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醉人的夜丁香

這真是一個令人歡快的夜晚:夜丁香開花了。

蘇芩湊近花盆.鼻孔緊貼在花束上。一朵朵喇叭狀的小花無聲息地把濃鬱的芳香送入她的心扉。月光溶溶地瀉在那一束束花上,多情地撫摸著這小小的生命。夜丁香在月輝中輕輕搖曳,脈脈含情。

春天裏的一個傍晚,郭陽給她送來這盆夜丁香。當時.它正在抽枝吐芽。“你別看它貌不出眾,但開花時卻是醉人的香。人不可貌相,花也不可貌相呀!”郭陽興奮地說。

郭陽風度翩翩的臉上,總是掛著自信、非凡的笑容。他送來這盆花嶽,常常來為它鬆土、澆水。有一天,他用手絹包著幾條蚯蚓放進盆裏。蘇芩嚇了一大跳,“拿走,我怕!”他又是淡淡一笑,把手絹扔出窗外。“膽小鬼,它會咬人?讓它替我們疏鬆土壤,難道不好嗎?”不知怎麽,聽到“我們”這兩個字時。蘇芩心裏漾起了一陣異樣的微瀾。這醉人的夜丁香,像一條鏈條似的把她和他的感情緊緊地聯係在一起。

校園的鈴聲響了。夏季天長。剛黑一會,就到九點了。蘇芩的手在一朵小花的莖部停住了。郭陽說過,花開時,一定要摘下一朵給他送去。然而,一棵有生命的東西,在它剛誕生的時候就使它夭折,這多麽叫人失意啊!她猶豫了會,還是摘下一枝花。

她小心地鎖好房門,走出磚砌的園門。校園裏一片喧鬧,回家住宿的學生三三兩兩地交談著,走過寬闊的中央大道。有的調皮的男學生打著口哨,哼著十分流行的《霍元甲》主題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月光,給他們投下了一個個黑色的影子。

她在花園邊停下了。月光下,她看到園中各種花都開了,散發出濃鬱的噴人的清香。她深深地嗅著那隨風飄來的花香,心裏湧起一種幸福的柔情。

她的身後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蘇芩一怔,慌忙回過頭,像是怕別人窺探到心頭的隱秘似的。

原來是梁奇老師。她鬆了口氣。梁老師是學校唯一的民辦教師,也教語文。一年四季,老是穿著件灰不拉嘰的製服和一雙黑布鞋。下雨了,別的老師都撐起雨傘;就連學生,也很少有戴草帽的。一放學,中央大道像是彩色的流動的世界……而他,總是戴一頂發黑的草帽,顯得很不協調。難怪有些外班學生以為他是炊事員或者勤雜工。“鄉巴佬!”就連郭陽,有一次也聳聳鼻子,在蘇芩麵前嘲笑他,使蘇芩很不愉快:他不也是在農村長大的麽?

梁奇走近了。蘇芩看見他手中抱著厚厚一摞學生作業本。按學校規定,語文老師不批改作業,隻批改作文。

“梁老師。”蘇芩主動招呼道。她不像有的年輕老師,一見他就離得遠遠的。

“啊——”梁奇也站住了,衝她笑笑,“還沒休息啊。”他正要從蘇芩身邊匆匆走過,目光忽然落在她的手上。

“蘇老師,拿的什麽?”

“夜丁香,開花了。”蘇芩把花舉到他麵前。

“嗬,真香。”梁奇把作業本摟在胸前,騰出一隻手接過花,嗅了嗅,興奮地說道:“送給我好麽?我剛弄來一個花瓶,正愁沒有花呢。”

蘇芩猶豫了會,點點頭。

“謝謝,謝謝!”梁奇居然激動地朝她連連點頭。然後,他舉著花,轉過身子,飛快地走了。

蘇芩望著他的影子消失在園門之中,心頭不由一陣欣慰。

這時,回家的學生已經陸續走完了。校園裏又漸漸安靜下來。

蘇芩剛回到房子,郭陽來了。

一進門,郭陽就眉飛色舞地嚷著:“成功了,成功了!”

