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康德: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

在我的印象裏,康德是一個老朽的哲學家。他活了八十歲。好像,哲學家不應當有那麽大的歲數。像黑格爾,六十一歲;迪卡爾,五十四歲;尼采,四十六歲;帕斯卡爾,隻活了三十九歲。醫生是越老越吃香,詩人和哲學家,閃光的思維應當在年輕的時候。

似乎是在應驗我的“醫生越老越吃香”的說法,1781年,五十七歲的康德才發表了他的《純理性批判》。康德以前,哲學家們讓認識向外部事物看齊,把關乎人類的一切問題推給上帝:我們的思想與外部世界一致,因為這是上帝願意這樣安排的。康德把這個問題徹底顛倒了。他說,如果我們顛倒一下,讓事物向我們的認識看齊,該會如何?康德的這一思維方法與哥白尼的“日心說”有異曲同工之處。哥白尼以前,人們認為一切星球圍著地球轉,哥白尼卻說,地球是在圍著其它星球轉。康德帶來了哲學上的哥白尼式轉變。他說,不是事物在影響人,而是人在影響事物。是人在構造現實世界,在認識事物的過程中,人比事物本身更重要。康德的著名論斷是:人是萬物的尺度。

在我們家鄉,醫生分兩種,一類是坐堂應診,另一類是居家應診。後一類是有名望、資曆較深的醫生。像我的六爺,原是縣醫院的中醫,退休後在家裏開了診所,每天早上六點就有人在家門口排隊候診。他一天隻看三十個病人,絕不多看一個。越是這樣,他的名氣就越大。康德顯然也是屬於居家應診一類。他的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哥尼斯堡,活動範圍最遠不超過一百公裏。康德的家園?我做了這樣的想象:一個低矮的門,沒有門牌號,走進去,是很悠長的、用葡萄架搭建的院落,一把黑色的木椅擺在書房裏,上麵坐著一個矮小的老人,麵前是一張黑漆的桌子。我無法抵達哥尼斯堡,所以這隻屬於我的想象。假如,這樣的環境設想是真實的,那麽,他就眯著眼,一幅慵懶的樣子。如果你以為,他隻是個等候死亡的老者,那就錯了。他會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這是人類思想史上最具有氣勢磅礴的名言之一,它出自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最後一章,逝世後被刻在他的墓碑上,事實上,居家應診是中醫的行為。我用中國人特有的認識事物的方法來比喻康德,是不夠恰當的。再說了,德國並沒有中醫,所有的想象自然都是蒼白的。把康德喻為醫生,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事實上,康德一生都沒有離開校園,終生任教。康德摸著自己的下巴對我說:你錯了,我不是醫生,不過,我在履行一個心理醫生的責任。在我的意識裏,他通過中醫的望、聞、問、切,提出了著名的“(絕對)範疇律令”。他認為,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人的行為雖然受客觀因果的限製,但是人之所以成為人,就在於人有道德上的自由能力,能超越因果,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把一切都歸於上帝,那人類就成了擺設。

在他的私人診所,康德為人類的認識開出了一個藥方: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這是解救人類心靈的藥方。

那是一個黃昏,比以往的黃昏光線更昏暗。他把這副藥方折疊起來,用一根細繩綁在一隻小鳥的足掌上,然後放飛了它。它將飛向哪裏,康德看不見,也不想看見。但是,那隻有靈感的小鳥,卻把這副藥方帶給了人類中的一些還有心理疾病的病人。

我常常要麵對一些處在絕境狀態下的病人。醫院,或者他們的家。那是多麽無奈的情境啊!他喘息著,拚命抓著病**被子的一個角,或者用目光掃視著並不遙遠的天花板,宛若,那上邊打開著他通往天國的大門。

離開那些病人,我不想做什麽事情。一般情形下,我會選擇一處寂靜的角落,坐著或躺著,思考著關乎人生的一些問題。縣城邊緣澇河旁的那片竹林,是我常去的地方。不是十分炎熱的天氣,非常適宜於思考。我把自行車支在身邊,麵對著竹林坐下來。過去,我也常去那裏,但不是在思維,隻是景物的一個影子。氣候的變化會影響到我的心境。現在,我讀了康德,角色轉化了。我在審視氣候以及景物。我視野中的一株株竹子,如同一個個具體的病人,等待著我的問候。竹林的上空有許多鳥兒,它們在飛翔,偶爾竄出林子,在我的目光牽引下,盤旋在我頭頂的天空。如果是夏秋相接的日子,會有蟬的嘶叫,絲毫不在乎會不會嘶啞了喉嚨。

