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

1

一聽到關倩茹電話裏的聲音,曲天宇心跳了一下。關倩茹問他最近忙什麽呢?他說瞎忙活。關倩茹就咯咯地笑。隔著距離,那聲音就顯得清純,仿佛當年她做學生的笑聲。曲天宇問她笑什麽啊?她說我高興啊,怎麽,還不許笑啊,你這人真有意思。男人麽,就這麽害羞。曲天宇總覺得這話有點怪怪的,說不出來的味道,總之不是學生和老師說話的口氣。那種味兒仿佛帶點兒什麽暗示,什麽什麽……他一時想不出來恰當的詞語。關倩茹問他怎麽總是不給她打電話,那語氣含著責備,還有抱怨。自從他們互相交換了手機號,曲天宇幾次想撥她的號碼的,可是他明白,這一撥難免就會有故事發生,可是他不想來得這麽快。他喜歡那條通向愛情的小徑,朦朧的,半明半暗的,潮濕而隱蔽,遮掩在花束和綠藤之中。那種神秘的感覺,更令他迷離。關倩茹的意思這麽直截了當,讓他有點不適應。他說一天實在是忙啊。關倩茹倒是不客氣,說忙是借口吧,那我就掛了。話剛落地,手機就斷線了。

接電話的這當兒,曲天宇正站在重陽鎮政府的院子。重陽中學因為亂收費,被《渭城日報》的兩個記者抓住不放。他是縣新聞宣傳中心主任兼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分管外宣,“滅火”的任務非他莫屬。這時,兩個記者正在糾纏著鎮上的曹書記,他就借機出來透透氣。

一會兒,曹書記出來說沒事了。看著記者的車拐出了鎮政府的大門,曲天宇說那我就走了,曹書記說到我辦公室再坐坐,他說還有事。兩人握了手,曲天宇就上了車。

路過全真宮,曲天宇下車進了宮門。這是王重陽修道成道的地方。每次來重陽鎮,他都要進宮看看。這兒不像縣城那麽嘈雜,身子一進去,心靈就會輕鬆。幾天前,他在縣電視台的新聞裏看到,一個姓李的道長在新修的地宮裏服氣辟穀十三天,期間還雕刻了五塊石碑,這無疑是生命的奇跡。人的生命裏潛伏著怎樣的奇跡,這是他感興趣的。可惜,他事先絲毫不知道這件事,錯過了目睹人類奇跡的過程。全真宮的陳道長見他進宮,領他下了地宮,看了李道長辟穀的地方。他埋怨陳道長把這事沒有及時告訴他:“我們還是朋友呢,你還是我的師父啊。”陳道長連聲道歉,說那些日子實在太忙了,外邊不停來人,忙起來就忘了他。“以後宮裏有什麽大事,別忘了給我打聲招呼啊。”他叮嚀陳道長。

轉了一圈,兩人在那兩棵黃楊樹前站住了。兩棵翠綠泛黃的小葉黃楊連枝並生,曆經六百多年的風霜,形同姐妹,萼華姿茜。曲天宇進了宮門,停滯最多的就是這兒。陳道長說它六百年了,曲天宇覺得它們遠比六百年漫長。東邊的那棵,巨傘一般的樹冠下能圍坐三四十人,而同時栽種的西邊的那棵,樹冠不及它的十分之一。他想象著,大的是丈夫,小的是妻子。這自然就是怪啊,樹的生長也有姻緣啊。有時,他會在東邊那棵大樹下坐坐,和一棵樹進行著心靈的交流。坐著坐著,就來了禪意的感覺。

驅車返回,自然要經過新修的潦河大橋。曲天宇讓司機小侯把車停在岸邊,下了車注視著河水邊洗衣的幾個少女,想起了《詩經》的句子: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少女和水,是自然界最溫柔的組合。一個少女站在潦水中,望著水鳥翩翩,隱藏在葦叢中的情郎浮想聯翩,如癡如醉。進入了這樣的境界,他就想起了關倩茹在蒼龍河邊讀書的情景。那時他還在三中教語文,關倩茹是他的學生。三中的西牆外就是蒼龍河。喜歡清靜的學生下午課後坐在河水邊看書,他在河岸上踱步時,目光常常就定格在關倩茹的背影上。她穿著一件綠衫,腦後的頭發用皮筋紮著。偶爾,一隻鳥兒從水麵掠過,她抬起眼,目光尾隨著鳥兒盤旋。

大橋上遊不遠處坐著幾個垂釣者。午後的陽光浮遊在水麵上,沉靜而迷離。有風,河水一波連著一波,積澱著曲天宇兒時的記憶。他小時沒有釣過魚,隻是在水淺的時候和夥伴們截了一段河水,用手在水裏摸魚。

潦河在這兒是它全程最寬的地段,有二百多米。曲天宇小的時候,河裏的水鋪滿了河床,清澈見底,成為他童年的樂園。生命的進程裏,他總是難以忘記他和夥伴們念過的那首童謠:“潦水潦水羅羅,裏頭坐個格格;格格出來買菜,裏頭坐個妖怪;妖怪出來掄棒,裏頭坐個和尚;和尚出來念經,裏頭坐個姑娘……”

一首童謠,給曲天宇留下了許多解不開的疑惑。譬如說“羅羅”,他後來才知道,那是鄉下人搖篩子左右搖擺的動作,還有“格格”,他一直以為是“哥哥”,總是疑惑著“哥哥”為何要賣菜?疑惑歸疑惑,他一直沒有追根問底。直到前幾年電視裏演《還珠格格》,他才醒悟“格格”是滿語的譯音,在漢語裏是小姐、姑娘之意。至於為什麽河水裏輪番坐著“格格”、“妖怪、“和尚”,那就更高深莫測了。一首童謠就是一副意象,蘊含著人生許多的況味。

