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申華也隨索夢國上了海南。這是他二次上島了。

終南縣育種隊仍住在古正頭寨子。同時來自河南、山東、黑龍江、天津的四支育種隊也在古正頭安營紮寨。由於身處異地,枯燥無味的選種、授粉、記錄加上島上酷熱的氣候使這些北方漢子感情自然十分親近,他們表現友誼的方式除了生活上互相體貼外,集中的方式就是喝酒、抬杠、唱戲、說色。

北方人嗜好酒。他們喝起酒來讓島上人吃驚。寨子人沒見過白酒,一開始以為瓶子裝的是涼水,也跟著北方人喝,結果嗆了喉嚨,臉紅耳赤、咳嗽不止,這才知道那白酒的厲害。育種隊每次來人少不了背著沉甸甸的白酒,酒比糧食更重要。論喝酒,北方人沒有孬種,一般的喝個半瓶子不在話下。哈爾濱來的人喝酒最英雄,一斤二斤不醉。五支育種隊的聚會多是由來自關中的終南縣召集,且以東道主的身份備了酒菜。

喝酒時間都在晚飯後,這段難熬的時間酒就成了他們忠實的夥伴,一直喝得天昏地暗才罷休。最先討饒的是天津人,河南人和山東人不相上下,互不服氣的也是他們兩家。河南人機警狡猾,往往把酒吐在黑暗處,耍弄山東人。山東人豪爽俠氣,從不做假,因此醉倒的常常是他們。哈爾濱人在中間鼓動,也可以叫煽動,他們以自己的酒量激山東人和河南人。天津人和關中人則坐山觀虎鬥,關中人唯有石念娃例外,是個標準的關中冷娃,喝不了多少還逞能,甚至還和哈爾濱人較量,一喝就醉,一醉關中人就發了急,撓他的喉嚨往出吐,吐畢他又喝,借酒瘋唱戲。島上的人也看熱鬧,不時起哄加油,使得喝酒的場麵壯觀而激烈。

酒喝畢便是唱戲。河南人唱豫劇,山東人唱他們的梆子或四平調,天津人唱評劇,哈爾濱人哼小調,關中人唱秦腔、眉戶,如果再加上寨子人湊熱鬧唱的瓊劇,便成為一台風格各異、南腔北調的戲曲晚會了。瓊劇北方人聽不僅,小調、四平調,評劇聽了沒勁,因此山東梆子、秦腔、豫劇三家竟爭激烈,互不服輸。尤其是秦腔和豫劇兩家,關鍵時互相對唱,看誰能壓倒誰,誰的掌聲大。河南人唱豫劇的好手叫趙廣成,唱的是豫東調,音調高亢,借用假嗓,稱為“上五調”。關中終南縣的石念娃喝酒是冷娃,唱戲也是冷娃,不壓倒趙廣成不罷休。石念娃身材高大唱腔激昂,唱起來如雷貫耳,震得半個寨子都抖。寨子人愛看他唱戲時滿臉通紅、青筋暴突的摸樣,給他的掌聲最多。趙廣成拿手的是《朝陽溝》。豫劇《朝陽溝》六十年代曾轟動大半個中國,被周恩來單理邀請進京,在京演出觀眾場場爆滿。因此趙廣成唱起來頗為自豪,使出吃奶的勁石念娃唱的是秦腔傳統劇目《趙氏孤兒》和《鍘美案》,唱公孫臼和程嬰為救趙氏孤兒赴湯蹈火的場麵時悲壯蒼涼,唱包拯時則慷慨激昂。趙廣成和石念娃唱得往往不分上下,分不出高低就各自吹捧。趙廣成吹捧他們的常香玉,說常香玉賽得過梅蘭芳。關中人就說常香玉咋咧,還不是在我們關中的西安寶雞學了幾年,回到你們河南才紅火了麽?你們有張狂得啥?你們河南才有一個常香玉,我們陝西有馬健翎、劉毓中、李正敏、尚小雲、任哲中、員宗漢、閻振俗、劉茹慧、馬友仙……光我們終南縣就出了個劉箴俗呢。關中人吹著吹著就說秦腔才是中國的正戲咧,皇上都愛看……這下不光惹惱了河南人,還遭到哈爾濱、天津、山東人群起而攻之,說你們的秦腔像牛吼馬叫驢鳴……說得關中人沒轍了。