“是啊,它終於開了。”蘇芩把那盆夜丁香端到他麵前。

郭陽撥開她的手,花盆差點落在地上。“快看!”郭陽把手中的一封信遞給她。

哦,原來是《長江》編輯部的來信。他的短篇小說《從那座橋上走過》決定采用了。

郭陽激動地在房子來回踱步,那俊秀的臉上泛起紅潮。他喃喃自語:“為了它,我付出了多麽痛苦的代價啊!”

蘇芩望著桌子上的夜丁香,忽然有些後悔了:那枝夜丁香,應該給郭陽才對啊。記得多少工作、學習的間隙,他們守在夜丁香前,對它傾注著默默的感情。它那宛若細柳的枝條,曾經給他們帶來多少歡欣和希冀。而她,怎麽能送給別人呢?,“祝賀你,郭陽!”蘇芩抬起頭來。

“還要奮鬥,抗爭!”郭陽攥起拳頭,像是要和人進行一場殊死搏鬥。“我要當一個作家,作家!還有你,芩……”

“我哪有那樣的本事!”蘇芩笑著說。

“那也沒關係!我成了作家,你不也就跟著享福了麽?”突然,郭陽忘情地摟住了蘇芩的肩膀,摟得她有些喘不上氣來。

“享福?”蘇芩一驚,心頭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怎麽,怕我養活不起你嗎?”郭陽很不以為然,“有依賴別人生活的條件,不是很幸運的麽?哼,倘若我有那樣的條件,也決不如此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也許,連大學也不用上!”他忽然低下頭,眼裏閃出一道憂鬱的光。那是蘇芩非常陌生的。

蘇芩瞧著他的麵孔,神情忽然迷離起來。當然,農村艱辛的生活,不平等的待遇;隻有初中程度,卻發誓要考上大學……這其中,有多少辛酸的淚水啊!可是,這畢竟是過去了的事情,為什麽郭陽卻耿耿不忘呢?難道考上大學,隻是你對生活的一種抗議麽?她想起一個寓言——那還是她做小姑娘的時候,母親講給她聽的。一隻蒼蠅伏在大雁尾巴上飛上萬裏藍天。它得意地向世界宣布:“朋友們,看見我了吧?你們誰能在藍天飛翔呢?”地麵上的一隻小蜜蜂回答它說:“可愛的蒼蠅先生,你不管飛到哪裏,都不會給人類帶來絲毫的幸福。”

郭陽並沒有覺察蘇芩神情的變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裏。“作家,這個名字我盼望了多少年啊!從我考上大學的那天起,我就發誓:我非要當一個作家!哼,要我當一輩子教師,為人做一輩子嫁衣裳,我才不幹呢!’,哦,為人作嫁衣裳?這句話為什麽以前沒有聽他說過呢?蘇芩茫然地望著夜丁香出神。她記起她的一位中學班主任,叫黃雄。他做了三十年教師.剛到六十歲就不幸死於心髒病。她和同學們去醫院看他。彌留之際,他攥著老校長的手說:我一生的滿足就是擁有三千多學生。他躺著,眼睛裏充溢著幸福的光。最後,他從枕頭下摸出一本綠色封皮的筆記本,交給老校長。那上邊記著每一屆學生的名單,其中有的做了某大學“譽滿全國”的著名教授;有的當了大名鼎鼎的作家;有的已經是幾萬人工廠的廠長……都甩紅筆勾著。黃老師神態安詳,側耳傾聽老校長念著每一個名字……也許就是這一難忘的時刻,使蘇芩毫不遲疑地在高考誌願的第一欄寫上了“師範大學”這四個莊嚴的字。

郭陽什麽時候走了,她竟然不知道。

這一晚,蘇芩久久難眠。

第二天是星期四,上午第一節是語文觀摩課。

每學期一次的觀摩課,幾乎都搞成了考察課。執教者無疑都是這學期剛來的教師。每個教師的教學水平.一般都是通過觀摩課下結論的。有時,學校領導想調誰走,也往往是突擊搞一次觀摩教學,然後以“力不勝任”為理由調出了事。因此,一聽說觀摩教學,執教者難免膽戰心驚。

