你總該相信我的分析了吧?他梁舒生真的不是人!”

穀鳴卻說,“我們還不能這樣說,也許你當時真的患了某種絕症,在梁舒生的精心治療下,也在我的密切配合下,你的病征才終於消失了。”

柳眉說,“你真是太善良了,善良得象個傻瓜!”

穀鳴說,“咱倆別爭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我要當麵問問梁醫師,聽他怎麽說。”

柳眉和穀鳴回到家鄉縣城,他們在從火車站回家的公交車上聽到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著名醫師梁舒生昨天傍晚死於車禍。據說到底是他去撞車還是車來撞他,目前還爭執不下。

柳眉和穀鳴都沒有回家,他們直接來到殯儀館。梁舒生靜靜地躺在吊唁大廳裏,也許是臉部被車撞得破了相,他臉上罩著一個假麵具。柳眉抽噎了一陣之後,終於哭出聲來,“阿生,你為什麽?你這是為什麽……”穀鳴在一旁說,“柳眉,你哭吧,不要克製,你就大聲地哭,你的哭聲才是對他的靈魂的安慰。因為他是愛你的,因為你離開了他,他才走到這一步的。”

柳眉不顧一切地朝丈夫身上撲去,“阿生,你為什麽要裝得那麽偉大,那麽崇高,好象戴著一個假麵具,就如現在這樣。可是我需要的是真實而平凡的感情,我要把你的假麵具拿掉,我要看到你的真實!”

穀鳴連忙在一旁製止她,“不行,千萬別把麵具拿掉,否則你會嚇死的。其實有許多人都是戴著麵具在生活,有的人麵具下掩蓋的是醜惡,有的人麵具下掩蓋的也許是真情。”

穀鳴說著拂袖而去,柳眉也要走,她說,“阿生你太累了,你就睡吧……”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