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從蓬萊到長島

題記之一:

來了,看到了,感受著,然後就擁有了。

題記之二:

人類和自然都在困惑中前行。

1

2004年9月4日中午1時許,我們從淮坊抵達蓬萊,開始了我的心靈之旅。下車前,我用手機向一位朋友發出了這樣的信息:

“蓬萊,是我精神的港灣,靈魂的殿堂,生命的聖地”。

在蓬萊島我們逗留了23個小時,對於一個自詡為“遠行俠”的筆者而言,這實在太短暫了。但是,精神的馳騁與生命的質量一樣,並不在乎時間的長度。

一個瞬間足可以改變曆史,實踐人生的一次質變過程,完成靈魂的飛躍。

下午,我們隻參觀了一個景點:八仙過海處。

旅遊宣傳畫頁這樣描述:

八仙過海景區以道教文化和蓬萊神話為背景,以八仙傳說為主題,突出大海仙山的創意,集古典建築與藝術園林於一體,內涵豐富而意境深遠。

八仙的傳說其實是蠱惑曆史的騙局。從唯物的觀點出發,人是無法不輔助外力超越大海的。盡管心領神會,但很少有人公開質疑這個騙局,反而陶醉在一種精神的陷阱中。

《史記封禪書》記載:“自齊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

神話傳說首先迷惑了封建帝王。他們崇尚這個虛無漂渺的傳言,欲使自己的江山萬古長青,與日月同輝,也使自己的生命如仙人一般長生不老。

齊之威、宣,燕之昭王,秦之始皇、漢之武帝無不在方土的**下來尋覓和追逐一個人類不可能實現的荒謬理想。

據傳,蓬萊這個島名是秦始皇在公元前219年命名的。

封建文人喜歡討帝王的歡心。這個傳言離不開文人的杜撰。所謂的秦皇與蓬萊的神話情結,在當地流傳甚廣。我不明白的是這個傳言是為了歌頌秦皇,還是美化蓬萊。

秦皇固然創造了中國曆史,但他不可能與仙山蓬萊同日月。秦皇的屍骨早已灰飛煙滅,而蓬萊已經渡過了幾百萬年,甚至更久。

兩千多年的歲月泉水洗滌了秦皇以及漢武那車輪滾滾,旌旗獵獵,浩浩****訪道求仙的曆史事件。

八仙過海處是一個人造的景區。當我知道這一點時,曾經傾慕許久的八仙突然從至高無上的境界墜落。站在會仙閣造型各異的八仙塑像前,我再也不肯屈下雙膝。

八仙之惑。當尊神的地位在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之後,我就又一次實現了精神和靈魂的蛻變。

景區邊緣人造的炮台旁邊就是所謂的八仙過海口。那其實是幾塊石頭而已。傳說中八仙是從此仙遊大海的,讓後世的人類追逐他們浪漫的精神和風流的身影。逍遙疏散的鍾離漢將手中的芭蕉扇甩開扔到大海裏,率先迎波踏浪;其後是何仙姑將荷花投之於海,乘坐荷花在大海之上亭亭玉立;再其後是張果老倒騎毛驢馳騁萬裏煙波……列出其他仙人的名字:呂洞賓、曹國舅、藍采和、韓湘子、鐵拐李。這五仙借助何種寶物渡海的,無人知曉。

印像中曹國舅有一塊白雲板。

我在思考,為什麽要具體到八仙下海的石頭呢?不確認是不是更能讓人增添蓬萊的神秘感呢?讓遊客根據自己的想象去推測,蓬萊島的每一塊石頭可能都會讓遊客浮想聯翩。

八仙現象是中國人推崇的老子精神的錯誤演繹。老子將中國人的自然精神闡發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這個精神是至大、至靜、至樸、至然、合規律、大自在的。而所謂的八仙渡海傳說是否驗證著這種精神呢?是不是合乎人類生存的自然規律和人性的特質呢?

