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過 夏

始於“立夏”,止於“大暑”。二十四節氣裏,是這樣限定夏天的生命過程的。 “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不經意間,夏天就在喧鬧中登上大自然的舞台。到了“大暑”,“腐草化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夏天就壽終正寢了。但它和人與動物不同,能夠輪回。第二年,它會複生。人類常常發出感歎:一個人,竟然不如一棵小草!是的,自然界就是比人偉大。我的習慣是,“立夏”那天,就迫不及待地換上夏裝,裝模做樣地去田野旅行。

我是在冬天出生的,大約,一來到世上就受到了寒冷的虐待,夏天渾身是火的軀體總是讓我無法拒絕。肌膚相親。夏天和我就是那樣的情感。一進入夏天,我就盡量減去身上的衣物。如果是在方便的地方,我就**袒背,打開身體的枝節,和夏天相濡以沫。

打開。這是屬於夏天的詞語。我習慣這樣的描述。比如冬天,我稱之為收縮。我注意到,在我居住的北方,自然界的眾多植物,並不全是在春天打開花朵的。像我家院子的一棵石榴樹,一立夏,它才開花。小小的紅豔豔的花,宛若淑女的裙,帶著皺皺的帛的質感。還有芍藥、扶桑、海棠、米蘭,杜鵑、梔子花,這些具有高貴身份的植物都是在夏天開花的。夏天有足夠的空閑,我喜歡騎車去南山下的金峰寺,不僅僅是因為寺內那種適宜心境的氣氛,還在於寺門外那一片池塘裏的荷花,並由此喜歡上了清人石濤的那首詩:“荷葉五寸荷花嬌,貼波不礙畫船搖;相到薰風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小時,我是在關中的一個小鎮度過的。許多人家在院子都種著一種叫雞蛋花的植物。不是雞蛋,隻是花。花瓣的顏色是這樣的:五分之三是白色,從外葉麵漸漸過渡到花心,花心是淡淡的輕柔的黃色。外麵的白色像蛋清,裏麵又像蛋黃。這就是為什麽叫雞蛋花的原因了。每到夏天,小鎮就會飄滿雞蛋花香。依稀記得,西街的拐角處,一棵雞蛋花樹的枝葉從別人家的院子裏伸出來,綴滿花的樹冠在風中輕顫著。每每從下麵經過,香氣就在頭頂飄散。夏天的陽光越盛,花的香味就越濃。風一吹,嬌羞的花就一朵朵落下來。它的花瓣具有質感。我彎下腰撿一朵,手摸著,有點像絨布的感覺。

以前,我總以為,田野的小草都是春天開花的。可是錯了。去年夏天,因為要為《西安晚報》文藝副刊寫一篇關於狗尾巴草的散文,就滿田野地尋找。對野草我沒有研究,終於還是分辨不了。於是,我給一位畫家朋友打了手機,他說正在郊外澇河東岸的一片荒草灘作畫。我想起來了,他曾告訴我,他的夏天一般是在野外過的。他說你來呀,這兒多的是。見我滿臉汗水地趕到,他用畫筆指著腳旁一棵的草說:就是它。我蹲下來俯視著它:褐黃色的圓錐花序緊密呈圓柱形,彎著腰,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擺。其實,它的樣子我是屢見不鮮了。隻是,我從來沒有留心過它是在夏天開花的。那麽,夏天開花的小草有多少呢?如果不是這方麵的研究者,大概很少有人給出答案。

我這樣想,我家院子的石榴花,童年小鎮的雞蛋花,澇河東岸的狗尾巴花,都在夏天打開了自己生命的魅力。因此,它們喜歡渡過一個個夏天。過夏,對它們來說,該是多麽愜意的事情啊!

人類也是一樣,夏天一到,皮膚的毛孔張開了,衣服的扣子解開了。午飯一吃,嘴巴張開,哈欠連連,趕緊跌倒在**睡覺。我喜歡在夏天寫作,打開窗,光著膀、赤著腳,桌上放一杯茶,腳邊放一盆水,膀上搭一條濕毛巾,填滿一頁方格,用毛巾浸了盆中的水擦把臉,打開軀體躺在竹席上。此刻,打開的不僅是軀體,還有思維和靈感。燥熱能夠打開我的寫作情緒和欲望。後來,家裏裝了空調。可時,在空調機吹出的冷氣下,我的思維就僵滯了。人的命,天注定。好像,我天生就和炎熱有緣。到了冬天,我就哆嗦,幹脆把稿紙和筆都塞進抽鬥裏,讓它們和我的思維一起“窩冬”。

