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那隻龜的“失蹤”給沈大堯帶來的精神崩遺是何氏預料不到的。一夜之間沈大堯的頭發齊刷刷地白了,目光中那僅有的一絲靈氣也消逝了。他整日裏念念不忘那隻龜,不停地問是不是她把龜穴了,何氏次次地重複著:“我在炕上睡覺呢,放那東西吃得多了。”在何氏一遍遍地重複聲中,沈大堯兩眼瞪得圓圓的,“怪事出下了,甕上壓著胡基莫非它會打洞?腳地又沒有洞莫非它能變成個蟲蟲兒鑽出去?”他疑惑地自言自語,瞼上就一片蠟白,頭發就一撮撮地往下脫落,額上的抬頭紋;層層地堆積起來,模樣兒讓何氏看了又擔憂又懼怕。沈大堯又疑心是那隻狗做了手腳,於是就提著棍子滿院子攆著打狗。那狗委屈地吠叫順著院牆根打轉轉,沈大堯打斷了它一條腿還不解恨,又揍它的腰。黑狗慘叫一聲忍無可忍競跳上一人高的牆翻滾到牆那邊了。沈大堯聽著黑狗的慘叫聲,目睹著狗從塘頭上消失,心裏抓撓得不行,便扔了棍子蹲在牆角嚎啕大哭。哭著哭著他便臥在牆角打開了鼾聲……朦朧中那隻龜向他爬過來,他驚喜地正欲伸手去捉拿,那龜突然停住不走了,在距他兩步遠的地方揚起頭朝他說話了:

“沈大堯你放的馬醫官不做,一天瘋瘋癲癲地丟人賣害,你羞沈家的先人丟沈家的景……”

沈大堯臉發燒心打顫,他驚懼地問:“你是誰?”

“我是誰你不知道?”龜縮了縮脖子又伸直開來,“我來自東海,頭頂蓬萊山,腳蹬東海岸,東海龍王命我到終南山渭河點化凡人,尋訪龜的子孫,果真遇到了你。你跟我是一家子你不知道?你前世也是一隻龜兒子,你把我扣在甕底下是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還是想把我賣給那些刀子客?你不知道我是神仙是天龜,你要是害了我殺了我你就會七竅出血斷子絕孫入了十八層地獄……”

沈大堯連忙解釋:“好我的爺呢,我把你逮回來扣在甕底下是想把你當爺敬呢,我準備給你蓋一院一磚到頂的房子天天給你燒香磕頭下跪,叫人給你唱歌唱戲耍社火呢,我咋敢害你殺你我真是冤枉死了……”

“那就好。”龜陰森森地一笑,“你人瘋心不瞎,還能認得神,日後必得好報,隻是你身上有一股邪氣,邪氣不除難得正果。這邪氣來自你家燒炕,那燒炕盤得不是地方,也就引邪氣上身。你家西北角地底下有一秘方,拆了炕那秘方自然現出,得了秘方自然病除邪退……沈大堯夢境中斷。他晃晃頭正想進一步問個究竟,那龜忽然消逝無影。他品味著夢中龜的訓誨和指點迷津的那番話,天剛明他便吭哧吭哧地操起钁頭挖炕,何氏想攔不敢攔,隻得縮在後門口自個愁苦了一番,然後出門喚大堯的兩個侄兒去了。

兩個侄兒毅前、毅平聞訊前來幫著伯父挖炕,挖了炕沈大堯又挖地麵,兩個侄兒看著伯父憔悴而古怪模樣麵麵相覷。沈大堯剛挖了兩钁頭深就發現了用一塊黑糊糊的牛毛氈裹著的包,沈大堯雙目閃亮撲在那包上,待他打開來時裏頭其實隻有一張發黃的紙和拳頭大泥塑的城隍像,那紙上的字跡依然清晰能辨,上麵記載著城隍紀信的生卒年月和籍貫家世以及渭河南岸五十三堡三社會城隍的起源和程序。