我的質疑線毫沒有貶損蓬萊仙島的意思。我想說的是,讓蓬萊聞名於世不僅要憑借獨具一格的地理環境,還需要博大的中國文化精神。如何使蓬萊島體現出自然精神,達到天、地、人、社會互相和諧、互相推動、整體發展,維護天氣、地理、人性、社會一係列的特質,並使它達到一種相當高妙的境界。這不單單是旅遊開發者的責任,而是人類共同探究的課題。僅僅憑一個傳說要想讓蓬萊成為世界文明,那還真的十分淺薄。

蓬萊的聞名還和自然界的一種神秘現象相關連。那就是海市。迄今為止海市出現最頻繁的地區在蓬萊海麵上。這是由於它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氣象條件所形成的一種大氣光學現象。然而能夠親眼目睹的人極為罕見。正因罕見,海市蜃景就成為人類絕大多數人的一種精神盛宴。蘇軾的《海市詩》,清人施國章、明朝袁可立的關於海市的詩為後人鍾愛而盛傳不衰。這三位文人是否見過海市呢?

但海市蜃景的存在是無可置疑的。在八仙過海景區我們觀看了山東電視台記者孫玉平1988年6月17日用攝像機拍攝下來的海市。海麵上憑空出現的金字塔、樓台、古城堡、涼棚、旗杆以及高山峻嶺真實地再現了海市景象。整個過程延續了五個多小時。

海市是自然界一個獨特的現象。但人類中的某些人偏要把它神化,奉為精神領域的某種至高境界。當漢武帝被那個方士李少君施展騙術,長途跋涉,風餐露宿來到蓬萊島時,眾裏尋他千百度,也找不到海市蜃樓的影子。在悵惘感歎之餘,他站在千仞絕壁的丹崖山上,眺望著碧波萬傾的大海,歎息道:朕不就是曆史上的海市麽?

漢武帝麵臨的是人生的困惑。作為帝王,他的困惑要遠遠超過常人。

2

原計劃當晚乘渡輪去大連。但來蓬萊不拜謁蓬萊閣,尤其是在旅遊圖上見到那星羅棋布的長島時,我們便放棄了大連之行。

那晚,我們下榻在一個叫開發酒店的賓館。

蓬萊市區的格調如一架陳年的鋼琴,卻彈奏著溢滿現代氣息的曲子。黑白琴鍵的摻雜,便是曆史和現實的相間。

清晨,我獨自走出賓館用手中的筆記錄下市區一條街道的店名:卡帝樂鱷魚、王婆香排骨、凱蒂貓服飾、魯蒙莎西服、萊蒂菲化妝、心語精品屋、香港傢俬城、小惠女人世界、佳茗茶館……有一家店名字更絕:根據地——發藝美容中心。

這就是神話傳說中的蓬萊嗎?街道旁八角花壇盛開著喇叭花,美發沙龍店門前一黃頭發、黃皮膚的女孩和一女式發型的男孩正在清掃店門前的衛生;利華快餐店兩個吊著藍背帶裙的女孩懶洋洋地打著嗬欠擦玻璃;珠峰摩托車行的兩個男孩正在支撐太陽傘;蓬萊市人民醫院的救護車鳴著利笛從街道上駛過;一個清純女孩拿著未打開的折疊傘不慌不忙地等車;黑色的摩托車載著主人一輛輛地疾駛而過。與此同時,一個男性清潔工正細心地掃去我腳旁的垃圾;一個香港歌手鑽在音箱裏澎湃地歌唱……徜徉在蓬萊的街上,我很困惑。生活中的蓬萊是真實的,神話中的蓬萊是虛幻的。人類生存的環境如此逼真,生活方式如此精彩,為什麽要向往神仙的居所以至生活呢?

市區和大海近在咫尺。八仙的影子當年從市區掠過時卸下了他們作為凡人的麵具,然後就在海邊化為了神仙。這變化的過程如此短暫?可生活在島上世世代代的人們呢?他們難道未曾產生過脫離凡塵化為神仙的欲念呢?

在渤海邊,我沒有目睹到海市奇觀。在平庸的蓬萊市區,我更尋覓不到精神中的海市蜃景。

蓬萊閣。

我的雙足終於踏上了純精神境界的蓬萊閣。拜訪蓬萊閣的名人誌士,包括駱賓王、梅堯臣、朱處約、蘇東坡等在這裏留下了一首首千古絕唱。在我看來,那些詩句都無法窮盡它的神韻。曆史過分厚實了,詩人的思維空間被擁擠得十分狹窄。

如織的遊人讓蓬萊閣失去了靜謐和風采。每一個身影都顯得焦燥不安,每一顆靈魂都期待著獨享人間絕境。空慧之性無法在遊客的心界中彌漫。在熙攘的人流中,要想達到蘇東坡那種“神遊八極萬緣空”的境界真是太困難了。