遐想間,手機響了,中斷了曲天宇的回憶。他沒有看號碼,就把手機貼在了耳朵上。“天宇,你在哪兒?”是席常農的聲音。曲天宇說剛從重陽鎮回來,馬上就到縣城了。席常農說一會去報社找他。

過了大橋,小車駛過垂柳成蔭的鹹餘西路,就到了古時的縣城西門。在曲天宇的記憶中,鹹餘縣城隻有西門。城門上方是城樓,供奉著文昌帝君。下方是門洞兒。門洞兒悠長,走過去是三十步,走過來還是三十步。那時他是個孩子。要是大人,也許二十步就夠了。有時,他就伸出手掌,撫摸著磚塊上的舊痕。他的記憶裏還有一個細節。那日他正在凝視著灰舊的磚塊,一隻黑蜘蛛從高處爬下來,將身子凝固在他的目光中,不肯動了。它累了嗎?曲天宇這樣想著,用嘴朝那隻蜘蛛吹了一口氣,它長長的、細細的腿肢搖晃起來,這才回過頭,順著磚麵以極快的速度又向上爬去。它為什麽不下去了呢?好長時間,曲天宇都猜不出那隻蜘蛛的心思。

那時,城門兩邊是磚壘的城牆,牆下是潦河。清晨或者傍晚,當霞光抹紅老牆蒼老的皺褶時,三兩隻麻雀,或者是一群,揚起翅膀落在牆頭。它們是城牆的常客。天還沒亮,它們就不再留戀屋簷下的窩鋪飛向這兒,這是縣城裏平常不過的情景。在曲天宇的眼裏,它們的翅膀,畫出一條條弧線,不經意間就抖落一片黃土下來。然後,一展翅,飛向城牆下河岸上的一棵樹。風吼著,雨淋著,陽光暴曬著,它們也毫不在乎。曲天宇常常疑惑,麻雀為什麽如此鍾情這殘垣斷壁?

曲天宇回到辦公室,剛泡了杯茶,席常農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了。他說別人都在忙著跑官,你倒有閑情逸致去見王重陽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在衣袋裏掏煙摸火。他是縣信訪局的幹部。對文學的鍾情,讓他失去了很多。他做過鄉文教專幹、龍渭中學的校長,八年前縣委曾想提拔他做教育局的副局長,被他婉言謝絕了。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出版了三部詩集,加入了中國作協。曲天宇每次看見他,才仿佛看到了文學的影子。他自愧沒有席常農那樣的定力,也就難言放棄,隻好順其自然地接受著命運的驅使。

曲天宇給席常農泡了杯茶,開玩笑說:要是真的能見到重陽真人,我也就成仙了。我哪有你超脫啊,靜下心來當作家。席常農在沙發上翹起腿說:“如今作家值幾個錢?我聽說,幾個人都在爭文化局長的位子呢。你好,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春夏與秋冬。”

鹹餘縣機構改革方案已經醞釀好長時間了,這次改革要撤銷一些部門,譬如體改辦、工業局、物資局、商業局。要合並一些部門,譬如文化局、廣電局、體委三個單位合並為文體廣電局。要增設一些部門,像經貿局、旅遊局。借這次機構改革,鹹餘縣限製了幹部任職的年齡,五十三歲以上的科級幹部改任調研員,需要變動崗位的幹部很多,讓很多人都有想法,於是想方設法活動。有的想換個崗位,有的想提拔,有的想保住原來的職位。原來的文化局長史潛、體委主任黃新銘都到了退居二線的年齡,這個位置自然就有許多人瞄著。

坐著坐著,席常農歪倒在沙發上。在曲天宇看來,那姿勢有點玩世不恭的意味。他仿佛受了感染似的,淡淡地說:“誰想當讓誰當去。文化局長那差事,誰當了都不會好受。你知道我的脾性,人人都爭搶的事,我是不稀罕的。”席常農說:“文化局雖說那是個窮單位,沒權沒勢的,可畢竟是咱們縣的臉麵啊。一個文化大縣,沒有一個有修養的人做文化局長,還不叫人笑掉牙?”

曲天宇拿起桌上“猴王”煙,抽出一支,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想著要和這些人去搶一個位子,他心裏就不舒服。他說:“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要我尋領導要官,那是讓我走蜀道啊。不管誰咋說,我的主意是,要我幹,就幹出樣子來。不要我幹,我就安心做這個主編。”

席常農說:“天宇,如果你去文化局,把我調去吧。在信訪局,我簡直混不下去了。你去了之後,在文化局成立個創研室,把我調去當個科員,安安寧寧地寫我的詩歌。”

席常農這個老兄,像一匹自由的駿馬,沒有在草原上馳騁,卻被套進了一個磨坊,繞著碾盤轉圈。這那是他的脾性啊。曲天宇說:“老席啊,這八字還沒見一撇呢,文化局長那位子誰知道會不會給我?”席常農長發一甩說:“天宇啊,人活著不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在鹹餘縣,你如果不當這個文化局長,就是天大的笑話!”曲天宇笑了笑。這個老同學,看來對行政上的事情還是沒有看透啊。

兩個人聊了陣,席常農走了。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曲天宇覺著無聊,就掏出手機想給關倩茹打個電話。此刻他特別渴望一個女性的聲音,溝通,或者閑聊,都能化解寂寞的滋味。可是,翻出手機裏她的名字,他又改變了主意。關倩茹兩個小時前剛給他打過電話,他這麽快就打過去,隻能說明他的急不可待。在這種事情上,他不想顯示出主動。他靜靜地坐了會兒,看著窗外的桐樹葉子在風中搖擺,聽著牆那邊農戶家的幾聲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