這是我閱讀過康德之後的一個生活細節。為人類開出藥方是哲學家的事情,我顯然做不到,但要尋找一副醫治人類心靈疾病的藥方,應該不是困難的。譬如,某種情景下,我會打開哲學的藥箱,那其中有包羅萬象的哲學藥物,成分是孔子、老子、莊子、佛陀、柏拉圖、蒙田、梭羅、康德等人的著作和名言警句,適應寂寞、恐懼、焦躁、憤怒、鬱悶、悲慟等各種心靈的疾病,找出藥方,對症下藥,各種病痛會迅速解除。

把康德比喻為一個醫生,這雖然隻屬於我的一廂情願,但康德高興。他撫摸著自己的下巴微笑著說:OK,你是我的知音。

真實常常隱藏在黑暗之中。人類的理性像一個待哺的嬰兒,靜靜地睡眠,偶爾間會用大聲啼哭,來呼喚母乳的喂養。在柏拉圖時代,哲學家對捉摸不透的真理的探索,遠遠榮光於肉欲的享受和世俗的追求。康德一生都過著一種秩序井然的生活,周而複始、平淡無奇。然而有趣的是,正是這種單調刻板引出了一段關於這位哲學家的逸聞:據說康德每天準時散步,分毫不差、風雨無阻,以至於他的鄰居們可以根據他出門散步的時刻來校準自家的鍾表,這一則趣事經過海涅的生花妙筆流傳得家喻戶曉。這刻板的散步過程,如同嬰兒般的睡眠。有一天,他一反常規地散步到深夜,仿佛預知到今夜的黑暗異乎尋常。突然,他仰起頭,看見了一顆星的隕落過程。突然的靈感啟示他:上帝死了。

上帝在渾渾噩噩中吃下了康德的藥。上帝的臨終遺言是:死讓我感覺到孤獨。因為,沒有誰陪伴他去天國。

上帝,猶如一個陳舊的秩序。人類是喜歡秩序的,舊的秩序死亡了,於是就有人建立起新的秩序。就如中國的孔子、老子、莊子等人,思想不能說不深邃,但他們開出一副解救人類心靈的藥方之後,就自然墮落成為庸人,心安理得地戴上了“聖人”的桂冠,也就成為中國人的上帝。釋迦牟尼也如此。上帝者,在我看來是一種超驗的、彼岸的、不可知的物質,它是天地自然萬物之精華、靈氣,而不是某個具象的人形的形象。有了這樣一個偶像,人就有了敬畏,也有了追求,就會如同西西弗斯一樣去不停地推石上山:每一次都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畢竟,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康德的藥方啊,在宇宙的上空漂浮。在歲月的輪回中,人類會遇到無法回避的災難、疾病。探索病因,是外在的事物無法滿足人類的欲望,換句話說,是人們在拚命地適應客觀世界的物質引誘,而不是讓自然界來適應我們心靈的需求。我們總是在想,上帝會滿足我的欲望,給我帶來幸福。而康德的藥方,也許會不經意間飄到你的眼前——不過,那是在你心靈寧靜的時刻。

我家的院子裏,栽種著一些樹。常常有一些鳥兒,伏在樹的枝上啼叫。仿佛,他們是康德的使者,來慰藉我疲憊的身心。思維僵滯的時候,我就踱出屋門,諦聽它們的叫聲。有時,我神經質地凝視著一隻小鳥的爪,疑心它就是康德那個黃昏曾經放飛的那隻小鳥。而它,也在向我會心地微笑著。

1804年2月12日上午11時,康德在家鄉去世。他去世時形容枯槁,隻剩下一把骨頭。彌留之際,他夢幻裏縈繞的是如莊子的蝴蝶,紛紛揚揚,翩躚起舞,和諧著他死前的寧靜、安詳。逝世前,他拒絕任何人的探視,他是在拒絕那些歌頌他的言辭。他不想被冠以“聖人”的美譽,隻希望一個人孤獨地享受生命的真諦。在他逝世之後,哥尼斯堡的居民排著長隊瞻仰他的如蝴蝶般的遺體。一個擁抱著夢幻死去的人,他的遺體無疑也是美麗的。

幾天前,在夢裏,我觀察到了一隻蝴蝶的飛翔。它像一個自然的音符,張開翅膀,時而下降,時而上升,飄飄的、薄薄的,無法預知它飛翔的路線。它的行為,像是用身體在沉默中吟唱,提示著世界在沉默中存在的美和真理。醒來後我想,它是不是康德逝世前夢幻裏的那隻蝴蝶?