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謝林:自然是精神的物象

對德國哲學家謝林的興趣,源於他的那個非常精彩的比喻:建築是凝固的音樂。一直在想,將視覺轉換為聽覺,這是何等奇特的思維方式?撥開歲月的雲霧,鏡頭向後回放,我依稀看見,黃昏的霞光中,鳥兒翩翩回巢,謝林佇立在哥特式教堂的不遠處,凝神諦聽著來自一座建築的韻律。

這是一幅凝固的肖像,虛幻而又真實。在忙碌的生活和寫作的間隙,我喘口氣,閉上眼睛的瞬間,這幅肖像就向我走來。

作為浪漫主義時期最主要的哲學家,謝林在哲學史上有著無可爭辯的重要性,但他也常被認為是風格隱晦,沒有條理的。在一般人的眼裏,他是個捉摸不透的哲學家。他總是緊鎖著眉頭,思考著一些常見的話題,譬如自由、絕對、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他的思維異常活躍,在觀點間跳來跳去,像是在縱橫交錯的小溪澗做著遊戲。遊戲,純屬個人的遊戲。對於一個完整的哲學體係,他的話語缺少鏈接的拉鏈,缺少邏輯上的貫通。這對我來說何嚐不是件幸事。我不喜歡拘泥於教科書般的講解,喜歡思維的支離破碎,喜歡表述的語無倫次。我覺得,真正的哲人,其話語應該是破碎的,或者說是有空隙的。

喜歡琢磨不透的謝林。越是這樣的人物,越能引起我的興趣。就像2011年的這個夏天,剛剛觸摸到春天的氣息,棉衣還沒有來得及脫掉,火紅的日頭就曬得人腦子發暈。春夏之間缺少了過度,不知道什麽魔力將兩個季節連接了起來。這樣的自然現象,令我興奮。是的,我不喜歡太過常規的東西,有時突發奇想,要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呢,那不更有趣?

自然界的異常現象,人類是無法左右的,也是我無法選擇的。人類隻能適應自然,順應自然。所謂的人定勝天,隻能是一種主觀臆想。

回到謝林的身上。他如此說,自然是肉眼可見的精神,精神則是肉眼看不見的自然,因為我們在大自然中到處都可感受到“產生結構的精神”,物質乃是沉睡中的智性。對於精神和自然的表述,東西方哲人當然不會放過,然而謝林說得太精彩了。自然是可見的精神,精神是可見的自然。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一株草、一聲蛙鳴或者蟬叫,如果賦予了人的情感,那麽它們就是精神的存在。

自然肉眼可見的精神。我對這句話的解讀是:自然是精神的物象。這是謝林的諄諄教導。對大自然,我總是懷著無限的膜拜。春風、夏雨、晚霞、秋風、楓葉、懸崖、溪流,還有雪。倘佯在它們的氛圍裏,我才會覺得生命是如此真實。與這些自然物象進行對話,甚至促膝談心,我的精神世界才會斑斕多彩。

謝林在大自然中看到了“世界精神”,但他也在人類心靈中看到同樣的“世界精神”。事實上,自然與精神都是同一事物的顯現,因此我們無論在大自然中或自我的心靈中都可發現世界精神,所以,諾瓦裏思才說:“神秘之路通往內心。”他的意思是,整個大自然都存在於人的心中,如果自然能夠進入自己的內心,將可以接近世界的神秘。

謝林所處的時代,浪漫主義宛若疾風暴雨橫掃著歐洲大地。浪漫主義者把大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一個不斷發展其內在潛能的整體。大自然就像一株不斷伸展枝葉與花瓣的花,也像一個不斷吟詠出詩歌的詩人。作為浪漫主義運動的標誌性人物,謝林發現在大自然中,從泥土、岩石到人類的心靈,有一種逐漸發展的現象。他提醒人們注意大自然從無生物逐漸發展到較複雜的生命體的現象。

