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影 子

外婆和紡車

外婆沒有名字。如果,非要有名字,那就稱她紡車。

外婆隻和我的童年有緣。“吱呀——吱呀——”我的童年浸漫在外婆紡線的聲音中。那屬不屬於精神貧瘠的象征?可是我,卻是用夢幻織成的回憶。我、外婆、紡車都在北方的一麵土炕上消耗著一些時間。我睡前或醒來,映入眼簾是土牆上的影子——外婆的身影和紡車的旋轉。油碗裏的撚線一寸寸短了,外婆就再續一根。織完黑夜,織完她生命的絲線。

紡車如今很難見到了。偶爾在參觀民俗博物館時才會驚喜地發現。我對它並不陌生。我家的土牆幾十年前就有過它的塑像。可是我對外婆的確陌生了,這讓我內疚,也給了我撫摸良心和靈魂的機會。

外婆的背影在土牆上是佝僂的。父母的影像在我的童年是一些問號和省略號。甚至,連影子都沒有留下。外婆守護著一個童年。我的童年稱不上出色,可是絕對真誠。外婆從不給我講故事,也不許我哭笑。我一哭她就停下紡車用手捂我的嘴,我一笑她就皺起眉頭瞪我,還有惡毒的嗬斥。在哭笑不得的歲月中,我的童年徐徐進入尾聲。

這時,外婆也用紡車織完了她生命的尾聲。某個晚上,當土牆上消失了外婆的影子時,我驚惶萬狀,把炕欄上的油燈碗掀翻在地上。

外婆的影子呢?

那時我對死亡的概念和意義一無所知。

從此,土牆上就隻剩下我孤苦伶仃的影子。

外婆普通得叫紡車,但在我的心靈中卻是一尊神。土牆上外婆的影子曾慰藉了我寂寞的童年。那影子是我生命之初的思想源泉和精神支柱。

現在,當我晚上寫不出文字時,我就關了明亮的燈,點燃一支蠟燭(我有收藏蠟燭的嗜好),在乳膠漆遮蓋的牆壁上尋覓著外婆和她的紡車的影子。

秉燭夜遊

孔子的《論語》是秉燭夜遊的過程。兩千年前的月光極其難見,黑漆的蒼穹勾引著孔子的魂靈和思維。孔子白天睡覺,夜窗獨坐,顧影淒涼,便舉著蠟燭推開籬笆,在長滿野草和童話的鄉野漫遊。那時是不應該有蠟燭的。可是我喜歡蠟燭,就讓孔子受點委屈吧。

他和他的影子在燭光下散步。

他和他的影子促膝談心。

並不浪漫,也並不輕鬆。

因為他肩負著塑造民族精神的重任。

蟲兒在地上或地下啼叫(被詩人稱為小夜曲)。為了不讓孔子寂寞,有時它們也合奏。那音樂聲就時不時地滯礙了孔子的腳步。他想撿拾起那些音樂的旋律,便把燭插進泥土,盤膝坐下,讓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因為有風。

什麽季節的風,且不論了。

但夏秋交替的季節最為愜意。

孔子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地麵拉長、傾斜或扭曲的影子。那一瞬間他忘記它們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思索。他的思考張弛著一種外力,擠壓得昆蟲們的聲帶逐漸嘶啞。

其實,孔子當時想的並不遙遠。他想的是他的母親、妻子、兒子,隔壁夫婦的吵架,對門兒子的不孝,誰家一頭豬或雞的丟失……這些就是所謂的人生麽?孔子沒有覺得可笑。他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說:這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寫照。那麽,我該幹些什麽呢?

孔子拔下一根草,在自己的影子上塗抹。於是,《論語》就書寫在被燭光照耀的影子上。

孔子在那部書上睡著了。蠟燭搖晃著也熄滅了。

昆蟲們也放心地入睡了。它們的睡眠在孔子思想的陰影中無比安詳。

昨晚,我在田野撿拾孔子的舊影時,卻意外地發現了月光——月亮姍姍來遲兩千年前它幹什麽去了?月光下有我消瘦的影子。

月影消瘦,是不是一種禪意?

杯弓蛇影

大自然和現實生活給人類留下諸多美的影子。古人總結的“三影”當屬影中之絕。“月中花影,水中月影,簾中美人影,所謂三影也”(清?陳星瑞:《集古偶錄》)。而由這些美影所引發的文字和故事不計其數。

但有些影子呢?譬如杯弓蛇影。

這個成語很有意思。一張牆上掛的弓竟然化作酒杯中的蛇。那蛇在酒精體中向樂廣的客人猙獰地笑,紅色的舌信近距離地透視……我以為,樂廣的客人的心理絕對出現了某種障礙。他一定是在某種場景中受到了蛇的傷害或驚嚇。幸虧樂廣及時讓客人識破真相,否則後果難料。

俗語也有說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草木皆兵的故事人皆盡知。苻堅若不是處於極度驚慌、神經過敏的心理狀態下,豈能將八公山上的草木視為晉兵的影子?

也許,在決定攻打東晉時,苻堅的心裏就布下層層陰影。

在人類如影相隨的歲月中,影子的審美意識早已潛移默化,但同時它也暗藏扼殺人性的消極性。我在做“知青”時就親身曆經過它的危害。和我同宿一室的另一個男知青和女朋友(另一個村的女知青)晚上去田間約會。他的女朋友近視,又適逢沒有月影。巨大的幸福背後有時潛藏著不可預見的陷阱。這雖然不多見,但那位女知青應驗了(我見過她。溫存、寂靜,連呼吸都排解著一種憂鬱的美)。然而,在那個無月的秋夜,她不慎失足跌入機井……那男知青由於過度悲傷(因為約會的時間、地點是他提出的)導致精神分裂。倘若沒有月光的夜晚,他就爬在機井旁,腦袋伸進井探視女朋友的影子。有月光時,他就拉我去村外,指著一百多米遠的機井旁一棵柳樹:你看,她在那兒。看呀,你看呀——那是棵極有女人味的柳樹。

那男知青終於難耐寂寞,跳下那口機井打撈女友的影子去了。讀了杯弓蛇影的故事後,我便悔恨自己。我為什麽那時不具備樂廣的心機和智慧呢?否則那男知青就不會……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呢?

