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風,曆史夾縫中的歎息

不會有人對風產生排斥的念頭。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的“人生三境”,第一境就是晏殊的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冬天來了,萬物全都萎縮了肢體,在寒冷中顫抖,人們都躲進屋子了。淒涼的月光下,一個人走上高樓,而且是孤身一人。當他眺望遠方,是在悲秋傷逝呢,還是另有一種壯闊的情懷?

後來知道了,成大器者,首先要展示出一種內心的風景。忍受著寒風的**滌,在高樓上眺望。如孟子所言:“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迷戀上了風。小鎮外邊的曠野,總是穿行著風的影子。夏秋的季節,傍晚的風一點點驅趕著白日的炎熱,坐在田埂,解開衣扣,敞開胸膛,讓風零距離撫摸肌膚。如果,有一處合適的草地,躺下,展開肢體,放縱心靈,自然是愜意不過的了。

少年時,還記住了一句歌詞:“風從遠古來,你在何方?”遠古,我期盼那樣的意境。從海麵上邁著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來的搖滾少年,在空曠的舞台上放縱著一種**,還有孤獨。夢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搖滾著風走回遠古。我隨著風兒走出屋。風兒去哪兒,我便去哪兒。這不是偶然的舉止,不是衝動,是對風的迷戀。

可是,一九七一年九月的某日傍晚,我卻在風中顫栗。是在學校操場的沙坑裏。白天,體育老師在上麵教我們練習跳遠。彎腰,擺臂,疾跑,躍起……裹挾著風力,我們一個個跌倒在沙坑裏。

那個傍晚,操場圍牆內的一圈白楊樹上,蟬在驚恐地哀鳴。白天,我理解它是在歌唱。可是此刻,我隻能理解為悲傷了。秋天即將問世,也許,它們是在舉行著告別演唱會。

回到那天晚飯時的情景。父親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出門,在一棵楊樹下,他附在我耳邊,告訴了我一個十分可怕的傳聞。那個傳聞對整個世界無異於一次地震,因為它所產生的效應是摧毀了中國人的精神、意誌以及信仰。父親之所以單獨告訴我,是害怕弟妹年齡太小無法接受。“林副主席叛變了,逃跑了。”說完,我感覺到了父親的肩膀不停地搖晃,好像鄉下人搖篩子那樣的動作。他靠在樹身上,摟著我的頭叮嚀著:“娃呀,你誰都不敢說,傳出去了,這是要掉腦袋的事。”

可是,父親絕對沒有預料到,他卸去了精神上不堪忍受的重負,卻轉嫁到了兒子的身上。去學校上晚自習的路上,我沒有約一個同伴。我擔心自己會像父親一樣,無法控製心理的恐慌和身體的顫動。沒有月光。是的,月亮還沒有升起。看不見自己的身影,但是總覺得後麵有一個人,鬼鬼祟祟,腳步像勾魂似的:“沙拉--沙拉--”

忽然想起,在村口我遇見過一個人。是個少女,我家隔壁的秋花。她比我小一歲,可是發育得很好,就讓我對她有了些朦朧的想法。放在平時,我是盼著和她結伴去學校的。可是那個傍晚,我卻遠遠把她拋在身後。其實,我是那麽急迫地想把那個傳聞告訴給她,以換取她對我的信任和好感--這麽重大的事情,我隻告訴了你一個人……可是,我又不敢告訴她。我知道,她是嘴巴不掛鎖子的那種女孩。傳出去了,不但她要掉腦袋,我和父親也逃脫不了。

學校的大門近在咫尺,我才放慢了腳步。一回首,身後隻是一片漸漸鋪開的暮色。

上晚自習時,我偷偷地溜出教室,坐在操場的沙坑裏哭。我不明白,那一刻我為什麽選擇了哭泣這種方式。恐慌而驚懼,是那一刻我的心境。唯其這樣,我才會對那天傍晚的風有了切身的體會。