戲唱罷便是抬杠。最先抬杠的是趙廣成和石念娃,趙廣成嘲笑關中人“離不得老婆舍不得娃,一黑把老婆弄個七八遍”。石念娃則反擊說:“河南擔,不吃辣子不吃蒜,跑到陝西胡搗亂。”趙廣成再說關中人“抱個稀屎盆,血染兩片門。”譏諷關中人愛吃攪團,稀溜溜一碗,辣子調得血紅,染得嘴上見紅,更深一層的意思是以女人月經調剌關中人。石念娃馬上就攻擊河南人“一碗白饢饢,吃了軟bianbian”,河南人喜吃甜麵,不放辣子不放鹽醋,也不下菜,要吃菜就炒了就甜麵吃。關中人認為吃了沒精神,**硬不起。

趙廣成和石念娃的抬杠往往是申華從中勸和。他祖籍河南,在關中長大,兼有河南人和關中人雙重身份,便出麵當了和事佬。

趙廣成和石念娃偃旗息鼓,抬杠仍在繼續。

山東人個子高,自我吹噓道:“山東漢子一丈八。”

哈爾濱人吹他們的冰山雪柱:“哈爾濱的冰樁十八丈。”

—天津人吹他們的樓房:“天津的洋樓八十丈。”

河南人吹他的特產:“河南的紅竽條一百八十丈。”

關中人更會吹:“陝西的長麵把地球轉了個圈。”他們後發製人,吹得到頂了。

“吹牛!”河南人首先吼起來。

“不是吹牛。”索夢國大多時間是沉默著看熱鬧,有時也插上一兩句。這時他講起關中十大怪來,說了一段順口溜:

“麵條像腰帶,鍋盔像鍋蓋;

辣子是道菜,泡饃大碗賣;

碗盆分不開,帕帕頭上戴;

房子半邊蓋,姑娘不對外;

不坐愛圪蹴,喝戲吼不夠。”

河南人感興趣的是那句“姑娘不對外。”他們說:“我們河南人娶你們關中姑娘給不給?”

索夢國說:“娶倒可以,不過要你們河南人上門。我們關中的姑娘模樣俊,要不你們河南人為啥愛給陝西跑。”一夥人都笑起來。索夢國又說道:“我們關中是老不出關,少不下川,男人不出門,姑娘不遠嫁。甭說嫁給你們河南,十裏之外姑娘都不去。”

趙廣成說:“你們關中女子舍不得男人,要嫁給我們河南人,就得活守寡了。”

“放屁!”石念娃吼道:“你們河南女子要是嫁給我們關中漢,保險受活得像吃長麵!”

眾人哄笑起來。

杠抬夠了,就說女人。這些長年在外的漢子說起女人來,那真是興味十足。在有人類的地方女人是永恒的話題。一談到女人,這些多數有**經曆的人就繪形繪色,其中少不得一些汙言穢語。沒結婚的小夥也聽得滋滋有味,女人的頭發到腳後跟,無一處不閃光,不**他們。趙廣成唱戲是好手,講這方麵的笑話更是內行。他講的一些有關**的趣事,惹人捧腹大笑。石念娃這方麵不行,一談起女人就默默無言。有一天晚上他講了個笑話把人逗得前俯後仰地笑,說沒看出來念娃還有兩下子。石念娃講的是小叔為嫂子整裙的笑話。叔嫂二人同行。嫂子前頭走,小叔後頭跟。他見嫂子的裙子夾在了臀縫之中,忙追上去把嫂子的裙從臀縫中拉出來。嫂子罵小叔調戲於她,小叔忙彎腰道:“嫂嫂不要發怒,你嫌我拉出來了,我再塞進去你夾緊些行不行?”嫂子說塞進去就塞進去,不過咱倆要換位置,你走前頭我走後頭,不準你回頭看。石念娃說畢一本正經,其他人卻笑得止不住。

女人說畢,已是夜深人靜,便酒滿意足地回各自住處睡覺。

二次上島的感受對申華來說舊夢難圓。二姑娘偶爾回家,懷中抱著孩子,靜靜的坐在院子給孩子喂奶,衫子下**著半圓形的**。俗話說沒結婚的**是金子,結了婚的**是銀子,生了娃的**就成了銅鐵。午飯後休息時,申華透過窗欞看二姑娘,那似銅如鐵的**仍然使他覺得神秘,心中充滿難耐的渴望,有時竟產生出變成一個嬰兒吮吸她的**的欲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迷上了那姑娘?是她那沉靜的氣質還是那黝黑的膚色下湧動著的青春?是那傍晚霞光下遍地的榛子,還是那三顆小小的相思豆?

