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龔文宇和縣會委會主任胡景林參加完地區農業學大寨會議,立即驅車回終南縣。這樣的會議在個地區乃至整個中國即將成為曆史,因為中國正麵臨耆一場巨大的變革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龔文宇作為遠離中國政治心髒的一個農村縣的負責人,當然無法推測這場變革,因此在回縣的途中仍然興味十足地和胡景林談到終南縣農業學大寨的十年規劃。地區這次會議對終南縣園田化建設給予了高度評價,並號召地區各縣以終南縣為楷摸,迅速掀起農業學大寨的第二次**。會上,龔文宇代表終南縣委、縣革委會作了典型發言,博得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下一步我們的目標是建設高標準的大寨田,平原實現噸糧田。沿山修造萬畝花園式梯田,既能種糧又能作為旅遊景點遊覽……”龔文宇談的興致勃勃。

胡景林是位於土生土長的終南漢子,言語不多,瘦瘦的長瞼總是帶著幾分沉鬱,透著幾分堅毅,和龔文宇那自信直爽的氣質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園田化建設中他開始也有所疑慮,但基層群眾的熱勁又很快使他轉變了態度,成為龔文宇的積極支持者和實踐者。他話不多,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在幹部群眾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我們還得趕快成立個班子,協調解決由於劃大方修河修路引起的社隊糾紛,這方麵的反映已經不少了。還有一些村隊的班子由於文革派性的影響還在鬧不團結,也要解決。”

“你說的對,回去就來個兩手抓,一手抓建設,一手抓隊伍。”龔文宇沉思著說完,轉頭又問:“噯,老胡,你聽說過終南縣叫龜城的傳說麽?”胡景林答道:“聽說過。可那是傳說,那會真有奇事?”

“我看過咱縣的老地圖,縣城還真的像個龜呢。不過那是一隻小龜,咱要把它弄成大龜。搞個幾年規劃,把縣城在原來的基礎上擴大一倍,還保持個龜形,你看咋樣?”龔文宇興致勃勃地說。

胡景林遲疑了一下說:“叫龜城多難聽,咱關中人罵人才用龜字呢……”

“這正是龜的悲劇。”龔文宇歎口氣,“古代龜為神靈,高居九天之上,現在落至市井之中,不能不說是冤枉之極。不過我倒覺得這龜城名字倒不錯呢。至今聖人仍視龜為尤物,和下層人見識不同,你看咱終南縣的曆史,既無戰亂,又無災荒,旱澇保收。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淳樸厚道。按迷信的說法,是神龜在保佑呢。當然,咱們是唯物主義者,自然不信迷信,但有時精神上的寄托也不為過。依我看,咱就順應天意,信了這神龜的作用吧。”

“怎麽個順應天意?”胡景林掉頭問。

“我是說縣城將來的建設就按龜形發展,既符天意也合民心,”龔文宇笑著說。

“城市建設是花錢的事,眼下恐怕力量不足。”胡景林擔憂地說。

“慢慢來嘛。搞建設嘛,總得擔點風險,有點欠帳。不過這可是終南縣的百年大計呀。”龔文宇意味深長地說。

回到縣上已是就寢的時間了,龔文宇推開辦公室門,一腳踩在索夢國那封信上。他以為是信訪件,就撿起來扔在桌子上,他洗了把臉拿著碗筷到灶上吃飯。開飯時間早過了,楊師給他做了一碗扯麵。從灶上出來,他披著棉祅在大院轉了圈,幾乎所有的辦公室和宿舍都亮著燈。他才滿意地回到辦公室。他剛到縣上不久,發現大院的幹部一下班都回家去了,晚上大院幾乎找不見人。於是他召集了一次部門負責人會,作出了幾條規定:機關幹部晚上必須在機關留宿,第二天早上集體點名出操……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都是拿國家工資的,按封建時代的說法就是吃著俸祿,理應以國家為家,以工作崗位為家。”那次會後機關幹部晚上都不敢回家了,即使有人偷著溜走也把燈開著。每天早上,大院的早操鈴聲一響,龔文宇就早早地站在大院,目注著幹部一個個從房子裏出來。人到得差不多了,他便領頭在大院跑開步。他跑步的姿勢很奇怪,別人的胳賻是一前一後擺動,他卻像鳥的翅膀一收一合。後頭跟著跑的幹部想笑又不敢笑,有的索性捂著肚子蹲在地上,龔文宇跑一圍過來喝道:“起來跑!”