一個小時不到,我們就結束了在蓬萊閣的遊程。並非旅遊旺季,但連拍照都非常困難時,盡興遊覽的心緒就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在中國近代史上,蓬萊是和一位抗倭儒將的名字聯係在一起的。他就是戚繼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這是戚繼光精武文化內涵的典範之作。他戎馬一生,以其**平倭寇,鎮服胡虜的功績昭著史冊,並以250首不朽的詩作《止止堂集》為華夏文學增光添彩。中華民族不乏功蓋於世的武將,也不缺千古流唱的文儒,但二者集於一身的卻屈指可數。

唯此,蓬萊在它的神韻麵紗上又履蓋了一層紅絳。

在這個宋代刀魚寨的舊址上,為抵禦倭寇侵擾,明清時期成為重要的海防要塞——水城。數百年逝去,展示在我們麵前的水城,經曆風吹雨打,雖然勁飄的旌旗,威立的炮台,頂天的雕象猶在,但作為旅遊景區,經過刻意粉飾,浮華和誇張的成份掩去了深沉和滄桑。

大紅大綠的渲染,撕破了蓬萊神秘的麵紗。人類在粉飾和摧毀自然遺產兩個方麵,都是無所不能的。這讓我困惑和悲哀。曆史的遺跡失去了本質的東西時,也就從神秘中解脫。不是麽?蓬萊的煙波中回旋著斑斕的色彩,神話傳說也被賦予了具體的物象,熙攘的人流踐踏著它的仙容,海市蜃景也在庸俗的氛圍中消逝。

自然界中美好的景象被人類的意誌強奸和蠶食之後,自然麵目全非。

麵對昔日幻景中的蓬萊,我真的不知道該訴說什麽?

蓬萊閣,一個迷失的錯誤,一顆喧囂的靈魂。

要想回歸於清純和空靈,就隻有逃離。

3

我們登上了赴長島的渡輪。

蓬萊到長島的海麵上平靜地俯臥著萬千年來的曆史,流淌和激**著八仙、皇帝、勇士,還有漁民的血脈和經絡。

長島應該比蓬萊更為神秘秀麗。這是我們此行最神往的地方。八仙過海之後的第一個棲身地應該就是長島,又稱廟島群島。

僅這名字,就足以令人神馳。

海麵上殘留著八仙過海時的餘波,以及戚繼光水師乘風破浪的餘韻,我的思緒凝滯在麵前的蓬萊——長島的交通圖上。

關於長島的介紹是這樣的:

“長島是位於渤海海峽,黃渤海交匯處,北緯37°53′—38°23′,東經120°36′—120°56′之間,北與遼寧省對峙,南與蓬萊相望,由32個島嶼組成,總稱廟島群島。島陸總麵積56平方千米,總人口約46萬。四麵環海,風光秀麗,氣候宜人,漁類上百種,蝦蟹類30餘種,螺貝類40餘種,藻類119種,鳥類232種,有“侯鳥王國”之稱,有“海市蜃樓”、“漁滋”及“平流霧”三大奇觀,被列為侯鳥國家自然保護區和國家森林公園……“從蓬萊閣逃出的雙足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長島的地域上。

但是長島的第一幕就讓我們瞠目結舌。

能登上長島的遊客寥寥無幾。大凡來者必是心靈中守望著一塊空曠的精神界域。一位七十餘歲的老漢想必也屬於這類人。但此刻,他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邊圍著他的親人以及同伴。

經詢問我們方知老人是和當地的出租車司機為了20元車租費發生了衝突。老人惱怒之下心髒病發作。

我們沒有詳細詢問事情的經過。那不是我們的職責。但這一幕卻無疑敗壞了對長島的神秘向往和美好印象。

這種心境困撓著我在長島的半天時間。

每一個島嶼都成了景區。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況且車租費和景點票價昂貴得驚人。我們腳下的每一棵小草,我們吸進的每一口空氣,都被錢幣的靈魂浸蝕。

既然來了,隻有硬著頭皮付款。

第一個景點是望福礁。“福”原為“夫”,其中的內涵可想而知。海邊果然就有一女子望夫歸來的雕像。不為什麽改為“福”呢?難道幸福的含義比妻子守侯丈夫的意蘊深刻麽?