推開窗,伸出手掌撫摸著清風,它竟然賴在我的手心裏不肯走了。我明白,這是精神的依戀。我縮回手掌,將清風放在嘴巴前呼入。在流水般生命的運行中,我學會了在錯綜複雜的現實中安然地走在路上,沒有悲觀,沒有苦痛,也沒有憤世嫉俗,隻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後,一種恬靜坦然的心境。人生不可能沒有煩惱和憂慮,關鍵是怎樣跳出它們的困擾。就像謝林說過的:若是憂慮就應抱希望。人生最大的幸福經常是希望。這就是謝林對於人生的選擇。在他所處的時代,德國近代思想中的曆史主義傳統盛行,其根源於狂飆突進運動。它實際上是對啟蒙運動的一種對抗,強調的是屬於人類心靈和感性的部分,諸如反省性、內視性,與強調人類理性至上能力的法國啟蒙運動形成鮮明的對比。謝林區分“自然史”與“文化史”,主張“在根據天意的人類曆史進程中,無意識的自然的必然性與有意識的意誌的自由性之間的和諧得到維係。”之所以,他選擇了自然和精神的同一,在人生的憂慮麵前選擇了有意識的意誌,即希望。這種選擇,對他來說唯一的。

謝林認為,自然科學的第一原則是用自然力解釋一切,主張從自然原則出發解釋生命。在他的筆下,大自然被描述成一種盲目而無意識的理智,這種理智在同一與差別的矛盾推動下發展,最終產生精神。在他的眼裏,身邊的風就是一種精神的漂移與流淌。否則,風為何魔鬼似的總是纏繞著他,窮盡生命的力量也無法將其擺脫,並時時穿透、刺破他的靈魂?有時,謝林忽然覺得有點兒煩,就對風說:你走開吧,我要清淨。風嬉皮笑臉地說:真的嗎?你試試,如果沒有我,你會寫出那些影響後世的文字麽?我就是你的精神啊!謝林恍然大悟,他戀人似的,深情地吻了吻風,內疚地說:對不起。

窗外的一聲鳥啼,將我從謝林和風的對話中解脫出來。抬頭,天色已淡,黃昏即將降臨。我在想,如此的情景謝林是經曆了多少次呢?他不吸煙,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偶爾用手指挖挖自己的鼻孔,自言自語著:咦,剛才的鳥啼,是從我的喉嚨裏發出的嗎?

心靈與物質合而為一。這是謝林的主張。像史賓諾莎一樣,他認為,大自然的全部——包括人的靈魂與物質世界——都是一個“絕對存在”(或世界精神)的表現。在斯賓諾莎的泛神論上,謝林找到了靈感,他意識到自然和精神在本質上應該是一個更高本原的兩個方麵,由此他發展出了同一哲學。在費希特那裏,哲學的最高本原是絕對自我,而在謝林看來,這種論調忽視了客觀自然的重要性。而自然和精神兩者同一的最高本原在於絕對,也就是要求自然哲學和先驗哲學的同一。絕對在他的同一哲學中有著雙重含義,一是認識論層麵上的(精神),二是本體論層麵上的(自然)。

自然和精神的同一性,我舉雙手讚同這種說法。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主旋律。比謝林更早的中國老子所主張的天道合一,就是要將作為自然的“天”與作為精神的“道”融為一體。不同的是,老子的“道”包涵了更為寬泛的內容,而謝林卻直指人的內心世界。嚴格說來,“道”與“人”是有原則的區別的。但無論如何,它無可置疑的表明了東西方文化的統一。在我看來,東西方隻是地域的概念,作為擁有同一個地球的東西方人,所謂的文化差異隻是表現在某些細節上。

曾經,我們曾信誓旦旦的要征服自然,要“人定勝天”。我以為,這是將人和自然相對立的念想。是的,大自然會有諸多人類不願看到的現象:譬如地震,譬如海嘯,譬如台風,但這些現象並非大自然本身的罪惡,是它運行過程中的正常規律。我們怎麽不想一想,它為人類提供了賴以生存的水和土壤,還有陽光和風以及與人類和諧並生的動物、植物。大自然與人一樣,有正麵,也有反麵;有光明,也有陰暗。我們隻有適應自然,運用思維和智慧應對大自然的陰暗麵,才能更好的生存,更好的延續人類的生命。像謝林那樣,懷著對大自然感恩的心態,將自然化為人的精神存在形式。是的是的,要想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就必須正視自然的存在價值,理解自然,尊重自然,把一棵小草、一株老樹、一隻螞蟻、一縷清風視為自己靈魂的外在形式,從而構建美好的生態文化。