沈大堯守著那城隍塑像在新盤的炕上臥了整整一個冬天,那城隍的塑像讓他癡迷而又寂落。他不知這塑像何以能像龜夢中托——言成為治病驅邪的秘方,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一片金碧輝煌的光明而又不知光明之所在。他懵懵懂懂地度過冬天春天就到了……一日,沈大堯攜狗轉到村子的戲樓前。那黑狗跛了一條腿仍忠實地守衛在主人的身前身後絲毫也沒有委屈和怨艾。戲樓建於清朝初期,經過歲月風雨的剝蝕已成殘垣斷壁,前些年存放著生產隊的糧食,如今已是空空如也。清朝年間村子的秦腔戲威震三秦。由村子藝人排演的《五典坡》首次在新落成的戲數上演出時,方圓數十裏群眾趕來看戲,戲樓對麵的農家房頂上都坐滿了人。當演到王寶釧在寒窯空居十八年一場戲時,觀眾擁擠起來,以至造成死七傷八的慘痛悲劇。民國時期,戲樓上先後演出過《遊龜山》、《救龐統》、《打虎計》、《串龍珠》、《呂母起義》等曆史劇目和王東齡木偶戲班的木偶戲。戲樓不但演戲,村子開群眾會也用它。土改時期的鬥地主、文革時期的批判牛鬼蛇神它都發揮了重要作用。

沈大堯懶懶地坐在戲樓下的一塊石條上閉目養神。幾隻麻雀在戲樓的破簷上吵鬧,那吵鬧聲使他煩燥不安。他揚起頭朝破簷上喝了聲,臥在身邊的黑狗便竄上戲樓,朝那幾隻麻雀狂吠一通。幾隻麻雀便縮進簷裏不敢啼聲也不敢閃麵。沈大堯眯著眼望那破簷,表情不知是笑還是哭,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狀的悲愴。也許他憶起從前馬醫官的生涯和人人敬仰的氛圍,他頹然傷神眼角湧出一顆淚。

黑狗縱下戲樓回到他身邊,正欲得勝似地搖頭擺尾,見主人悲淒忙臥在沈大堯的腳前,伸出舌頭舔他的腳麵。“堯娃子,你在這兒弄啥呢?”

村子八十歲的孝儒老漢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到戲樓前。他弓著腰走到沈大堯麵前,用掉了牙齒的嘴含糊不清地發問。

劉孝儒老漢和沈大堯的父親沈希賢是同齡人,兩人一塊長大,又一塊風風雨雨了幾十年。沈希賢七十歲走的那陣兒,劉孝儒也聾了耳朵。農村人七十歲就算高齡,聾了耳朵十分平常。隻是當他得知沈希賢歸天之後,才一夜間癱在炕上了。

沈大堯睜開眼見是孝儒老漢,忙站起來攙扶。孝儒老漢看著戲樓出了一會神,才囁嚅著:“堯娃。我跟你大會城隍那會,你還開者襠呢。”

“你說啥?會城隍?”沈大堯截住了孝儒老漢的話,心頭猛地一震。這城隍二字從孝餺老漢口中出來,他驀地想到了置放在炕塘上“窯窩”中那泥塑的城隍像。孝儒老漢耳背自然聽不見他的話,還在說著:“你大那一把胡子喲……”沈大堯的父親沈希賢是方圃無人不曉的社會賢達,精通醫術,也會舞文弄墨,一到過年便支著桌子在戲樓前包攬了幾乎全村的對聯。沈希賢四十歲那年中舉做了甘肅省一個縣的縣令,不到三年便因賑濟災民一事得罪了地方上的顯赫勢力,形成百餘人聯名上書罷官的局麵,結果被革職回鄉。回鄉後不甘寂寞,熱衷於社會民俗活動,四方村中蓋房立木、婚喪嫁娶、嬰兒做滿月、亡者過百天、看風水、算卦、求神問卜都要請他,成為渭河南岸離不開的活寶,也成為民國末期終南縣北鄉會城隍活動的組織者。孝儒老漢唏噓著說:“堯娃,咱這南岸子會城隍的事,怕是你要張羅起來呢。如今廟會也開了,老戲也能唱了,會城隍得是也沒人管咧……唉,幾十年沒會過了,怪不得這病那災的都來了,耍錢的賣身子的抽大煙的都蹦達出來了……連你大都叫城隍爺叫走了……”老漢說著老淚就齊來了,鼻涕也掛不住了。