今天觀摩課的執教者是梁奇。

清脆的預備鈴聲響了。

蘇芩拿著初中二冊課本走向初一·三班教室。遠遠地,她看見梁奇站在教室門口那棵柳樹下。他今天又穿上了那件隻在觀摩教學或公開課才穿的藍中山服,天氣很好,顯得很亮眼。

門這邊,簇擁著一大堆人,自然是來聽課的校長、教導主任、語文組的全體教師……踩著上課的鈴聲,梁奇大步走進教室。

“起立!”班長發令。

梁奇站在講台上,用嚴肅而熱烈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整個教室,然後鞠了一個四十五度的躬。

“坐下!”教室裏一片寂靜。

梁奇抬起頭。初升的太陽的光穿過玻璃窗,落在他寬大的額頭上,使蘇芩感到從那裏將要飛出積蘊已久的思緒和**。他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大字:荔枝蜜。然後,他一反程式化的教學過程,而是先從文章的結尾談起:“同學們,你們誰沒有做過夢呢?在你們的夢中,有過沒有向往和追求呢?”他的音調娓娓動聽,充滿了親切感。從文章的內容到結構,再到構思、藝術手法.他隻用了三十五分鍾。這其中,又不乏精辟的見解,機智而巧妙的提問……下課鈴聲響了,一篇課文也教完了。

妙!如果按照千篇一律的六大環節,麵麵俱到,最少需要三節課。教師喊破喉嚨,學生索然無味。而聽梁老師這堂課,簡直是一種藝術享受!出教室時,蘇芩看見其他幾個語文教師像在思索什麽似的,步履有些沉重。

這時,她才注意到。郭陽沒有來聽課!作為教研組長,怎麽能不參加觀摩課呢?難道他病了嗎?蘇芩止住腳步,真想去看看郭陽,但不知為什麽,她又取消了這個念頭。

往常,觀摩課的當天晚上.是要開評議會的。晚飯時,在教師灶的食堂裏,會掛出一麵小黑板,上麵寫著開會的通知。照例,那都是郭陽漂亮的粉筆字。

剛響過上晚自習的鈴聲,梁奇就敲響了蘇芩的門。奇怪,他是從來不到蘇芩房子來的。蘇芩忙起身給他讓座。誰知,他卻不坐下,走近窗台上放著的夜丁香花盆,認真地端詳著.嗅著。過了一會兒。他笑著說道:“多虧了你這夜丁香,不然。我還上不好今天的觀摩課呢。”

“是嗎?一枝花有那麽大的神通?”蘇芩笑著。她覺得自己今晚很高興。

“真的。”梁奇在房間踱著步。“我在這個學校六年了,昨天第一次覺得被人尊重了。我高興得半夜都沒睡著。”

蘇芩一陣心跳。一種幸福的感覺在心頭流過。她想起一句話:尊重了別人,也等於尊重了你自己。

“蘇老師。”梁奇坐下了。他今晚又換上了那件灰不拉幾的製服。“我來,是想問問,我今滅的觀摩課有什麽缺點?我剛才去郭老師那兒了,他正在忙著寫什麽。他說我的課很成功,就不用開評議會了。他今天沒有去聽課,我心裏不踏實……”

“每學期都是你搞觀摩,太不公平了!”蘇芩突然為他不平起來。她撩了撩自己的短發。站起來,倒了杯水,放在梁奇麵前。

“這有什麽?”梁奇奇怪地望著她,眼裏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上觀摩課,領導、老師們都來聽課,指出你的缺點,這難道不好麽?當然,”他望著窗頭的夜丁香,“有人聽課,是有壓力、麻煩,可是這使你馬虎不得,逼迫你有一些新的講法,用盡全力準備每一節課。長期下去,就養成了一種好的習慣……”

“可是你知道別人怎麽看你嗎?”蘇芩被他這番話感動了,然而心中的不平卻加重了。

“那些,我不管。”梁奇摸著桌上的水杯,沉吟著。“我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房間裏一陣沉默。

“你穿那件藍中山服不是很好麽,平時怎麽不穿?”蘇芩注視著他。她不明白梁奇為什麽那樣小氣,不過是一件普通的中山服麽?