夜色的大幕已經拉開,視野裏隻有漆黑。是的,一片漆黑。沙坑裏,白日裏烤灼的沙子還燙熱著。身體四周全是微軟的風,屁股下卻是滾燙的沙子,頭上的汗珠一顆顆淌下。我坐著,解開衣服的扣子,用衣角擦著頭上的汗珠。偶然舉頭,暗淡的星光隱約閃爍。看得見零散著的黑色的雲塊,鬼魂似的移動著,堆積著。疲憊的頭腦一片清醒,而心情如迎麵圈起的風旋,仿佛歎息,仿佛詠唱。突然間,蟬的叫聲犀利起來。它是不是有什麽預感?果然,伴著閃電,一聲沉重的雷聲響起之後,風就狂歡起來,我的衣衫被風撩起,張開一頁帆的形狀。沙子的餘熱漸漸退去,我感到了寒冷的刺激,身子哆嗦著。我打開身體,擺成一個“大”字,躺倒在沙坑裏,沙子從臉上、身上滾過的瞬間,漆黑的天空出現了一抹短暫的亮色,風像一把把刀子穿過我的頭發,剜割著我的皮肉,穿透我的肌體,抵達我的心髒。疼痛開始襲擊我。風呼哨著,遠處,高處,楊樹搖晃的枝幹和我的身體遙相呼應(此前,隻是樹葉在擺動)。就在這時,雨嘩嘩嘩的從天而降。依稀記得,在暴雨如注的當兒,我並沒有向教室的方向跑,而是離開沙坑,尾追著風,繞著操場的跑道抱頭哭叫。

那晚的風,在一個少年的心靈裏刻下了烙印。以至於,在隨後的歲月裏,夜晚,在曠野裏一人行走時,突然,風響著尖利的口哨,我就會不由自主地驚悸。現在,我恍然醒悟,如果不是具備著驚恐的心境,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我是不會逃避晚自習來到操場的沙坑裏,也就不會對那晚的風有著切膚的體會。在絕望中接受風的洗禮,在恐懼中體驗風的殘酷。暴雨中的哭叫過後,我緩解了心靈裏的恐懼,減輕了精神上的重負,身子骨感到輕鬆了許多。之後,我沒有敢回教室,落湯雞似的回家了。

這個秋天,我在困惑中前行。我像是被秋風掃**的落葉,在迷惘的陽光裏,喘著絕望的呼吸。是的,這是中國曆史上一個獨特的年代,一個曆史的夾縫。人的靈魂,龜縮、僵化在一個人的話語權中。

如夢似幻,風中淩亂。這是我喜歡的句式和意境。查不到它的出處,好像,哪一部武俠小說中用過這樣的句子。在曆史的煙雲裏,風所扮演的角色是夢幻者的舞台背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我經曆了那樣的境界,至今仍然保留著那樣的體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盲從成為炎黃子孫的代名詞。帕斯卡爾說:“將人的尊嚴束縛在某某一個人身上的這些繩索,也就是想象力的繩索。”攀援著長長的繩索,我們向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行進。

那個傍晚之後,那條繩索忽然斷裂,人的精神恍惚間無處著落。我開始用懷疑的目光審視一切,不再盲目地忠誠一種信念,不再為某一句口號發狂。我知道,那是風的力量。風就是偉大,當人類已經習慣於一種思維的定式之後,它就出來添亂。是的,它不喜歡墨守成規的東西。

兩千年前,孔夫子推著獨輪車在風中踽踽獨行。淩厲的風中,他的影子猶如飄零的殘葉。他堅信他的思想會像風一樣千秋傳播,沐浴後世。站在傍晚的風中,他感慨萬千。獨輪車的輪子,吱呀呀--吱呀呀--在漸漸彌散的風中又開始翻滾,繼續它那永無終站的旅程……“風帶著傳說/傳說帶著綺麗的夢/你輕盈地走來/銀夢裏又多了一個你/啊/含笑的你/明徹的你/風吹著你/飄起/飄起/飄起”。