夏天是少女的季節。夏天,她們開花了,盡情地綻放自己身體的芳香和美麗。街頭,走過打著遮陽傘的少女。她們穿著超短裙,戴著遮陽鏡,露著臍窩,肆無忌憚地歡笑。看看她們的腳吧。不穿襪子,十個腳趾頭一個比一個更急不可耐地想出風頭。腳指甲上塗抹得五顏六色。清涼的冰藍,嬌嫩的粉紅,神秘的深紫,富貴的粉金……還有的,在腳腕處纏綿地繞著一根精細的足鏈。夏天的風情,便都歸於足下了。用色彩來點綴腳趾甲,真是人類的一大發明。我有時想,夏天像是專為女人設計的。她們穿裙子,露臍窩,開放腳趾頭,男人就不行,公眾場合你敢不穿襪子?別說裙子,連短褲也穿不得。

時空回轉到童年,童年的夏特別安靜。現在,稍一靜心,仿佛聽到了蛙在心靈的某個角落鳴叫。在鄉下,夏天是忙碌的收獲季節,磨鐮,割麥,碾場,播種。那飽滿的麥穗,幸福了農人的心。男人們**胸膛,**漾著收獲的喜悅。他們的婆娘把幹麵、涼魚、煎餅、米麵皮子、綠豆湯送到場邊地頭,吆喝著:“死鬼,來喂肚子!”她們的身後,跟著剛學會走路的幼童,也許還有一條搖著尾巴、伸著舌頭的狗。吃飽了喝脹了的兩個漢子在地頭用指甲摳幾道渠,用土坷垃、樹葉葉作碼玩起一種叫“搭方”的遊戲。遠處或近處,臥著閉目養神的牛。它要不停地搖尾巴,驅趕粘在身上的蒼蠅和蠓。

喜歡喝母親做的綠豆湯。鐵鍋的水燒開了,倒進綠豆,熬熟,放涼,味道甜甜的。母親說喝了能泄火。那時,鄉下人過夏家家熬綠豆湯。從地裏回來,二話不說,揭開鍋蓋,用葫蘆切開兩半做成的瓢(鄉下人叫馬瓢)舀著喝。在我的記憶裏,好象很少見人用碗舀了喝的。

抽出記憶裏的一些細節。是我與蚊子的戰爭。我是o型血,也許是蚊子的美味佳肴。我在那裏出現,蚊子就圍追堵截。白天,我有充足的精力對付它。家裏有個蠅拍,如果那隻蚊子不想活了貼在我身上,我就用蠅拍輕輕地按住。我不會讓它出血,見了血我就想吐。然後,我把半死不活的蚊子裝進一個空****的小藥瓶子裏,蓋上瓶蓋,捂死它。裝滿一瓶子蚊子的屍體,我在野外用幹柴架一堆火,把那些蚊子的屍體倒進火裏。這時,我有說不出的快樂。要是夜晚,我就用布單裹住身體,連頭都蒙在裏邊。蚊子的尖嘴刺穿布單,吸出我的血。我索性爬起來,揮起布單瘋狂地驅趕蚊子。後來,祖母夜裏用蒿草薰蚊子。一屋子的煙霧,蚊子是消失了,可是嗆得我半夜睡不著覺。

夏天裏的小蟲子,記得起名字的有紡線蟲、捶布蟲、織布蟲、磕頭蟲、螢火蟲。前三種顯然是鄉下人的俗稱,形狀已經記不清了,隻保留著他們美好的名字。磕頭蟲的軀殼硬硬的,兩個手指捏著,它就不停地向我點頭。沒有月光的夜晚,我們結伴去小河邊的野草叢中捉螢火蟲。捉到一隻放進瓶裏。可是回到家,它就不發光了,讓我很納悶。還有一種蟲子,我們這兒叫它“黑油油”,會蹦會跳也會叫。我捧著一個瓦罐,尾隨著它們跳動的節奏,四指並攏成一個半籠狀,瞅準機會猛地扣下去,它就被我俘虜。運氣好時,一個晚上就能捉小半桶。可惜的是,“黑油油”不能吃,扔了又可惜。於是,我家的公雞母雞小雞們便有了一頓豐盛的晚宴。