女人天生是團謎。對望而不及的男人來說,他所崇拜的女人本身不過是一身肉體,隻不過那男人主動地給那軀肉體罩上一層神秘的紗網,因而那軀體也就熠熠閃光妙不可言了。那二姑娘對申華來說其實也就是這種情況。

來海南島不到一個月索夢國收到了四封信。第一封是女兒玉華的。她並沒有向父親訴說自己的情況,隻是勸父親放寬心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第二封是徐善北的。他對索夢國“不辭而別”表示惋惜和遺憾。不想寫檢查也就算了,你這一走把一切都弄糟了。龔書記打算過一段時間恢複你的職務,但有個前提是你必須寫出檢查來。關於這一點我知道你的脾氣,但我想你就是不想自己寫,由其他人代筆總是可以吧?你要是覺得讓人代筆無法啟口,那我就找個人,在西安鍾樓那兒找個代筆寫狀子寫檢討的誰能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話,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你,要是我給龔書記不說,龔書記怎麽能知道那廣播稿是你讓寫的?都怪我多了那句嘴。人常說話到嘴邊留三分,車到水邊先探路,可我這個人快言快語說話沒遮攔。而這正是官場上所忌諱的。古人說道:忍、激二字是禍福關。但生性耿直的人卻難躲禍關……”他又說到縣上的一些不愉快事情:蔣泉、孔祥生等人聯合屈博向地委、省委告龔書記的狀,屈博也是沒事尋事,龔書記也沒撞著你你瞎攪和什麽?”他還寫到水電局一輛車去寶雞參觀出了車禍,死了司機和麻副局長,其他三個人都受了傷……還有索夢國離開終南縣後農業局兩位副長為爭奪正職位子展開的鬥爭。“梁副局長主持著工作,胡副局長不眼氣,四處告他的狀,梁副局長也不示弱,說胡副局長在地區一筆支農資金的使用上有貪汙行為……官場上的事真是煩人,說真個的我都有些羨慕你,天高皇帝遠,無憂無慮輕鬆自在。說心裏話我都幹煩了。回到屋一躺上腳腿都不想動彈了,高血壓不時就犯了。真不知那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見了閻王爺……”

屈博在信中詳細敘述了龔文宇調查和處理他的全部過程,說他已經署名向地委、省委告龔文宇的狀,如果地委、省委不管事,他們準備再給中央告,不告出個結果不罷休。“共產黨哪有這樣的官僚作風的幹部?”屈博憤然寫道:“聽到一點反麵意見就撤職整人,連蔣介石、毛澤東也不至於這樣嘛,隻有昏君才會做出這等事來。你龔文宇有功勞,這誰都不否認,可也不能倚著功勞為所欲為!我屈博就是這脾氣,不平則鳴這雖是為人的大忌,而我卻明知故幹。小屈以求大伸,聖賢不為。鬆柏生來便直,士君子窮居便正。他人遇難事,韜光忍恥以圖他日貴達之時,那不是我屈博的性格。古人常說為朋友兩肋插刀,撤職算得了什麽,總不敢掛脾子遊街批判吧?總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吧。”

屈博的信寫得凜然正氣,大有赴湯蹈火的決心。索夢國在敬佩他的正氣的同時,卻又為自己那天會後找屈博訴冤而後悔不迭。你這不是把屈博老同學引向火坑麽?他至今也弄不清那天急匆匆地找屈博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難道僅僅是為了訴一番自己的冤情,掏一掏胸中的鬱悶,還是希冀屈博為自己伸張正義?而後者顯然有違於他的性格。他向來是一人做事一人擔,不願連累他人,榮辱甘苦係於一身的人,而現在你遠遠逃離矛盾的漩窩而把旁人掀向刀口槍頭下,豈不可恥!索夢國深深地悔悟了,悔悟的同時又遭島上熱浪的侵襲,他仿佛遭受到致命的打擊一般渾身倦乏無力,心口憋得難受。