這是鄧麗君唱過的歌。輕鬆的語調裏,完全沒有孔夫子的城府和抱負。聽著,聽著,我就皺起眉頭。

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我沒有想到孔夫子。那時,孔夫子還沒有走進我的心靈。我在為中國擔憂,為一個偉人擔憂。那個偉人不喜歡開窗,傷感的目光隻能迷亂地掃視著那些發黃的線裝書。忽然,他想到孔子說過的那句話:“我欺誰呢,我欺天嗎?”我想,如果,他想到這句話,一定會頓足捶胸、抱頭痛哭。天啊,他的親密戰友背叛了他。他逝世之後,誰來繼承他的事業?

兩千多年前,楚襄王曾在蘭台宮遊覽,宋玉、景差隨侍。有風颯颯吹來,楚襄王便敞開衣襟迎著風說:“這風多爽快啊!這是我和平民百姓共同享有的麽?”宋玉回答說:“這隻是大王您一個人獨自享有的風罷了,平民百姓哪裏能與大王共同享有它呢?”楚襄王又問:“風是天地間的一種氣流,普遍而暢流無阻地吹送而來,不分貴賤高低吹到每一個人身上。現在你單單以為是我一個人享有的風,難道有什麽理由嗎?”宋玉回答說:“我從老師那裏聽到過這樣的說法,枳樹彎曲的枝丫上會招來鳥雀做窩,空穴之處會產生風。鳥窩和風是根據環境條件的不同而出現,那麽風的氣勢也自然會因環境條件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這是兩千多年前曆史的一個夾縫。在那樣一個四處彌漫著戰火的煙雲時期,楚襄王能夠有閑情逸致談風論道,不愧為大家風範。那個宋玉,不失時機地以風為喻,為主子諫言。他對風的解釋讓一個皇帝尷尬。而兩千多年後的那個偉人呢?他獨享清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然而,很快,他就陷入孤境。因為一個費盡心思的、荒誕至極的許諾,他享受到了孤獨的滋味。秋風吹過,草要變色,樹要落葉。紅牆內蟲鳴唧唧,像是在附和他的歎息。

試想,因果是誰的因果呢?我無心評價一個人的功績和過失,那是史學家的責任。佛陀講:“一切有為法,如夢歡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還說:“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本末究竟”。佛法都在裏麵了,我們為什麽不能從中覺悟呢,還是讓我們靜下心來,聆聽大自然的音聲吧。

千百年來,風就是那樣穿行在曆史的縫隙裏。它以一種穿透萬物的力量,敘述著曆史的枝節。如果,沒有對自然的崇拜,沒有對社會的拷問,以及人生的反思,風就不會帶有情感的色彩。在陽光和月光的輻射下,在風的吹拂下,我們一如既往且日複一日地忙碌著,忙碌的是自己的生活、工作。我們是平民,平民就得謀食。這是顛覆不破的真理。當一個人隻是為了物質而奮鬥時,就忽視了精神的探索。很多時候,我穿行在傍晚的風中,大腦一片荒蕪。真的,沒有感覺。無非,它就是自然界的一種現象。悄然滋生的一種情緒,暗淡了所有的風景,日的野心和欲望支撐著扭曲的心靈,如曇花一現。經曆了那個傍晚的風,驀然回首,我悟出了自己的麻木不仁。

風是思想的翅膀。寫下這個比喻我想到了尼采。尼采是時代的承受者。19世紀末,是西方資本主義第一次發生文明危機、社會出現重大思想轉折的年代。人與人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的距離不是縮小,而是加大了。尤其是財富的懸殊,導致社會階級矛盾的激化。就在這時,他結識了瓦格納。瓦格納是當年德國浪漫派的音樂家,他的演奏具有狂飆的風格。尼采是從瓦格納的音樂中,發現了風的影像,以及與他生命氣質中極其相似的東西。於是,在這個曆史的夾縫中,他歎息著,把風的翅膀安置在自己的頭顱中,使勁地扇呀扇,頭顱中就飛翔出奇形怪狀的語詞,挾帶著鋒刃和利箭,讓人類固守千百年的思維屏障鮮血淋漓。