龔文宇躺在**翻開了報紙和信件。這也是他多年的習慣。瀏覽了一遍報紙,他才拆開索夢國的那封信。看著看著他便皺起了眉頭。

按說索夢國這封信並無什麽驚人的語句,關於農作物結構的調整也並非先見之明。早在秦漢時期終南縣就開始注重經濟作物的種植。民國二十六年翻印的清光緒時期《終南縣鄉土誌》中記載,秦漢時終南縣為上林苑所在地,瓜果生產已負盛名。蔬菜有竹筍、木耳、百合、微蕨、辣椒、蔥、韭、薤蒜、白菜、蘿卜、茄子、蓮藕等,瓜果則有西瓜、絲瓜、匏瓜、梨瓜、番瓜、金瓜等。姚村的辣子、馬營的大蒜都是傳統產品。民國年代終南縣的生薑、紅竽、竹筍、茭白等蔬菜銷往省內外……龔文宇看完信十分不快,甚至影響到他的睡眠。首先是寫信這種方式使他反感。他記得第一次和索夢國談話時他也提出了發展經濟作物的問題,他那時感興趣。有什麽想法不能當麵談?幾步路就到了,寫的什麽信?其次是寫信的口氣,“我認為”,“我認為”,好像你總比別人高明。毛主席也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你索夢國難道比毛主席還高明?其次是有些觀點他難以接受。計劃種植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主要特征,離開計劃,誰想種啥就種啥,還不亂套!有人種大煙,你準不準?因地製宜也起碼有個集中指導,有個統籌安排,瓜果熟了賣不出去豈不讓群眾罵爹叫娘?還有這句“拋棄多年來的左傾思想”更出格了嘛。左不可怕,右就了不得,成了原則問題,路線問題。

應該找索夢國嚴肅地談一次話。龔文宇閉上眼的時候閃上這樣的念頭。一個部門的負責同誌,怎麽能在原則問題上犯鍺誤?

第二天龔文宇主持了縣委常委會,傳達了地區會議精神。會議結束後龔文宇讓徐善北通知索夢國下午來見他。徐善北以為是為那個廣播稿,便說:“夢國為廣播稿已經向我作了檢討,承認了錯誤。”他想借此為索夢國開脫,龔書記就不追究了。沒料想龔文宇聽後一愣,追問了句:“什麽,那篇稿子是索夢國讓寫的?”徐善北這才知道龔書記不是為那篇稿子,心想壞了,但事已至此,隻好點了一下頭。龔文宇的臉色陡地變了,他揮揮手讓徐善北走了。

下午剛上班,徐善北就讓人找索夢國,找的人說索夢國下鄉去了。徐善北有點心煩意亂,也坐車下鄉去了,臨走給農業局捎話說索局長回來後馬上見他。下班後索夢國果然在局上等他。他讓索夢國趕快去見龔書記,並叮嚀要認真地向龔書記承認錯誤。索夢國說正好我要找龔書記哩。

索夢國走進龔文宇辦公室時,龔文宇正在和縣法院的姚院長談話。姚院長正向龔書記匯報一件案子:“……林明安是老縣委書記的侄子,能不能搞個監外執行……”

“胡扯!”龔書記背著手站起來用低沉有力的口氣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個道理你不懂?林明安一年內強奸了三名女青年,我看都夠槍斃了!”姚院長點燃一支煙,沉默著,等龔書記又在椅子上坐下才說:“性質是惡劣的,影響也不好。但他畢竟是老縣委書記的侄子,鬧不好會對林書記帶來不好的影響。”說罷他深深地抽了口煙。

“這個影響,那個影響,我們就不考慮群眾的影響!”龔文宇嚴肅地說。他在桌鬥裏翻了一陣,向姚院長伸出手:“給我根煙。” 姚院長掏出一根給他又掏出火柴給他點著。龔書記吸了一口,平靜下來說:“這個案子這這樣定了,事實確鑿,按法辦事。林書記那頭我去解釋。”姚院長戴上大蓋帽走了。

“你的信我看過了。”龔文宇這才顧上和索夢國談話。索夢國等著下文,龔文宇卻轉了話題,“聽說那篇萬寨的稿子跟你有關?索夢國點了點頭。他從龔書記的神態中覺察到有一種不祥之感,便解釋說:“這是我在萬寨下鄉時了解到的,都是事實。”龔文宇說:“我不懷疑事實,關鍵是用什麽形式來解決。缺糧吃沿山有些公社比萬寨還嚴重,民政局也向上頭打了報告請求多撥些救濟糧。為這事,我在地區開會時也找了地區民政局。關於棉花麵積的事,以前也曾想調整,可其他公社都不願意增加……”

“那我們可以向地區打報告……”

“打什麽報告?”龔文宇打斷索夢國的話。他以為索夢國會向他承認鍺誤,然後他再就那封信批評索夢國幾句。誰知索夢國連―句認錯的話都不說,還要他向地區打報告。都不想種,讓那個縣種,這不明顯是地區主義傾向嘛。他不想和索夢囯再談下去了,就拿起了一張報紙。索夢國便知趣地走了。本來他還想就信中沒有談到的問題再深談一下,但看到龔書記的語氣和神色,就卡在喉嚨裏了。

第二天上班後,索夢國陪地區農業局的樊副局長查看了小麥長勢和抗旱情況。樊副局長走後,他便來到徐善北辦公室,向他談了昨天和龔書記談話的情形。

徐善北說:“你也太老實了。昨天順便給龔書記認個錯不就對了。龔書記點名要你當局長,平時對你又器重,我想再大的事他也會諒解你的。”他用手拍著後腦說:“唉,都怪我,說你知道那篇稿子的事。”

索夢國說:“不光那事,我給龔書記寫了封信,看來龔書記看了也不髙興。”

徐善北忙問信上寫的啥。索夢國大概說了一遍。徐善北歎口氣道:“雀尿拉到牛屎上了,越弄攤攤越大了。老索呀老索,我看你是不想當局長了。”索夢國聽了一愣,一時二人無話。索夢國坐了會,便告辭回他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