我的精神世界,受到謝林的啟示,更多的是對於大自然的生與死、幸福和痛苦的喜悅和感傷。目睹著一棵小草在風中呻吟,我會像林黛玉一樣,軀體裏便不可遏止湧動著憐愛之情。一株花朵在冬天裏枯萎,我會把它深深地埋進泥土裏,然後享受著無盡的悲傷。這並非矯揉造作,無病呻吟。草木和人一樣,也會有盛衰生死。大自然的一切,都為謝林的自然哲學提供了大膽的猜測和論斷,萌發了幻想的比喻和華美的詞句。他的這種自然哲學促進了浪漫派的想象,為後世的詩人們賦予世界以生命和精神,給當時以機械論占統治地位的學術界帶來一股新的思潮,自然受到了自然科學家們和浪漫主義詩人們的熱烈歡迎。

突然想起當代詩人於堅的一首小詩:誰見過那陣風碰落了那麽多樹葉/誰在晴朗而明亮的下午/看見那麽多的葉子/突然落下全部死去/誰就會不寒而栗/趕緊呼吸陽光。這首詩內涵著一種動人的情懷,展示了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它顯示的是鮮活、有機的自然。一枚樹葉的凋零是一個生命的完結,讓人感到切膚之痛,這不是比喻意義上的,而是本真意義上的。人與自然生息相通,用心靈擁抱萬物,這是人與自然親密關係的表征。雖說自然中死亡現象遍地皆是,但是生命依然不可扼製地向往著陽光,麵向死亡依然展示著勃勃生機,活出自己的生命氣象。這是自然更為本真的麵相。

我也是如此,從細小的自然物象之中發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秘密通道。一樹一世界,一葉一情懷。在我生病或者悲傷的日子裏,看見一束陽光、一束綠葉,聽見一聲鳥啼、一片蛙鳴,便會領悟到自然生命的潛流,喚起生命的共感。莊周夢蝶,這不僅是詩意的表述,更是一種幽美的境界與人的心靈在夢境裏融化為一。

在有限的生命時光裏,常常我會有登山的感覺:拾級而上,喘息著,一步一步往上爬,走著走著,岩石上就有了我的影子,溪流也仿佛鳴奏出我的心聲。山色更綠了,白雲更近了。我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喧囂的世界,逃離了芸芸眾生,隔離了瑣碎的生活。累了,抹一把汗,做一個深呼吸,抬頭仰望天空,是我飄渺而真實的的影子。在感歎宇宙和生命的同時,我禁不住唏噓自己的渺小。於是,不得不對生命和自然心生崇拜和敬畏。

在距我非常遙遠的一個日子裏,謝林中止了寫作,伸伸懶腰從凳子上起身,眯著眼走到窗前凝視,自然界的萬物在他的目光裏呈現,在他的注視下綻露微笑。在謝林的眼裏,物是智者,一片樹葉在風力下搖晃出了蠢蠢欲動的思想,最終產生出精神。他注意到,從自我出發的認識論不能構成哲學的全部,認為如果實在是一種類似人類精神的自我決定過程,那麽自然本身就不應該被看成是一種對自我來說無生機的障礙物,即自然應有其內在的理性和目的。自然作為一種和自我有著具有同等地位的實在,那麽就需要一種自然哲學來補充費希特的哲學。如果說自然科學觀察局部的自然現象,那麽自然哲學就應該提供其內在的動力結構和普遍原理,也就是自然成為精神的緣由。