長島的大海是我從未經曆過的蘊藍和清澈。海邊的石粒似被淘洗淨的靈魂,潔淨的海水一遍遍地親吻著石粒又退回去,一波又一波。

如此,千年,萬年……

我們躺或臥在海灘上,任潔淨的思維在大自然的長河中翱翔。

我在想著,當年的八仙在此處是否也**出靈魂的骨血呢?

島上的每一塊礁石、石粒,每一棵小草都濃縮著八仙的影子。

他們與我親切擁抱並交談。

我們在這裏相遇長島中學的四名女中學生。

她們清純的靈魂似被海水浸洗過。麵對陌生的四位男性,她們毫無戒備,與我們一起麵對大海談心嬉戲,作出造型讓我們拍照,並在望福(夫)礁的雕像旁邊與我們合影。

她們把胸前的長島紀念章摘下來親手為我們戴在胸前。

回想剛上岸的一幕,我們感慨萬千。

十年,二十年後,她們會不會也被金錢的銅繡汙染?

我無法想象。

之後,我們和她們一起乘車去了月牙灣。

月牙灣的名字富於詩意,其形狀也似月牙。依然是潔淨的石粒和海水,還有一位玉女的雕像。海灘上有數隻快艇。豔麗的遮陽傘讓平闊的海灘多了幾份嫵媚。

四位女學生其中的一位哥哥此刻就在遮陽傘下警惕地注視著我們。他的妹妹試圖讓我們優惠坐他的快艇,遭到了他的訓斥。顯然,他不放心我們。他的妹妹,再次回到我們身邊時紅腫著眼,神情沮喪並迷離著。那是一個少女不該具有的。她和三個女伴嘀咕了幾句後,便逃離我們遠去。

一種恥辱噬咬著我的心靈。在長島,我似佛徒般地恭敬神聖的大自然,內心潔淨,寧靜安祥,無貪無染,柔和恬淡。在一種褻瀆的目光麵前,那種精神境界隻有滴血而泣。

在長島人警惕和戒備的雙眸麵前,我們無地自容。美麗的大海,詩境的海灣,潔白如雲的玉女,此刻全都**出猙獰。

美麗的大自然被人類的利欲以及質疑的目光汙染之後,它就隻有呻吟。

我聆聽到了大海的呻吟之聲。

九丈崖。

高聳的礁石,幽靈似的石層,在大海、陽光以及孤帆的相望下寂然無語。我們走過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泛著生命的光輝,以及自然的雄渾。

它橫空於大海之上,如聖哲拔海而起,巍峨於平庸,聳立於俗塵,是地球上一尊偉大的神。

在礁石的斷層下我們貪婪地留下影像。那是大自然生命的斷層啊,刀削般的齊整,詠歎著一種生命的堅韌和詩的韻律。九丈崖的礁石被思想家孕育過後,藝術家把它們切割成人生和自然的精美藝術品。

人性和自然的和諧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澄靜的大海麵前,伏臥在晶瑩透亮的海麵上。

九丈崖以它的天眼神通觀見大自然的生死輪回,不斷地從一個生命形態輪轉到另一個生命狀態。它遠離世間的喧囂,卻洞察著生命的無常,主持著人類各種善趣惡趣生生滅滅的苦樂演變。

我的思維就長久地凝滯在遠古的自然和人性中。

人類在美麗的自然界中總會留下極不光彩、極不和諧的手筆。在九丈崖景區的入口處,有一尊高大的王母雕像,與這大自然的雄奇格格不入。

有人在雕像旁放著佛樂,鼓動遊客在王母像前留影。

自然是要收費的。

這就是人類中某些人的精神本能。當絕妙的大自然被俗塵和平庸沾汙之後,我隻有遺憾,深深地遺憾。

九丈崖,我應該為你哭泣。

王母的表情莊嚴安祥,散發著慈悲的光輝。難道她的靈魂中真的也雕飾著金錢?

攜帶著深深的驚喜和遺憾,我們離開了長島。島上自然還有更為神秘和美麗的景象,但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境再多留戀。

出租車司機在收取了租費之後,麵無表情地與我們揮手再見。

從蓬萊到長島,我經曆了一次靈魂的洗禮和裂變。這個過程富於神話般的離奇和巨大的反差。

但是,蓬萊以及長島依然是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精神掠影。再有機會,我仍要選擇從蓬萊到長島的遊程,再次渴望人生和自然的困惑,還有靈魂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