月光下的小院,一把把蒲扇趕走蚊子,搖曳出清爽的風,還有泥土的氣息。竹**躺著誰家的奶奶,望著月亮上的桂樹遐想年輕時的溫馨。誰家的少婦在老屋的炕上輕聲哼著歌謠哄著小寶寶睡覺:“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喝,下不來。叫奶奶,抱貓去……”這是鄉下的夏夜,靜謐空曠。真的,我絲毫沒有由於收獲帶來的喜悅。我在乎的隻是一張涼席、一把蒲扇、一首童謠。院落的地上鋪著涼席,手裏的蒲扇把天空裏漂浮的、樹枝上懸掛的風招搖而來。夜色中的樹葉享受著寂寞的樂趣,因了風的緣故,它抖動著翅膀,引領著精神升向星空。

陽光、風雨、花草、雷電、荷花、綠豆湯……代表夏天的事物有多少?還有青蛙、蜻蜓、蟋蟀、螞蚱、蚊子、黑油油。夏天是它們的舞台,它們是夏天的使者。缺一樣,我的夏天經曆就顯得沒有趣味。蚊子是與人類為敵的,在現代科技下,人類對付它隻是小菜一碟。但是,如果少了這個對手,人類過夏就如同金庸筆下的劍客一樣孤獨求敗了。惦記著這些事物,不僅僅是因為童年的回憶,到了中年的我,一些感覺、情趣、思索,依然沉浸在這些事物中。一個夏天會出生多少隻蛙,開出多少朵花,一棵樹會生出多少枝丫,一場雨會催發多少生命?缺一株草,大地將缺少一抹嫩綠;缺一場雨,空氣中就缺少些許濕潤;缺一腔蛙鳴,夏日的混響就不夠濃烈……一隻蛙的夭折會使一個夏天出現殘缺,每死掉一隻蚊子,夏天都會遠離我們一步。有時,我就會陷入這些思考中。而這種思考,會讓我的夏天過得有滋有味。

天空如紙,隨意書寫著我的心情。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忽然覺得很孤單,昔日的朋友都不見了蹤影。有的忙著官場的事情,有的陷入股票的大潮,有的不知東南西北。想起以前,夏天總能帶來不盡的快樂。麻將、撲克牌、啤酒、卡拉ok……然而,熱鬧之後,我卻體驗到了失敗。我總是賭不贏,酒量小,又不具備天生的音喉。好像,別人的天空有道彩虹,而我的天空總是陰雨綿綿。在一個雨後的傍晚,我在田間的小路上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隻記得方向是朝西,而且,總是曲曲彎彎的泥濘小路。突然一抬頭,西山的上空出現了彩霞,雖然不是彩虹,但我依然**澎湃。骨子裏,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是那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於是,我掉轉方向,步入了文字中。進去了,感覺裏就隻有驚喜。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夏天可以這樣度過。

前年,我放棄了官場的煩惱和忙碌,躲在秦嶺山的皂峪溝過夏。在山裏過夏,是當今城裏人的時尚。我向來不想附庸什麽時尚,隻是想找一個安靜的環境寫作。我在那條溝裏的小學住了一個月,準確點是二十六天。門外就是溝,日夜流淌著一眼見底的水。寫累了或者思維僵滯的時候,我就拎著條毛巾坐在石頭上擦澡。對麵山坡上,一群白羊在一位山姑的率領下向坡頂攀援,後麵坡的半腰,—位瘦黑的漢子揮钁開坡。那漢子隻穿一件黑褲頭,背上流下的汗浸濕了褲頭,他脫下褲頭掛在一棵樹上仰躺在樹下。距離太遠,看不清他身上的細微處。溝的上遊,一位大嫂挑著兩桶水晃晃悠悠地從溝底上岸。四五個小孩在下遊不遠處的地方玩開了水仗。他們光著頭,白晃晃的陽光下好似四五個葫蘆在水麵上漂浮。山裏人過夏,自然不會有易拉罐、冰淇淋、啤酒、冰箱、空調,但他們自然有自己過夏的方式。

那個夏天我過得很滋潤。當然,這與心境有關。

“立秋 ”一到,“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二十四節氣裏,蟬是秋天最具代表的物。其實,夏天裏,它就開始叫了。我覺得,它是在為夏天唱著祭歌。蟬的叫聲響起時,夏天的使命就徐徐進入尾聲。盡管,明年它還會再來,但是,暫時,它要給另一個季節讓位。秋天,自然會有新的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