歌德和女人

歌德是天才。是天才就不用熬夜,也不用“顧影淒自憐”(晉?陸機)。他的夜晚不是被女人的軀體占有,就是被女人的影子籠罩。有些人因此斷言:沒有女人就沒有偉大的歌德。是女人成就了歌德。歌德是女人的影子。

我對這些斷言說:不。

現在流行一種說法:一個偉人背後一定有一位傑出的女性。這是形而上的謬論呢,還是誇大其詞的主觀武斷呢?他們可以舉出一些人例證:尤麗和裴多菲、貝亞德和但丁、凱思和普希金、卡蜜兒和羅丹、肖邦和喬治?桑、陸遊和唐婉、徐誌摩和陸小曼……我絕不否認女人對於男人的重要性。否則,上帝就不會在伊甸園創造出亞當,又創造出夏娃。一個偉人的出現也許與女性的靈氣輔助和無私奉獻有關。但如果因此就誕生一個公式、一個定律、一種規則,那實在是一種誤導。

真理都是相對的。

我不想舉出例證。但還是忍不住寫出一些偉人的名字,讓某些人用他們的定式去尋找一些女性對號入座。愛因斯坦、愛迪生、牛頓、柏拉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孔丘、司馬遷、李白……再列舉下去是不是有些無聊了?

就說歌德。熱愛女性是他的精神和生理需要。他作品的題材絕大多數與他熱愛的女性有關。這不假,但他隻是從女性身上獲得了更多的靈感而已。而要挖空心思說是那些女人把歌德鑄成豐碑,那隻是美好的想象而已。

在美麗的夜空下和溫馨的絲**,歌德是否傾聽到了某些後世的人對他的鑒定?他的在天之靈啊。嗚呼!

是夏露笛、伍碧絲、魏瑪娜這些女人塑造了歌德,還是歌德創造出了流芳百世的她們?這也許是相輔相成的結果。夏露笛在歌德的作品中出盡風頭。在魏瑪,夏露笛如果得不到歌德,其生命必將平庸。而伍碧絲這個打工妹,如果不是與歌德生活了28年,豈會被後人交口讚譽?還有魏瑪娜,如果沒有歌德,她會被譽為奧地利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女詩人?

她們的精神永遠追隨著歌德的光環巡遊。

她們是歌德生命光環下的影子。

有雁飛過

我常在蒼穹上搜索大雁的影子。當我們發現大自然中蘊含的美學意義竟然是人類心靈的影子時,你就會像一麵鏡子,像托爾斯泰那樣,照見了一個世界,也照見了藝術的本質。

據說,對自然之美極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近距離地仰視大雁或欣賞大雁留在藍天白雲上的影子。他發現大雁的組織紀律性比任何一類鳥都要嚴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子是飛行在悲壯的還鄉路上,還是莊嚴地去參加一個隆重的節日或葬禮?悲壯和莊嚴,這正是但丁心靈的影子。他的心靈如雁一樣,永遠在路上行走,沿著柏拉圖——基督教——文藝複興這樣一個路線,去尋找他的精神家園,完成人類的不朽之作《神曲》。

蒼穹中有雁飛過,與歡樂的白雲同返故裏。在這裏我倒希望大雁是被迫離家流浪,漂泊異鄉,飽嚐浪子的艱辛和離家的苦澀。隻有這樣,大雁的橫空才更具有悲劇的美。而但丁將靈魂的影子附著於一群大雁身上時,他的精神境界才能達到一個至高的所在,才能俯視理想的王國。

蒼穹是心靈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類也常常在無際的蒼穹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探視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把精神家園的影子投射到身體之外。在寧靜、曠達的風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類的本性,抑或,還有生命的本質。夕陽、明月、燈光、簾幕、薄紗、輕霧……這些外在的事物是人類心靈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司空圖《詩品》)。一“瀉”一“照”,無數優秀的詩人為浪漫的影子寫下絕世之作。他們心靈的藝術之影駕鶴西去。尼采用七弦琴彈唱道:靈魂不過是附在身體上的一個詞。誰見過靈魂?它不過是人體中一個虛空的影子。但正因為這些抽象的影子,人類的精神世界才更為豐盈多彩。

人類是宇宙的影子。大雁展翅天宇,“挾帶著哀怨痛苦的原始生命力一躍而起,仿佛是要力換萬物,不使沉溺於過分甜美的情調之中”(羅洛?梅)。大雁的生命注定是悲壯和嚴肅的。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大雁要把美麗的影子駐紮在那裏。這影子成為人類孜孜以求的目標。

而大雁呢,完成了一樁神聖的使命後,義無反顧地踏上彌布烏雲雷電的歸途。

有雁飛過,這單純是一幅景象麽?但丁在高峰上看不到這幅景象時,就在心靈中描畫大雁的影子。這種描畫是他超越時空,心靈突破的藝術傑作,是人類精神殿堂的絕唱。我呢,追蹤大雁的飛行或影子,其實是東施效顰般地模仿但丁,印證自己心靈的影子,遙望產權屬己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