我們常在善和惡的對立中糾纏不休,如三國時的周瑜那樣發出深深的歎息:既生善,何生惡?在謝林看來,善和惡是一對矛盾的組合。惡和善一樣是自由的產物,所以惡是無法消除的。善和惡本身在原初狀態中不存在對立,而是可以互相轉化。謝林不同意康德式的以理性自律作為基礎的道德律,而是認為人的本性在於領悟上帝的啟示。他認為,上帝將為惡的自由賦予人類,從而上帝本身才避免成為一種惡,人類這一為惡的自由才使上帝的啟示行為有了領地。所以人類在世的目標就是向至善的規劃和提升,而實現這一目標,也隻能靠人本身既能為善,也能為惡的自由。這一人本身存在的力量使得謝林從神學回到了人類本身的存在,這也使一些人稱他為存在主義的先驅,謝林後期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克爾凱郭爾。

1775年1月27日,他誕生於距離斯圖加特不遠的萊昂貝格。還不滿16歲時,父親把他送往圖賓根學習神學,直到1795年。按照該國的習俗,他進了當地的教會學校,與黑格爾、荷爾德林住在一處寓室。這所神學院實行修道院式的嚴格管理,陳舊保守的精神決定著一切,禁錮了教授們的思想,他們有意識地按照君主的意願封鎖那含苞待放的啟蒙精神,保持傳統的正統神學。這一切引起了學生們的憤怒,他們強烈要求革新,充滿反叛的精神。在康德哲學的引領下,黑格爾、荷爾德林和謝林疏遠了基督教神學,強烈期待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們信誓旦旦,要共同努力,促使“上帝之國的到來”。

1803年5月,謝林離開耶拿,10月任維爾茨堡大學教授。這時他的哲學思想開始發生變化,《哲學與宗教》的發表標誌著他的“同一哲學”的結束和從唯心主義向宗教的過渡。1806年,他接受巴伐利亞政府邀請到達慕尼黑,被任命為巴伐利亞科學院院士;1808年獲得巴伐利亞國內功勳獎章,並進入上流貴族社會。此後,他的思想進一步轉向神秘主義,其哲學思想也發生了變化。他開始以神秘主義宗教哲學家 F.巴德爾、M.聖-馬丁和J.波墨為自己的思想先驅。他的那幅思辨的宇宙發展史的畫麵,變成了一幅從上帝來、到上帝去的宗教漫畫。他走向他曾經反對過的傳統神學道路,宣稱他的哲學的真正名稱就是基督教哲學。為了挽救天主教這一搖搖欲墜的封建統治的精神支柱,他不僅動用了神話,而且要求哲學為宗教服務,認為宗教是衡量哲學的水準和正確性的標準。謝林的晚期哲學,即神話哲學和天啟哲學,完全以確認一個絕對處於思維之外的、不能用邏輯方法加以探討的“存在”為最高課題,而這個“存在”,實質上就是上帝。

說實話,我不喜歡晚年的謝林。從崇尚自然走向宗教,走向上帝。這是我極不情願看到的結果。無可奈何的,我為謝林惋惜。但這種不喜歡,完全屬於我的主觀意誌,謝林是無法感知到的。但是,在那樣一個在今人看來非常遙遠的時代,受客觀因素的製約,謝林是無可選擇的。也許,這是命運之使然。

別無選擇!這就是無比真實的謝林。

但無論如何,謝林是偉大的。他的自然哲學,成為了我的人生力量。從他支離破碎的言說中,我一次次在大自然裏享受到了精神的慰藉。

1854年,在赴瑞士旅行的途中,七十九歲的謝林死於巴德拉卡茨。他的肉體回歸大自然,回歸他曾描述的精神家園。

哲學讓我清醒,謝林讓我冷靜。夏天正在悄悄逼近。某一日,小城的最高氣溫已突破30℃。那些愛美的少女紛紛換上短褲、短裙、短袖,抹上了指甲油,打起了遮陽傘,那嫰白的肌膚和燦爛的微笑給小城的街頭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然而她們隻是給了我短暫間的**,之後我收了目光,垂下頭顱,沉浸在謝林為我構造的哲學的春天裏。陽光下,熱風裏,樹上的槐花旁若無人地盛開著,彌散著誘人的香味,讓我想起小時候坐在熱炕上,吃著祖母做的槐花窩窩的情景。那真是香啊,一想起就止不住流下口水來。至今,那種香味還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槐花的香,在謝林的意識裏,那是精神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