“你不懂……”

良久,梁奇隻說了這三個字,然後看了看表,起身走了。

房間裏隻有淡淡的夜丁香的芳香。

梁奇走後,蘇芩心裏煩亂,再也無心看書,就關了門,準備鋪床休息了。

又有人敲門。

是郭陽。

“剛才梁奇來啦?”郭陽閉上門,站在梁奇剛才坐過的凳子旁。

蘇芩扭過臉。她發現郭陽臉色有些蒼白,像塗了一層冰霜。

蘇芩點點頭。.

“來幹什麽?”郭陽的話有些咄咄逼人。

“怎麽了?”蘇芩一愣,郭陽今晚……

“怎麽了——”郭陽拖了一聲長腔,走近那盆夜丁香,撫摸著那被折斷的花枝,頭也不回地說:“你自己心裏明白!”

難道是為那枝花嗎?蘇芩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她想,郭陽怎麽知道的?

“哼!”郭陽回過頭,“我又不是為他作嫁衣裳!”他冷冷地說道,他在凳子上坐下寒,順手拿起一支鉛筆,在桌麵上“噔噔”地碰著。

蘇芩想說話,可是見他那種得意的神情,又止住了。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郭陽逼視著她,“說呀,怎麽想起送給他呢?”

“你憑什麽一定要知道?”蘇芩也冷冷地反問道。

“我很想知道。”郭陽臉色灰白.神情可怖。

蘇芩看著他那痛苦而仇視的眼睛和鐵板一般的麵孔。記得她來到這所學校時。第一節課就是聽郭陽講《師說》。那如珠落玉盤的聲音,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富於**的麵孔,吸引著學生們和她的心。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她被他征服了。此時此刻,那曾經使她為之動心的目光和麵孔哪兒去了?

蘇芩的心霎那間動搖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來。她正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這樣永久地對抗下去。

郭陽終於掉轉了目光。

“你知道嗎?”片刻,郭陽又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告訴你吧,粱奇早有老婆了,整天睡在**等人伺候!你瞧他那窮酸相!他掙那四十幾塊錢,還不夠養活那個病老婆!”

啊——蘇芩禁不住想狂呼一聲!霎時,她覺得天旋地轉……她說不清是自己受到了汙辱,還是梁奇受到了汙辱。她猛地拉開門.厲聲喝道:“請你走!”

郭陽驚愕地站起來,退出房門。

就在這一瞬間,蘇芩覺得外邊的天地似乎在“轟隆”聲中倒塌了!她撲過去關住門,然後又踉蹌著奔到窗前。大顆的淚水。灑落在夜丁香花上。那被她掐斷的細嫩的莖上,滴下一顆淚珠,清亮清亮的……不知過了多長時聞,蘇芩還在窗前呆呆地站著。熄燈鈴已響過一陣了,教室裏的燈早已熄滅,校園的一切都漸漸歸入沉寂,隻有那盆夜丁香,還在默默地為她噴吐著清香,那綻開的小小的葉片自然而頑強地伸展著,向她微笑著。蘇芩久久地注視著它,忽然覺得它並不多麽美麗,如果和花園裏那些花比起來,它顯得單薄,樸實無華。然而,也許正是它的樸實,人們才喜愛它,需要它。驟然間,梁奇的形象閃過她的腦海。是的,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認識了他……蘇芩的心情忽然舒暢起來,短短兩天,她像經過了兩年似的。她坐下來,仿佛在長途跋涉中卸下了一副重擔,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的眼光落在厚厚的一摞作業本上。這是她第一次收學生的作業——今天上午在班上宣布的時候,同學們都大大地吃了一驚。有些同學根本就沒有作業本,吃過午飯.才慌慌張張上街去買……蘇芩用胳膊肘兒撐起頭,望著窗外寂靜的花園和遠方群星閃爍的山頭。她想,明天早飯後,第一件事就是上街買一個筆記本,要精裝,綠色封皮的。綠色象征著生命,象征著青春。然後,她要把她的學生的名字也一一記在上麵……她的心房在急劇地跳動,胸膛裏似乎有一團火,燒得渾身上下的血液在奔流。她推開椅子站起來,用毛巾在臉盆裏蘸了些涼水,擦了把臉。然後,她重新坐下來,把那摞作業本搬到跟前,打開紅墨水,認真地批改起來。改了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明天,要不要把那盆夜丁香還給郭陽呢?

她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