孝儒老漢的話使沈大憲茅塞頓開,如一道驚異的閃電在他眼前閃過,他渾身哢哩哢嚓一陣亂顫,心頭卷起的狂潮讓他耳暈目眩。我的天爺爺,莫非那龜說的秘方就是讓我弄會城隍這事?莫非這會城隍就是那治病驅邪的秘方?天爺爺,天奶奶,我一個冬天都琢磨不透呢……吃黑飯時分,沈大堯剛端上碗,羊角風病犯了,把一碗米湯扣在何氏的腿上。何氏忙出門叫人。自女兒花花出門後,沈大堯兩年沒犯過病了,這次病得不輕,竟兩天兩夜沒緩過來4沈大堯剛交六十,六十是人生重要的關口,何氏又是請神,又是叫村子的自樂班在院子喝戲,沈家熱鬧非凡。

不知誰放了風聲,說是城隍爺傳喚沈大堯老漢出巡。這種說法一時竟在渭河南岸傳揚開來,人們爭先恐後來看沈大堯“出巡”的神態,何氏忙前忙後地招待,黑狗也不叫喚,縮在後門外神情淒淒。

於是,一場消跡了三十餘年的遊城隍活動便暗地在渭河南岸醞釀起來。

會城隍是緣於紀信這個曆史人物的。據《史記》記載:項羽困劉邦於滎陽,紀信假扮漢王劉邦,哄騙項羽,漢王逃走,自己以身殉國。紀信死後被劉邦封為都府城隍,人稱城隍爺。相傳紀信是終南縣北王守村所屬的紀家莊人(故址無存);城隍婆戈氏,為什王村人。

為紀念紀信,終南縣城內設有總城隍廟。縣北有城隍三尊,分為大城隍、二城隍、三城隍。大城隍合沿渭河十九村為一社,二城隍合縣城東北方位二十一村為二社,三城隍合縣城西北方位十三村為三社。一村一年,輪流迎祭,每年於農曆十月十五日報賽,即“十月會”。各村角勝鬥靡,竟相誇耀。演戲一至三台,人物雜遝,士馬雲集,甲村報賽後乙村迎接。接時,每扮文武官員,騎馬乘轎,旗旄前導,卒衛擁後,金鼓喧天,觀者如潮,頗極一時之盛。

正月十五,“十月會”就拉開了序幕。大營村自發組織了“接爺”活動。“接爺”即迎神。大營村屬一社,大城隍塑像在解放初即被毀掉,於是村人仿照尚存的三城隍像重塑了大城隍像。塑像既成,“接爺”活動便緊鑼密鼓地進行,幾乎全村男女都參與準備工作,借旗鼓,購衣物,排隊伍,練騎走,各家各戶刷牆補路,備菜沽酒。

準備工作就緒,迎神“接爺”開始。既然沈大堯被城隍爺召去巡察,那自然是迎神的主持,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當恭請迎神主持出台的鑼鼓家夥在沈大堯家門口敲響時,沈大堯如在夢中,此刻他正用一塊饃引黑狗上鉤。黑狗前蹄立起欲吃,他把饃往上一舉。如此反複黑狗欲吃不能,欲怒不敢,沈大堯瞼上便得意地笑。聽見鑼鼓聽,黑狗嗖地撲出門胡撲亂咬,敲鑼鼓的人群一陣大亂。沈大堯踱出門喝住了狗,當有人告訴他他已成為會城隍的主持人時,他圓睜著眼睛連問了幾個什麽,直到確信是請他做迎神主持後,才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腳。從此那黑狗也就結束了它輝煌的一生。誰也沒有料到,這天晚上沈大堯把黑狗吊在院子的老榆樹上,給它灌了一瓢涼水,活活把黑狗嗆死了。沈大堯摸黑把黑狗拖到村外的公墳,挖坑掩埋了之後,他為黑狗哭了幾聲。

沈大堯整死黑狗的舉動,標誌著他的人生的重新開始。他回到屋裏,開始複習正襟危坐,往往是半天都一動不動。何氏卻在擔心老伴會舊病複發,讓她慶幸的是,老伴不僅沒有犯病,精神反倒越來越好。但從此以後,她卻又恢複了看老伴眼色行事的舊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