讓索夢國意外的是小彤也給他來了信。那天會後小彤找他臨走時欲言又止的神態令他覺得疑慮,這小姑娘身上既有女性的嬌柔,又有男性的剛烈,心性不一般哩。這是他接觸了兩次小彤之後留下的印象。索夢國在沒有拆開信時仔細品味著小彤留給他的印象,心中正在思忖著她在信中能寫些什麽。果不其然,小彤在信中訴說了她的境況和苦悶,什麽寫稿不自由,廣播站風氣不正,從宣傳部調來了個科長當站長,簡直有點橫行霸道,在廣播站的院子喊喊叫叫,盛氣淩人,還硬叫發一些人情稿關係稿……沒有好書看,周圍人又太庸俗……“這環境太令人寂寞、無聊,活著簡直沒一點意思。”索夢國便以一個長者的身分給回了信,教她如何待人處事,如何戰勝青春期的苦惱。他建議她多交一些明友,多讀一些有關人物自傳方麵的書,調節單調的生活。“生活永遠不會單調,關鍵是你遠離了生活,封閉了自己,也就是說你沒有調整焦距,便覺得生活的昏暗……”在回信中索夢國這樣寫道。

小彤又很快來信了。她首先對索夢國給她回信表示感謝。說她得益不少,但對他多少有些報怨:“是不是島上交通不便?否則為什麽二十天後才收到您的信?您的信如夏天的甘露,使我茅塞頓開……多看書可以,但多交朋友就難了。交什麽明友?同性的還是異性的?同性的大多庸俗,整天就是織毛衣買化妝品和時髦的衣裳,異性的呢一交往一接觸就以為你愛他,整天纏著你,用色迷迷的目光看著你,叫人怎麽受得了?”索夢國覺得這個姑娘有些自負清高,就寫信勸她要適應生活,適應環境。理想和現實總是矛盾的,千萬不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他甚至想寫讓她趕快找個男友,一結婚套進生活的枷鎖,就再也不會空虛了。但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寫。他想小彤難道不懂這個,還要我教她?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在島上兩年零五個月索夢國和小彤通了二十多封信。小彤訴說她的苦惱和困惑以及生理上的不適:“我的胃冷,吃東西不好受,發抖,昏眩,做夢心跳……醫生說是精神因素引起的生理變化……”他就依然反複著那些教化式的句子。有一次小彤的信中隻有一句話:“我真受不了了!”索夢國看著那句話發呆。這姑娘受不了什麽?什麽事讓她受不了,”莫非她要我表白什麽?他不敢想下去了。可又無法不想,腦子渾然一片。說心裏話,他是非常喜歡這個女孩兒的,一接到她的信就激動不已想笑想唱,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歲。然而,他又恍惚感到那不過是海市蜃樓,小彤比女兒玉華還小啊!於是他就苦笑了。

索夢國跟房東老楊談的很來。老楊精精瘦瘦,跟所有島上人一樣黝黑,一天到晚穿著褲頭背心,嘴裏含著一塊檳榔,嘴唇紅得似血。一開始老楊的話聽不懂,索夢國隻能憑著他們口形和表情猜測他說話的意思。索夢國跟他說普通話。普通話老楊能聽懂。幾個月過去,索夢國漸漸熟悉了島上的口音,交談就方便多了。

老楊最喜歡說的是解放前島上發生的事情,吹捧海瑞。“海瑞被罷官回來,滿島人都去接他哩,皇上有啥子了不起,不是那身黃袍還不是跟叫花子一樣。真他娘的!”老楊開始並不知道索夢國的經曆,後來聽任誌昆說了,就把索夢國當神一樣敬。”老索,你跟海瑞一樣品行,碰到不公道的事敢說敢作,了不起哩。我老楊就是喜歡這種人。海瑞死了,還有你老索,我就不信這世上不公道!”

老楊這樣敬重自己,索夢國受之有愧,忙說:“楊哥,海瑜是啥人呢,我敢跟他比?還不叫人笑話。你楊哥才是了不起的人哩。聽誌昆說楊哥你在島上解放前是遊擊隊的頭兒呢,拿一把砍刀鬧革命,還差點把命都丟了呢。”

“那是啥子時候的事了。”老楊搖搖頭,“到如今咱連黨員都不是哩。島子解放了,有人叫我入黨,我說都解放了還入黨弄啥?人家說我覺悟低,我說我不知道覺悟是個啥東西,反正解放了不鬧革命了,入黨有啥用處。這一不入黨,就啥也不叫弄了。跟我一塊鬧遊擊隊的人有的當了縣委書記,咱還整天吆牛擔糞哩。來,不說了,叫老婆弄個椰子來。”

老楊老婆頭上裹個藍頭中抱著個椰子到院子,老楊拿砍刀劈開,給了索夢國半個,自己把那半個捧起來仰頭灌進肚裏。索夢國學他的樣子也喝了。

“老索,啥時把我引到你們關中看一看。”

“關中哪有椰子汁喝。”索夢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