尼采的“勇敢”顯然難以承受世俗的汪洋大海。風張揚著個性時人類可以束手無策。可是尼采是人,由血肉和毛發、指甲和骨胳組成的軀體難以擊破鋼鐵一般的牆壁。他29歲開始頭痛,45歲被送進耶拿大學醫院精神科治療。我卻在想,尼采的瘋是偽裝的,他無法改變這個世俗,就隻有通過偽裝把生命交給風。

我欲乘風歸去!尼采顯示著天才的**與感悟。

那一刻,風的聲響跌落在尼采幹燥的唇邊。風說:“知音啊,我愛你”。尼采在接受了風對他最後的關懷後升入天堂。所幸的是,風把一個“超人”的思想傳播到天涯海角。風的意誌所向披靡。相比之下,我們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風輪。我們循規蹈規矩的生活習慣,千年不變的道德觀、價值觀維係著一個民族的生存方式。沒有個性,沒有創新,更沒有風一般的狂飆。我們沉湎於一種生活模式,滿足於一種僵死的教條。我們思想的軌道簡露而直白。我想如尼采一樣隨風作一次不歸的旅行,撿拾尼采遺留下的思想殘渣,甚至也想創造一些陌生的、不為世俗欣賞的語言。那麽若幹年後,我的精神會不會也似尼采一樣錯亂呢?

清代學者金纓先生有句名言:“身在天地後,心在天地前。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寫這句話時,他未必就是針對的風。可是,我卻感到,他說的就是風。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風尤其如此。現在的我,已經深深地感悟到了大自然的妙處,不再陷入個體的煩惱。這是經曆了幾十個歲月磨礪之後的醒悟。如果傍晚有風,我會情不自禁地推開窗或步出鬥室,遙望天空。要是炎熱的季節,我會去得更遠一些,到田野、樹林、河流,甚至更遠的山口。望著四周滿山鬱鬱蔥蔥蒼翠欲滴的鬆樹、柏樹,還有更多不知名的草木,湛藍的天以及在天空中悠閑漫遊的雲朵,我不覺陶醉其中。往往,這時,我會有新的發現。譬如,自然界的植物,如果不能在風中舞動,那麽就隻能傾倒在風的腳下。再譬如,沒有風的時候,鳥的叫聲就張揚不出韻律,河水的流聲就柔弱無力。還有,山口的風,在傍晚會不遺餘力,釋放出它所有的能量,搖晃得樹杈間的鳥巢左右搖擺,樹枝、山石瑟瑟作響。如果,時間再持久些,山澗裏,精細的草葉會搖曳出延綿起伏的月光。山穀裏,不分明處暗處,鋪展開一波波輾轉不定的海浪。

風止,樹靜,而我的心僅動了一下。“月印潭底水無痕,影掃階前塵不移。”禪心,這便是禪心了。自然界的一切物象,能借助鳳儀態萬方。我確信,人之所以總是會不斷地產生聯想,是因為風的作用。鳳的蹤影,總是將眼前的景物牽向遠方。

自然界迄今為至充滿風的情懷。風是大自然內心的絮語,是大地的長笛和洞簫。它披著思想的翅膀,攀援著古老的鬆枝,逾越過堅固的城牆,深入到深邃的叢林;它穿著青藤編織的草鞋,走過大海和岩石,在人類以及生物呼吸過的每一處地方,**漾起起生命的旋律。

莊周這樣說:“你感覺到風的重量了嗎?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站在從遠處吹來的風中,我會忘卻了白日的躁動和忙碌,潛伏在風的靈魂裏,靜靜地想著物質以外的東西,這樣的境界很難。是的,很難。尤其對已經步入中年的我來說,逃離喧囂的街頭,臨風眺望,或者遐想,是一種精神的盛筵。即使在冬天,我也不會討厭風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